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天涯冷 作者:桑海客 文案 高莫离曾经肯定是想不到,自己要变成一个男人才能继续生存;更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还能抱上剑神的大腿。 你有剑,我有筑,加上三五好友,必能在江湖中杀出一条血路。 盖聂道:“我只许你,此刻唯一。” 莫离道:“我亦许你此时此刻此人,你不弃,我亦不负!” 重点:bg 1V1 结局HE~ PS:背景是战国末年,部分人物为历史上真实存在(不是同人)。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女扮男装 搜索关键字:主角:高莫离,盖聂(历史人物,原创非同人) ┃ 配角:荆轲,徐默,鞠武,玉川,景棠,聂傲尘,秦舞阳,沈北芜等等 ┃ 其它:古风,历史,江湖,剧情,言情 ================== ☆、引子(可跳过)   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咸阳宫。   一名素衣女子正跪在宜春宫正殿前,明明是最热的盛夏,她却如堕入冰窟一般浑身颤抖。女子呜咽着,直到正殿的门被打开,一个身形臃肿的中年太监脸色铁青地走了出来,那女子像是在黄沙中看见泉水的旅人,扑过去死死抓住太监的衣角。   “许…许公公,求求你,让我见一见大王好不好?我是冤枉的,是有人害我的!”她放声大哭,期盼里面那个男子可以听得到。   许全叹了口气,求他有什么用?不过这位琴良人的确不像下手狠辣,敢残害王嗣之人。可是大王认为她是,那她就是。   于是他后退一步,道:“大王口谕,绮年宫主位高氏毒害王嗣,焉能居一宫主位,抚育公子。着褫夺封号,废为庶人,赐白绫。”   “不!大王,妾冤枉!安胎药是我送来的,可我没有下马齿苋,大王明鉴!”   从许全身后有一双人影缓缓踱出,一男一女。男子身着玄色华服,眉眼间隐隐透着怒气,女子整个身子倚在男子怀中,楚楚可怜。   许全慌忙行礼:“臣拜见大王,拜见庆美人。”   李庆兰看了一眼伏在地上哭号的女子,挣开嬴政的怀抱,在那女子身边直直跪了下去。   她看了庆兰一眼,激动地几乎落下泪来,原来好歹姐姐信我,肯为我求情。   庆兰向嬴政郑重地磕了一个头,道:“大王,想来莫离妹妹也是一时糊涂,铸下大错,请大王宽宥。”   “姐姐!不是我…”   “拖下去吧。”秦王嬴政冷冷吩咐道,除了处置她的安排,再没有其他废话。   昨日,这个男子还在结束了一日繁忙的公务后来她的宫里听琴,拥着她说缠绵的情话;昨日,庆兰还和她一起缝制婴孩的衣裳。不过一夜的工夫,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吗?   “庆兰,你刚小产,该好好休息才是。”嬴政的口吻蓦的缓和不少。   “大王不饶了妹妹死罪,妾就不起。”庆兰这话哀婉而坚决,可于莫离听来,却充满了讽刺的味道。   “你这是何苦?这个贱妇害你至此,寡人若饶了她,如何对得起咱们那未出世的孩儿,你哥哥那里,寡人也不好交代。”嬴政说着,便去拉庆兰的手,想扶她起来。   庆兰虽是握紧那双有力的手,却仍跪在地上,边哭边说:“妾此举,正是要为这孩子积福,妾实在不想再有人为这孩子送命。”   跪在她旁边的女子以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瞧过去,什么为孩子积福,当年庆兰怀着四公主晴欢的时候就险些出了意外,当时还是庆良人的她几乎玩了命也要追究凶手,还曾亲口秘密地与自己说过,她已找到害她之人,必要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今都小产了,她在表演什么?不追究真凶,还为自己这个“凶手”求情?!   在庆兰的哭诉下,嬴政犹豫了片刻,终是同意。   “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来人,将这贱妇丢回她的住处,终生禁足!”   “可是大王,妾当真冤枉!何况妾还为您生育了高儿…”提及儿子,她已泣不成声。   “你还有脸提?”秦王终于对她算是有了些情绪,不过是,愤怒,“寡人的儿子,怎可由你这等毒妇抚养!来人,即刻去绮年宫,把十公子抱来。”   她崩溃地哭号着,尖叫着,直到声嘶力竭,都没有人再愿多看她一眼,只有两个面无表情的侍卫,将已完全心寒的她拖走。   在挣扎中,她看着那一男一女又走回寝宫,说说笑笑,宛如一对神仙眷侣。   她看着此情此景,不知为何,竟有些许熟悉,可一时之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总之那二人不是嬴政和李庆兰。   只是,心头像刺进一把冰锥,寒冷疼痛之感自心脉流向四肢百骸。   她叫高莫离,莫离,愿君莫离。   是夜,绮年宫。   夏雨霏霏。   这是高氏禁足的第五日了,身边的宫女太监一个接一个的离开,如今,竟只有一名不知何人遣来看守她的小婢雾袅,曾经喧闹若市的绮年宫,也冷清到了如此地步。   可是到了子夜,院里忽然飘出一阵琴声,穿透层层雨帘,穿透密不透风的防守,似是在与天上云月沟通。琴声时疾时徐,如泣如诉,细听似是一个女子的哭泣之声。   门外的侍卫们停止了抱怨,纷纷屏住呼吸,不忍打断这美丽而忧伤的乐曲;原本步伐匆匆的宫女停下脚步,任凭衣服被雨点打湿,这声音勾起了她们的愁思,有几人甚至跪在潮湿的石砖地上掩面而泣。   本在一旁服侍得好好的雾袅,这时正蜷在琴架边,陷入了沉睡,但她眼角的泪痕和不时耸动的双肩,表明了她正陷入一个可怕的梦中。   莫离看了看她,其实自己心里,是羡慕这个丫头的——她还有梦的权利,无论美梦噩梦。能够在梦中沉醉,就比在清醒中挣扎要幸福的多。   抬手瞧了瞧十指的血痕斑斑,竟已毫无痛感了。   “妹妹何必至此?虽说琴声动听,但曲台宫距绮年宫实在甚远,大王想是听不到的啊。”   莫离昂首,直视面前的华服女子,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庆美人驾到,贱妾实在有失远迎。”   庆兰的侍婢采萍纠正道:“娘娘已于昨日被册为夫人,您如今该唤庆夫人才是。”   “夫人?那,恭喜了。”声音如常,“您若是想来看我的笑话,如今也看到了,夫人,可满意?”   见庆兰默然,莫离便不再理那主仆二人,继续弹琴,她说:“这把清泓琴算是我的陪嫁,是乐界至宝‘五音’之一,上古五音曾有璇玑筑、清泓琴、菀芝箫、烨焰鼓、月胧钟,至今已失二,恐怕很快就要再失一音了。”   “所以你,算是在和这琴告别?大王已免你死罪…”   “姐姐明知我没有罪!”莫离腾地站起,吓得一旁的雾袅立即惊醒,战战兢兢地跪好,“姐姐的兄长是廷尉李斯,因一篇《谏逐客书》颇受大王宠信,再加上姐姐诞晴欢公主时受了惊吓,因而大王对姐姐的胎也就格外重视,任何细节都逐一过问,那除了姐姐自己,又有何人有本事对宜春宫下手!”   庆兰在采萍的服侍下落座,然后从容不迫地朝莫离一笑,“看来妹妹还不笨。我生晴欢时遭人暗算,身子尚未痊愈,此时有孕,若候至生产,极易使母子俱损。”   “所以你就借子陷害于我?”   “当然不是!”庆兰咬牙道,“我本是要算计当年害我之人,不料棋差一着,偏生此时你一碗安胎药过来…唉,你也是命不好。”   “你既然知道于我无关,又为何…”   “为何在大王面前那样说是吧。若我信你无辜,不是求大王宽宥你而是为你脱罪,岂非招惹怀疑?再者,当年我年轻气盛,为了追查下手之人把宫里弄得乌烟瘴气,大王甚是不满,如今我求了情,大王才会觉得,我懂事、善良、识大体。”她又道,“况且,说句难听的,我唯育一女,你却有子有宠,我害你,还需要说多余的么?女子,不都是希望丈夫眼里心里仅自己而已么?”   莫离牵牵僵住的嘴角,几滴眼泪滚出眼眶,落至琴弦,晕开了弦上的血迹,“那姐姐今日来,又是为何?”   庆兰又徐徐开口:“你我曾姐妹一场,何况,晴欢一事上你也算于我有恩,但这宫里已容不下你。”   “姐姐要我死。”莫离说的极平静,毫无疑问,“我早知宫中容不下我了,姐姐今日是来送我最后一程了吧。”   “你错了。我从未想要你死。我要你走。”庆兰看着莫离惊诧的目光,无奈地垂下头,这大概是她最后一次心软。   数日后的一个清晨,绮年宫外已很久没有聚那么多人了,宫人们奔呼着:   “绮年宫走水了!”   火舌迅速吞噬了整座宫殿,一桶一桶的水浇下去不过是杯水车薪,何况那座宫里住的不过是个弃妇,又有何人会真费心去扑火呢?一场喧闹后,只余下一座废墟和一具面目已经被烧得变形的焦尸。   按惯例,晚膳后嬴政要听宫中主事的夫人陈述后宫一些较大的事务,今日自然听到了绮年宫之事。   “一个贱婢自焚也值得与寡人一说?”他还看着案上的公文,毫无表情。   庆兰竟一怔,她的好姐妹,她最大的对手在自己丈夫的心里已经一点位置也没有了,这不是自己最想看到的吗?怎么竟生了丝丝寒意!   她身旁的珑夫人回道:“只因绮年宫里出了一件奇事,我等才不敢不报。”   嬴政这才抬起头,“何事?”   “高氏的陪嫁之物清泓琴居然能在熊熊大火中安然无恙,实乃奇迹。”   “有这等事?”嬴政酷爱音乐,知此名琴无恙顿时大喜,称此乃祥瑞之兆,还说要在绮年宫的地基上再重建一座宫殿,将此琴供于其中云云,珑夫人也是极尽奉承之能事。   惟有庆兰明白,莫离离开之前,跪地求她两事,一是十公子嬴高,另一则是清泓琴。   “一人一琴若安,高莫离死而无憾。”   莫离换了男装,在前夜一骑绝尘而去。李家已帮她打点了一切,包括让雾袅做她的替死鬼。雾袅是珑夫人的人,庆兰早已知晓并及时通知了莫离,她很快还会寻到另一个替死鬼来代替雾袅,之后彻底清除珑夫人的臂膀。   嘱咐了莫离江湖险恶,可这深宫又何尝不是步步惊心。   出了曲台宫,说了一堆客气话送走珑夫人,庆兰抬头望天,皓月一轮,阻开了明星两颗。自此,莫离是与这咸阳宫,再无交集了吧。   “保重。”   ——————————   说一个bug,秦始皇应该叫赵政(嬴姓赵氏,古代男子称氏),不过一则后人也是以嬴政称呼;二则(最重要的),嬴政和女主(离宫前)的孩子名字是“高”,如果也称赵氏的话,这倒霉孩子就和另一个历史名人重名了哈。所以就只能延续这个谬误。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是引子,讲女主为何进入江湖,虽然是说的宫廷的事,但是里面有埋伏笔,可以看一下,不看也不影响剧情,跳过就好。 ☆、江湖   翌年。   一位眉清目秀的男子站在蓟都城门底下,望着久违的燕国文字,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喜悦,还是悲哀。   市令催促着摊贩收拾货物回去,夕阳已渐西沉。   男子不得不随意找了一家小客栈投宿。   掌柜瞥了一眼,见来人虽是风尘仆仆、衣着普通,只是快入夏了还用丝巾从脖子到嘴唇都裹了个严实,眉眼望去倒还算一表人才,言行举止间竟颇有几分大家气派,当真是奇怪。   “客官的凭证呢?”   男子不慌不忙地从包袱里取出一卷竹简,掌柜接过,轻声念叨上面的文字:   “高渐离,燕国易城人士,父乐师高潺,母高薛氏,姊…哦,原来是高先生,是为了乐会之事前来的吧。小二,去为高先生收拾间雅间出来。”   男子颔首谢过,又将凭证放回包袱。这就是高渐离的凭证,生来便有,一直随身带着的。   客栈里,他端坐于雅间的上首,正调试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筑——筑身通体漆黑,隐隐泛起幽蓝色的光;筑首镌“璇玑”二字;筑尾则刻有明星一颗,镶嵌晶石;十三根弦,根根雪白无比,光泽不黯。   “客官,热水和薰香已备好,早些休息。”店小二恭敬地说,“那小的何时为您送上晚膳?”   男子缓缓开口,声音若溪流淙淙,玉碎凤啼,一如那筑的音色:“晚时我要练筑,怕是无心晚膳了。”   “那小的先告退?”   “且慢。”男子叫住小二,递与他一吊钱,说道,“我离燕多年,有些事不太清楚,想问问你。”   小二一看有小费拿,自然欣喜,还发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燕国如今大概是个什么情状?”   小二便简单介绍道,如今的燕王喜对政事愈发没有兴趣,日日在后宫饮宴,大纳嫔妃;太子燕丹于数年前赴秦为质,只怕是受了不少苦,可是一方面燕王不想把他接回来,秦王也不想把他放走,可以说是史上最惨太子之一了,连同其幕僚太傅亦不受待见;诸位公子争斗不休,朝政大抵是由秦老将军一族把持,之前受燕王重用的田光先生等老臣也受不了朝廷的乌烟瘴气辞官隐退。   “那现在蓟都岂非很乱?”男子忧心说道。   小二耸耸肩,“这些年就没太平过!乱世里讨生活,难哪!不过燕国还算好的,你且看韩国如今成了什么模样。”   男子点头,也不想再提这些烦心事,便又问道:“这乐会向来只是乐界盛事,我等乐师身份低贱,怎么此番竟招致不少江湖人来蓟都?光我一路上,已见到了好几拨车马,其中好像是有一队从楚国来的,叫…什么堂的,排场最大,你可有耳闻?”   小二笑答:“客官你既来闯荡江湖,怎么连闻笑堂的大名都不知道?这场乐会惊动江湖,也是因为闻笑堂唯二的女副堂主出动啊。”   见男子仍一头雾水的模样,小二便又说开了,左右他们客栈也接待过不少江湖人士,你一言我一语的,自然也听了不少。   闻笑堂,位于楚地云梦一带,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地方,可它出名并非是因为堂中弟子武功有多高,而是因此地乃江湖消息汇集之地。小至鸡毛蒜皮,比如哪个掌门抢了哪个长老的小妾,哪个公子喝大了扬言要干掉谁之类;大至天下大势,比如两国交兵,纵横捭阖,江湖各门派的动作等等。   该门派的结构也很是奇特——堂主世袭,但基本上是“甩手掌柜”,如今的堂主凌风,不仅不管事,甚至对江湖中事一概不知,镇日寻花问柳;堂中主事的是五位副堂主,各有职责,五位副堂主中,说话最管用的竟是两位女子:徐默与罗沁芳。而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这两女均身怀绝技,武艺非凡,想来也是因着这点,凌风那个好色的掌门才从未打过她俩的主意吧。   小二说到徐默,看了看面前男子,露出莫测的笑容。还不等男子细问,小二又兴奋地接下话——   来的两位副堂主,虽说年纪都不小,却皆是难得的美人。罗沁芳早已嫁与云梦大族阮家长子阮绍辉,并育有一子,倒没什么;至于徐默,已近三十还未婚嫁,不仅是她父母着急,整个闻笑堂,甚至是整个武林,都为她着急。   “想来是徐姑娘染了江湖习气,方才不愿将就;再不然,便是有何不足之症。”男子猜测道。   “哪儿啊,这徐默可是位奇女子,她自幼喜好男色,传闻其就是为了阅尽天下美男子才入的闻笑堂。不仅如此,她还有个集子,叫什么《美男集》。”小二趴在男子耳边,放低了声音又说道,“她呀,就是听说高先生您色艺双绝,模样更是上上乘的,这才拉了师姐,来的蓟都,不然区区乐界交流,怎么能惊动副堂主啊。”   “那个…热水应该要凉了,要不你先出去。”男子红着脸将小二推出房间,又红着脸坐回去,尴尬地看着面前的璇玑筑。   小二无奈的退出了房间。真想再看一眼啊!唉,这天下的男子,哪个会有这般的皮相,怕是抱春居的头牌使尽风骚手段也不及他轻轻一笑呢。况且听说此人精通乐理,若听他弹上一曲方才不枉此生。可惜传闻此人颈部曾受了伤,刚刚也确实见他颈上系有褐色丝巾,可惜可惜,白璧微瑕。   待小二走后,男子轻舒一口气,放下怀中的筑,走入内室。   红木浴桶中热气氤氲,桶边还薰了安神的凝夜香,精油、胰皂还有换洗的衣物将本就不大的木架摞得满满的。   顿时心中暗喜,亏得当初庆姐姐想出“自焚”这么个法子,自己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取走绮年宫中丝帛等贵重且轻便之物,到时只说遭焚便是,如此既可掩饰自己出逃,一路又衣食不缺。   他先解开束发的发带,如墨青丝垂下;复又解下颈间的丝巾,只见玉颈光滑柔美,竟无喉结;然后褪下外袍、里衣、亵衣…最后,解开束胸的白绸。   人前的俊美少年,竟然——   是女的!   至于为什么高莫离成了高渐离,其实倒不难理解。莫离既离了秦宫,虽说谋划得当,但仍须多加小心。因此离宫之后,她先隐于深山,数月之后才敢起身前往燕国老家,而这一路,高莫离这个名字是万万不敢再用,隐姓埋名是必然的。   而“渐离”,是她弟弟的名字。   好多事,她都不记得了。不是像想不起昨日的早餐那样自然地忘记什么,而是,整整三年的记忆,于她,成了一片空白。   是齐国琅琊一位说是住她隔壁自称刘大婶的人告诉她,三年里,她从燕到了齐,从家庭和美到了茕茕孑立,父母遭人屠戮,弟弟与自己相依为命一段时间之后,也死于琅琊的一次海难。而这一切,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被动地接受了这残酷的事实。之后,在极度绝望下浑浑噩噩地加入被送入秦的美人队伍。   清泓琴、璇玑筑,这两件乐器是她父母耗尽毕生心血才收集到的,为的是演奏出早已失传的“仙乐”,《尚书》记载,上古之时圣乐一出,击石拊石可使百兽率舞,震撼天地,可如今人心不古,乐曲亦沾染了世俗之气,哪怕执“五音”之二,奏上古之曲,也达不到如此效果。可叹父母幼弟均死于非命,使上古仙乐重现人世的重任便只能由她继承。   也是那刘大婶告诉她,璇玑筑为一衣着华美的贵人带走,此人说是莫离旧识,怕她一人携两件先朝神器招惹祸患,便自作主张将五音之首璇玑筑带回她易城老家。莫离回到老家祖屋,孰料璇玑筑真就好端端放在屋内,还有专人看管。欣喜之余,她也好奇究竟是何人如此仗义,可任她百般询问,看守之人仍是一个字也不肯说。后来,她又听说了蓟都乐会的消息,自要前往。   既然决定一切重新开始,那以弟弟的身份活下去,自己仍是高家人,若此番乐会夺魁,就可以为家人带来荣耀,九泉之下的亲人,也当含笑了吧。   可突然,浓浓的白气中隐隐现出一个少年的面庞。   “姐…”   莫离大惊:“谁?!是…是渐离吗?”   紧接着,又有两张面孔悠悠浮现。   “是爹娘吗?”莫离吓得眼泪都出来了,她是很想念逝去的亲人,可这样诡异的画面实在是令人悚然。   几张脸渐渐融合成一幅画面——满眼的血,多得没过了她的头顶,无法呼吸。   浴桶旁,薰香一直燃着,香烟袅袅。只是燃的香不叫凝夜香,而是叫“忆苦思甜”。 作者有话要说:  后文为称呼方便,对于女主一律改称高渐离,如有需要,再作改动。 ☆、乐会(上)   楚燕实在相隔甚远,即使快马加鞭,也只是在乐会开始之日刚刚赶到而已。   乐会举办之地名“黄金台”,此台高大辉煌无比,是举世罕见的奇观,曾是燕昭王招纳贤才的地方,故又名“招贤台”。可如今,黄金台已变成歌舞升平之地,无数乐师、优伶在此献艺,丝竹管弦、冷袖飘飘,代替了唇枪舌剑、睥睨江山,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闻笑堂一行已然落脚在燕国最大的客栈,沁芳安顿好此行事宜,才准备前往黄金台,回客栈叫上徐默时,累得满头大汗的沁芳只见师妹正津津有味地品尝一只烧鸡。沁芳心中顿时升起一股火:“吃吃吃,你就知道吃!噎死你算了,跑腿的活全是我的,看男人吃美食全是你的!”   “师姐错了,”徐大小姐咂咂嘴道,“结账也是你的。”   “…”   黄金台上,只见层层淡紫色帷幕后走出两列童男童女,皆着白裳,手持香炉、拂尘等物,后又有一列青衣童子搬上各种乐器。   按照规矩,乐师争相献艺,台下听者便是聚来的蓟都平民。乐会名义上是以乐会友,讲求风雅,绝不争高低长短,可实际上这些风雅之士的明争暗斗,一点也不比江湖侠客的刀光剑影简单。虽说乐师地位低贱,可若是能在乐会上技压群雄,甚至可以出入七国王宫,成为天下诸侯争相巴结的对象。曾经被世人尊为“赛伯牙”的高潺就是因为不满乐界的乌烟瘴气,毅然偕妻归隐,在家乡生儿育女,以修补乐器为生。   但渐离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放弃唾手可得的荣耀,成为王室的首席乐师和在乐会上得到同行的尊敬,不是每一个乐者梦寐以求的吗?既然对现状不满,就是应该积极去改变才是。   她一心想要夺回应属于她父亲的荣耀,可如今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从那日沐浴时眼前出现了恐怖景象,这些场景就时时浮现,挥之不去。   她仿佛正亲历着那些本已忘记的过去——父母倒在血泊之中,身上到处都是血窟窿;弟弟在波浪滔天中挣扎,可最终却被海浪吞噬。   这些明明已经遗忘的恐怖的场景,此时却折磨的她几近崩溃。因而当渐离出现在黄金台时,两眼乌青,脸色惨白,甚至必须要在小僮的搀扶下,才能勉强行走。   “这就是高渐离啊?身量倒还可以,只是这一脸衰相,也配入我的美男榜?”徐默明显不悦,她觉得师姐是在耍她。而沁芳见渐离脸上病色,想想布帛上的吩咐,倒是明了。   “铮——”只听一声拨弦。见一老者,白发白眉白须,正端坐于一架琴后。此人姓白名遥,在前几届乐会中拔得头筹,江湖名声甚盛。但亦有传言,当年高潺隐世,便是这白遥所迫。   白遥枯瘦的手,轻拨过面前琴弦,竟如天籁。那如枯树枝一般的手指,顷刻间便爆发出了强大的活力,似水中新生的锦鲤,似云中翱翔的鸿鹄,逍遥,畅快。琴声亦时如巍巍高山,时如潺潺流水。所奏曲目正是因伯牙子期的知音之谊而闻名于世的《高山流水》。   一曲毕,听者纷纷拍手叫好,而这美妙的乐曲亦吸引了诸多燕地百姓,他们虽不懂乐理,但听着舒服,连说好听。   只是渐离虽说此时已身心俱疲,却也清楚地知道白遥奏《高山流水》是多么可笑。如果可以,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揭穿这个伪君子,为父正名。只是此刻偏偏浑身酸软,目光溃散,连站起来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偏偏白遥的表演又那么成功。   白遥对听众的反应很是满意,在一片欢呼声中走至渐离身后,沉声道:“这位后生,似乎面色有点不好,可是身体不适?”似乎是关切的话语,可是渐离好歹在后宫摸爬滚打了三年,含讽带刺的话听得多了,此时如何听不出这话中的得意。   不想进了江湖还得拿出昔日在秦宫里察言观色、曲意逢迎的本事来。渐离只得苦笑道:“承蒙白前辈关怀,晚生只是近来有些睡不好”她刻意补充了一句,“不过,不会影响今日的乐会的。”   “是吗?那就好。”白遥随即落座,还不忘用那双混浊的鱼泡眼狠狠剜了一眼渐离。心想这“忆苦思甜”不愧为岭南邪药,效果当真显着。   随后又是几位乐师,不同国家,不同年龄,不同乐器…一直到了渐离。   “高先生,该您献艺了。”小僮提醒道。   “莫离。”刚刚起身,父母的声音又忽然在头脑中响起,紧接着又是那幅血腥的画面,让她头皮一麻,又瘫倒在地。   看热闹的人群议论纷纷,如蚊鸣的聒噪吵得渐离愈发头疼。   “什么高家后人,我看根本是名不副实!”一个看客嚷道。接着,起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渐离抿紧嘴唇,心中暗道不好,难道自己又要坐以待毙不成?   正在台上台下僵持不下之时,一股浓郁的酒香打破了这一僵局,它好似有着生命,越过喧闹的人群,直冲黄金台上每个人的鼻腔。有些身体不支的老乐师,仅是闻到这种气味,就已醉得不省人事。   对于久居蓟都的人而言,这种神奇的酒香实在是再熟悉不过了。此酒名唤燕云烈,属瑞氓膏,诞生于燕昭王年间,香醇至极,且后劲极大,非酒量极好之人不能饮。燕云烈的酿造之法本极为繁复,对于酒曲的纯度以及酿造的时间等条件都要求极高,因此在燕云烈诞生之初,产量少之又少,惟燕国蓟都可酿,惟燕地权贵可享。可随着时代的变迁,制作方法也由繁至简,燕云烈再不是燕国贵族的专享,而是遍布七国各个阶层,可好饮之人仍是只认燕地所酿。   而这酒香,正是以燕国古法酿造,且密封窖藏了至少三十年的燕云烈。   众人循香望去,只见一青衫男子,剑眉横起,目如流星,虽一袭书生门客装扮,但看浑身的俊朗神气,便知晓必是位江湖人。   “你是什么人?竟敢携烈酒擅闯黄金台这样的高雅之地,实在是对音乐的大不敬!”白遥怒斥那青年。   青年放下酒坛,施了一礼道:“晚辈荆轲,此番前来并非为了引诸位不悦,只是见有人违背乐会举行的初衷,做下不齿的勾当,实在无法忍耐,遂来此搭救受害之人。”说罢,他将目光投向渐离。   只见渐离嗅过酒香之后,反倒精神了许多。荆轲明白燕云烈起了效果,于是提起酒坛,步至渐离面前,“渐离,饮乎?”   渐离也没多想此人究竟是何来历,又是如何知道“渐离”这个名字的,脑子里只剩下这熟悉的酒香,抱起坛子直接就往嘴里灌。没一会儿工夫,这一大坛陈年佳酿就见了底。   饮罢,渐离瞧瞧手中的空坛子,竟顿觉神清气爽,萦绕眼前挥之不去的噩梦也烟消云散。   “好酒。多谢。”她道。渐离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没事,但她明白,是面前这个叫荆轲的人救的她。她昂首,四目相对。   “渐离不必如此,若真要谢,以一曲酬此酒,可好?”荆轲道。   渐离点点头,回身取了璇玑筑和特制的象牙板。右手抱筑,左手执板,只见象牙板轻轻划过十三根弦,以楚地蚕丝为原料的筑弦发出清脆的乐音。仅仅是一个试音的过程,已让众人听的痴了。   她依稀记得,小时候,每年过年,父亲都会在家门口的老树下挖出头年埋的燕云烈,而母亲则在厨房里准备丰盛的饭菜,自己和弟弟呢,和村里的小孩玩闹够了,就偷偷溜回家,趁爹娘不注意偷酒喝。每次父亲发现了,总会教育一番“小孩子不能喝酒”的道理,但从未因此而责罚他们姐弟。如今想想,童年的时光,实在太过美好。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   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   众维鱼矣,实为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   渐离记得父亲常击这支《无羊》,说它意喻来年丰收,是对未来的祝愿。那时,母亲领着自己和弟弟跟着唱,红泥小火映着一家四口的脸庞。父亲说过,无论到了何种艰难的境地,都要对未来有所期待。   一曲奏毕,渐离眼眶竟有些许湿润。她凝神细听,只觉仍有星星点点的音调回荡在黄金台的漆金铜柱之间。再抬眸,琼楼玉宇下,不知几时已是人密如蚁,有不少还喘着粗气,显然是从大老远一路跑来的。上到官宦富绅,乐中高手,下至平民百姓,乞儿伶姬,无一不是静默且欢欣的——他们在回味,回味那曲子,以及那曲子牵起的虽已流逝却珍重至今的记忆,和对未知的将来的无限希冀。   真正好的乐曲,并非是演奏技巧多么复杂,又或是曲调多么婉转高雅,而是可以叩开听者的心扉。非是知音难求,而是乐者纵能奏出阳春白雪,至多绕梁三日;可若曲中注入一腔心血,此曲便能萦绕人心,久难散去。其实天下之人,皆可为知音。    ☆、乐会(下)   台下掌声雷动,渐离面对着突如其来的荣耀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美…”徐默喃喃道,双眼迷离,腮上绯红。   渐离从未见过女子对自己这般表现,便对她浅浅一笑。可于徐默瞧来——此时的渐离面色红润,因饮过烈酒,两颊泛起微微的酡色;身材瘦峭,亭亭而立,一件深蓝长袍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击筑的一双手得到极好的保养,几与方才持的象牙板一色;又因体内余毒未清,别有一番惹人怜惜的风流态度;五官本就精致,再加上这倾国一笑…   “好美啊啊啊!!!”徐默自小便对美男子有强烈的热爱之情,此刻不扑倒更待何时?她也不顾自己闻笑堂副堂主的身份,张牙舞爪地朝渐离扑去。渐离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转身就跑,可哪里跑得过自幼习武的徐默。一时间,黄金台上混乱无比。   正在众人看徐副堂主大犯花痴之际,却见白遥脸色铁青,连退数步,似要遁逃。荆轲眼明手快,一把揪住那卑鄙小人。   “白前辈,这就要走?”   白遥已是两股战战,却强作镇定,反问:“你我有何恩怨,为何挟持于我?”   荆轲手中力道又添几分,说道:“你枉为乐中尊者,为保地位竟使下如此卑鄙手段!说,‘忆苦思甜’这样的邪药是从哪儿弄来的!”   徐默闻言一惊,赶忙从渐离身上下来,站定后直直瞪着白遥,“是那个岭南最厉害的邪药?!白遥竟是如此无耻!这么美的乐师也敢加害!”   白遥纵横乐坛多年,自然也有不少追随者,其中一人便呵斥道:“徐姑娘,不要仗着自己是闻笑堂的就可以口出狂言。”   可徐默又怎是个吃素的,脱口便骂:“哪家的疯狗在这乱叫,麻利的给老娘滚蛋,否则老娘立刻就扒了你的狗皮!”   “默默!”沁芳拉住徐默,“你我如今代表的是闻笑堂,你忘了堂规最重要的一条吗?无论江湖中发生何事,都必须保持中立。”她明着是提点师妹,实际一双杏目却瞥向白遥。   渐离走至白遥面前,也不顾什么前辈晚辈,扬手便是一耳光。“白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与我爹当年的恩怨,你根本不配弹《高山流水》!”她自然愤慨,父亲当年把白遥当作挚友,但白遥却借他与高潺的关系追名逐利,此番自己中了什么“忆苦思甜”也定是此人所为,她如何能不恨!   荆轲也咄咄逼问:“据我所知,‘忆苦思甜’产自岭南,配料及其复杂,只是二十余年前,出自‘刃’的聂平空才配出此药,后亲自埋于荒山之中。敢问白前辈,与‘刃’,有何关系?!”   听到“刃”字,在场的许多人露出惊慌的表情。沁芳紧握的双拳隐隐渗出些汗,白遥听了这番话后更是抖如筛糠。   “白前辈这就受不得了?”荆轲一掌将白遥击倒在地,“连昔日挚友——高潺夫妇——亦可杀害,只几句话竟至于此么?!”   什么!渐离定定看着荆轲:“这位先生,您知道我爹娘的死因?”   荆轲对于渐离这样客气的称呼有些诧异,但此时已来不及计较这些。他正欲将白遥恶行大白天下,却只见白遥突然怪叫一声,挣扎站起,竟直直撞向一旁的铜柱…   在集市里头,有一家不大的酒坊,里头有土法酿的燕云烈,还有热气腾腾的狗肉锅子。老板姓王,因其个头高挑,身量极瘦,坊间都笑称他为“王竹竿”,时间久了,也就忘了他的本名。   “来来来,让咱们为这么美的渐离,干一杯!”徐默举起酒盏,但旁边荆轲、渐离竟无一人举杯。   她捅捅荆轲,“这怎么了?”看荆轲一副木头脸,立时来了气,“不就是今天没第一时间跟你打招呼吗,至于老板着脸么!”   荆轲悻悻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死木头!”她转向渐离,“正式介绍一下,我姓徐名默,是楚国云梦闻笑堂的副堂主之一,今日乐会时在我旁边的女子是我师姐罗沁芳。”   “在下高渐离。”她道。之后沉默。   “渐离,你父母之事,我很抱歉。”荆轲道。   渐离摇摇头,“不,我还要谢谢荆先生你,让我知道爹娘究竟死于谁手。”   徐默用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愤然道:“可惜让那姓白的王八孙子自尽了事,这种人就应该五马分尸,大卸八块!”   荆轲白了一眼兀自自言自语的徐默,转而去看基本保持沉默的渐离,“都过去了。你父母不会希望看到自己的儿子这样颓废。”   渐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您说的道理我都明白,我只是不懂,不是说江湖人士最重情义的吗?为什么白遥为了自己的地位要害我父母?”   荆轲听后举起酒坛豪饮一口之后说道:“天下间,有些人、有些事,很难确定他的性质。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身处江湖之中,还是江湖之外。”   “哼,故作高深,你这么说渐离能明白就怪了。”徐默白了荆轲一眼后道:“举个例子,荆轲,就是你眼前这个人,你觉得他是什么人?”   渐离思考片刻,笃定地说:“侠。救人于危难之中,荆先生一定是一位盖世大侠。”   徐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一定哦。这位荆先生出身卫国贵族,曾多次上书卫君,行毛遂自荐之举;如今是名士田光田先生的门客。你说,他这样的人是否是追名逐利,依附富贵?”   渐离哑然。   “所以,无论人、事,都是很复杂的,不可以偏概全。正如你看到阿轲行侠仗义的一面,你就可以判定他是一个纯粹的好大侠了吗?所以你也不能因一个白遥而认为整个江湖只出卑鄙之人啊!”   荆轲见渐离了悟,也是喜悦,不过,“默默,你下次可不可以不要举我的例子?”   “为什么?”   “…举例不当。”   渐离瞧见他二人斗嘴,也觉得有趣,噗嗤一声竟是笑了。   “啊啊啊渐离你笑起来太好看了!”徐默拍着桌子尖叫道。   渐离还不太适应有女孩子对自己犯花痴,便转头看向荆轲,对方倒是毫无波澜,一直冷着脸,大概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吧。   “对了荆先生,在下还有一事不明——你我萍水相逢,那您是如何得知我今日有难,还出手化解了呢?”渐离问道。   “是田伯所言,他已经盯了白遥那厮很久了,就是为了揭穿他的真面目。”荆轲说道。他对田光素来敬重有加,此番听说今日之事,自己也是心中涌起压抑许久的侠义之气,自然要出手相助。   “嗯嗯,田光先生很厉害的,他原本是一个无名小卒,因为帮助了燕王夺得王位而蜚声七国,但他却深知兔死狗烹之理,担任卿大夫不到一载便辞官归隐,至今也是极受王室礼遇。”徐默补充道。   渐离不由感叹:“徐姑娘知道这么多啊。”   这句话可是颇合徐默的意,“那是当然啦,本姑娘可是闻笑堂的副堂主之一呢!闻笑堂你知道不,啊,这你都不知道呀?!那我可要跟你好好说道说道…”   王竹竿给三人续了酒,添了菜。气氛也愈发活跃起来。三人皆是好酒之人,荆轲和渐离的酒量尤其大,两人那叫一个酒逢知己千杯少,当即决定拼酒,徐默最好热闹,也嚷嚷着要与二人一较高下。   “轲大哥,我刚刚忘问了!”几杯下肚,渐离已与荆轲熟络,“为何今日我饮下燕云烈后,便解了毒呢?”   荆轲饮了酒,倒是开怀了不少,不再板着个脸了,他笑着回答:“燕云烈乃是烈酒中的烈酒,渐离你遭‘忆苦’后神志不清,正需燕云烈以毒攻毒,且渐离出身燕地,想来燕云烈作为家乡之酿,还能利用毒中的一味‘思甜’…”   “等等!”渐离打断他的话,“奇怪,你似乎与我很是相熟。先叫我渐离,知道我酒量好,知道我是燕国人,还知道我父母的死因,纵然是田先生相助,可他是为了揭穿白遥,你们没道理了解我…这么清楚吧。”   荆轲听罢诧异之情反倒更甚渐离,“渐离,你真不记得了?四年前,不记得了?”   四年前?不就是自己入秦的那年吗?对,也属于自己失忆的那三年。   她说了自己失忆之事,荆轲徐默皆是惊诧。不过徐默说,她的母亲是闻名江湖的神医,一定可以医好渐离的。   渐离起身,举杯说道:“渐离何德何能,能与二位结为好友。仅以此酒,略表谢意。”说罢饮尽此杯,待荆、徐二人饮后又提出自己做东,然后也不等二人答应,就又去王竹竿那里要酒去了。   就在这会儿空当,徐默悄声问:“高潺怎么死的全江湖都不知道,你和田先生怎么知道?还有‘忆苦思甜’,那可是入了我们闻笑堂黑名单的,对外完全封锁消息,你又如何知晓?”   荆轲的脸一下子又冷下来,“‘忆苦思甜’是何人研制的?聂平空!你忘了他是‘刃’的人。白遥为何能得到‘刃’的禁药?”   “你的意思是,整件事,是‘刃’在一手操纵!”   荆轲点点头,“咱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可一直在调查‘刃’呢。”   徐默神色一变,“聂聂他联系你了?”   “巧了,你俩的信在同一天寄到。”   荆轲话音一落,徐默的小嘴就撅起来了,“哼!聂聂太不够意思了,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   “你那时远在云梦,他在榆次,惟我在蓟都,再说谁知道你那时候要来啊?”他看了看穿梭在各个酒缸间的渐离,“等到邯郸的武林大会,我与阿聂另有计划,你先别跟渐离提关于阿聂的事。”   徐默虽一头雾水,也觉得这样对渐离不公,但她太熟悉这两个老友,所以既要顾及老友,又要不伤害渐离这个新朋友,就是依照所谓的“计划”。   等沁芳得到口信去老王酒家时,徐默已酩酊大醉,站在桌子上大吼:“轲轲,离离,你们,全…嗝…全他妈是老娘的,谁敢抢,老娘,老娘阉了他!”   “…”   “…”   “…”   沁芳赔了不是,扛着这个不省心的师妹回了客栈。待伺候好这位大小姐早已过了宵禁,白日繁华的街道彻底寂静,此夜无月。   突然,原本明亮的烛火熄灭了,寝室顿时陷入黑暗。   “沁芳参见右护法。”沁芳对着窗前时隐时现的黑影单膝跪地,轻声说。   一个沉郁的男声响起:“我怎么吩咐你的?为什么白遥非但没延续他的荣誉,反而身负骂名自尽?”   “启禀右护法,原本沁芳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先是与默默共同赴燕,引起江湖对此次乐会的重视;再是为白遥提供了‘忆苦思甜’。可是不知为何荆轲知晓了许多机密要事,这才功亏一篑。”   “荆轲?”   “是,不过单凭他应该没那么大本事,而且,他帮高渐离也没有动机呀。”沁芳柳眉一蹙,“属下怀疑,此事与榆次那位有关。”   话音未落,沁芳便能感受到对面男子身上发出的极为明显的杀气。 ☆、田府   渐离醒来天已大亮,阳光刺得她双目略痛,也让她瞬间清醒。她跳起来摸摸自己,还好,衣服一件没少,应该没人发现自己的女儿身。   安下心来,她环顾自己所在的新房间——房间朴素,却一尘不染,书架上满满的诸子学说更可看出主人学识渊博,自己的筑好好儿的摆在案几上,窗前还摆了几盆兰花,整个屋子一派淡雅之气。   她揉揉昏昏沉沉的脑袋,隐约记得昨天一直喝到夕阳西沉,然后在新认的轲大哥的搀扶下,晕乎乎地进了一间宅院。   “渐离醒了?”   “啊,轲大哥?”   今晨阳光甚好,若烫金流苏般撒在洒在面前男子的身上。说真的,渐离已许久没这样久且这样认真地注视着一个男子了。   而荆轲就这样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屋里失了神的女子,一场漫长的对视,只是彼此心中所想不同罢了。   “快好好打理下,一会儿我带你去拜见田伯。”说罢,荆轲便径自离去。   确如荆轲所言,田光的确是个极为和蔼之人。他年老却至今孑然一身,见了渐离这样的年轻人自然欢喜。渐离父母已亡,见田光对自己疼爱有加,而且一点也没有这把年纪的老人的迂腐之气,更是对这个有趣的小老头心生好感。   “田伯从来没对别人这样好过,即便我来之时,他老人家也是严肃了好几个月呢。”荆轲悄声对渐离说。   “那是因为你个木头脸不会讨老人欢心好不好?”渐离笑着反驳他。   三人正值交谈甚欢之际,忽听得外间小僮来报,说秦将军府的小少爷来了。   “这位秦小少爷是什么人?”渐离问道。   “哦,他可是田府的常客了呢。”田光捻了捻花白的胡须,“这孩子才十二岁,性子十分活泼,你们一定聊得来。”   话音刚落,只见一黑瘦小孩蹦蹦跳跳地来了,虽衣着光鲜,一见便知是大户人家出身,可若论样貌,则无论如何也与传统的军旅世家子弟的那种高大威猛形象不符。   渐离今日才明白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   彼此介绍过后,渐离才知这位相貌奇特的少爷姓秦名舞阳,虽说外表丑陋,却是个极可爱的孩子,看他像进了自己家门一样得恣意玩闹,不禁想起了自己早亡的弟弟,险些落下泪来。   “渐离哥哥会奏些什么曲呀?”舞阳眨着小得基本看不见的眼睛问道。   渐离鼓起勇气,尽量与舞阳的眼睛直视,“你想听什么,我就给你奏什么。”   “太好了!”舞阳听后高兴地连蹦带跳,“那以后我们府上饮宴,渐离哥哥就可以来我家奏乐了,我也就不用听那些破乐师弹奏鬼哭狼嚎的动静了。”   正说着,忽听大门口一阵喧闹,紧接着便见一粉裳女子翻墙而进。   “谁要离离奏乐呀?”虽未看清是何人,但一听这声音便知是徐默。   门口的家丁慌慌张张地跑入里院,其中一个还欲持棍制服徐默,却见徐大小姐抬手几下,家丁们竟是被瞬间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徐默白了众家丁一眼,径直走上大堂,向上首的田光深施一礼,阐明来意。原来徐默一觉醒来,听说荆轲渐离昨夜去了田府,今晨便欲前来邀二位好友去燕都名胜游玩,顺便拜访一番闻名七国的名士田光,孰料门口的家丁不识得她,见一女子打扮艳丽还口吐脏字,当下讥讽了几句,拒不放行,徐默那火爆脾气如何能忍,才有了这一番闹腾。   “田伯,要我看,还是您平日脾气太好了,给这些下人惯了一身臭毛病,我既点住了他们,一日之内,倒也用不着解开了。”徐默道,“让这帮家伙气得我都忘了,刚才谁要离离奏乐来着?”   “我!”舞阳看这个大姐姐身手不凡,说话也有趣,不像府里娇滴滴的小姐们,便高兴的凑上去,可徐大小姐的反应就…   “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丑的猴子啊!”徐默尖叫着躲到田光身后,完全没了方才的霸气。把舞阳弄得好不尴尬,而荆轲和渐离都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好啦,默默临走前不是都道过歉了吗?”渐离轻声细语地安慰内心受伤的舞阳。   “道歉有用吗?!我知道自己不好看,可,可你听见她说我是什么?!”舞阳一抹眼泪,大声控诉,“猴子!猴子啊!你们,还,还笑!”一张黑脸在盛怒下竟是煞白,颇为诡异。   渐离已经安慰了半个时辰,见这位爷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也是急了:“那你说,怎么办!”   田光踱至舞阳身边,弯下腰轻轻拍着那个哭得岔气的孩子的肩膀,缓缓说道:“舞阳,下午玉川来了,你要还是这般胡闹,惹了人家不高兴,万一她以后就不来了,那…”   “下午玉川姐姐来么?”舞阳听了这话,竟然破涕为笑。   渐离疑惑地捅了捅荆轲,小声问道:“玉川是谁?”   “也是位常客。”荆轲答。之后任凭渐离如何追问,荆轲都不再多说一个字了。   随后将军府的人来接舞阳回去,舞阳最怕自己那个父帅,即刻动身离去。到了下午,那位“玉川”并未来田府,这点渐离倒是预料到了,想必那人的到来也不过是田伯安抚舞阳的说辞罢了,不过,她倒是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玉川”更有兴趣了。   眨眼间在田府已住了七八日,可渐离还是没见到那位玉川姑娘,倒是舞阳,基本隔一天就能看他在眼前晃悠一回。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决定去问问轲大哥,明明说是“常客”,怎么一面也见不到呢?   刚到荆轲的房间门口,还未来得及敲门,却见面前晃过一个人影,好像是从房门里冲出来的,而且那个移动的方向好像是…往田伯的房间,只是一瞬间便消失不见。渐离心中一惊,莫不是大白天见了鬼?这段时间围着自己的怪事太多了,让她几乎成了一只惊弓之鸟。正在渐离疑神疑鬼地四处打量之时,荆轲推门而出,见到渐离也有些惊讶。   “轲大哥,你…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影子?”渐离紧张之下握住荆轲双手,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你看错了吧。”荆轲佯装无事,安抚她道,“定是渐离‘忆苦思甜’的余毒未清,才引致幻觉。”   荆轲这么一说,渐离也觉有些道理,又想起玉川之事,便也未深究。不过倘若她此时抬头,或许还能看到墙头一个男子的狡黠一笑。   “你问玉川啊?”荆轲听过渐离的疑问后说,“她于一年前突然出现在田府,只称自己叫玉川,别的一概不答。有时每天都来,有时一月都不见一次。那日你问我关于她的事,我之所以不答,是因为我也知之甚少。”   “这么神秘?也不知几时得见。”渐离喃喃自语。   “好了,以后你长住田府,自然有缘相见。我倒是有件要事说与你听。”荆轲有意地岔开了话题,“知道‘武林大会’吗?”   渐离点点头,回道:“听说过,但具体是怎么个事就不清楚了。”   荆轲想起渐离乐会后说自己如何向往江湖,可如今见她连武林大会这样的江湖盛事亦不甚知晓,再加上方才和那人密谈时对方的揣测,不由得更多了几分试探之意,便言:“令尊虽为乐师,可当初在江湖上也是盛名远扬,还曾为二十年前在齐都临淄举行的武林大会奏乐助兴,那一年尤为特别,因为平时武林大会都举行于春夏时节,那一年大会不知为何开于秋天,他竟未告诉你么?”   “怎么可能?”渐离听罢这话却急了,“先考二十年前已经归隐,何况那一年秋天我刚出生,他才不会抛下妻儿去遥远的齐地献艺呢!而且,先考在世之时,曾给我和…我姐姐定下规矩,成人之前不许与江湖人士有任何来往,尤其呀,是你们这样配剑的侠士,否则小小年纪便卷入江湖争斗,极易伤及自身。即使成年后,也是能不交往就不交往。”   “那抱歉,我对音乐一窍不通,想是记混了。”荆轲不动声色地掩饰过去,“那你为何违背令尊之嘱,招惹上我这个剑客?”   “这个,想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注定吧。”渐离说罢,又思及自己曾为秦王所负,本是以为今生再不愿问男女之事,可偏偏就有了荆轲这么一位仗义侠士出现,纵使曾受情伤,面对这般男子,她又如何无法动心。难道,一切当真就是天意使然么?   “渐离,你怎么脸红了?”   “啊?哪有!我…我问你武林大会的事呢,你你你扯哪儿去了?”   在荆轲的解释下,渐离才明白了“武林大会”的概念——其实和乐会差不多,不过是一群武林高手真刀真枪地比试,大会十年一届,每届举行时间一般持续一月左右,以抽签的形式两两对决,最终在百余人中产生本届大会的胜利者,称“剑圣”,可连选连任。当然,“剑圣”可能不只一个,也有可能没有。   至于“剑圣”有什么好处呢?那实在是太多了,大体有三:第一,拥有江湖上至高无上的地位;第二,受到天下各路诸侯的垂青;第三,拥有巨阙剑的十年所有权。   “巨阙?”渐离显然不太明白这个名词的意义。   于是荆轲继续解释——巨阙乃铸剑名家欧冶子所铸造,钝而厚重,坚硬无比,被称为“天下至尊”。后流落江湖,再然后被几位着名大侠共同发现,几人为争夺巨阙而比武,这也是武林大会的雏形。因上种种,以巨阙这样的剑作为武林大会的奖品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也是因为巨阙这一重量级奖品,武林大会的胜者才称“剑圣”而不是别的什么圣。   渐离见荆轲一讲起名剑如此兴奋也不好打断,其实这半天听下来,她几乎都要睡着了,比起旷世名剑,她还是对音乐或者喝酒更感兴趣。   “说了这么多,渐离,这届大会你可得陪我走一遭了。”   一句话把渐离从瞌睡中拉出来,“哦,当然。在哪儿?还是蓟都?”   “武林大会每届依照一定次序在各国都城举行,这届是在赵都邯郸。” ☆、邯郸   武林大会可是江湖的大日子,乐会可以一切从简,可这武林大会却得怎么大气怎么来,因而闻笑堂早便派了人来蓟都接上二位副堂主入赵。而荆轲和渐离因与徐默熟识的缘故,也搭上了闻笑堂的顺风车。   有些可惜的是,因着舞阳家规甚严,加之秦攻赵之势愈发明朗,秦家把舞阳小少爷死死锁在家中,因而未能同行。   可对于徐默而言,这似乎是一个好消息,“幸好那只猴子不去,要不我非得吐死在路上不可!”徐默在十余辆马车间来回穿梭,检查行囊,嘴上倒一刻也没闲着。   其实徐默的行囊,说白了,就是整整十车竹简。   “默默,原来你这么爱看书啊!人说学富五车,你竟有十车的书!”渐离自幼喜欢看书,七国文字皆是信手拈来,见了十车竹简自是兴奋不已。看徐默也未阻拦,便入了其中的一辆翻开一卷捧起来阅读。可是,怎么这些竹简好像与她以前看过的书不太一样。   “默默,你这书里怎么还有我?”渐离手中所拿的那卷,上面明晃晃的记载着:高渐离,燕国易地人士,善击筑。楚王九年,七月二十,于蓟都之乐会拔得头筹…   还未看完,竹简便被徐默一把夺去。她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竹简上的文字,像看着恋人般深情地浏览着那些字,然后再如母亲将孩子抱入摇篮一样将那卷竹简放入马车,最后,再生离死别般地回头看了看马车。   渐离表示她不是很懂这样的行为,不过在徐默解释后,她,还是不太理解。   徐默从小就是个美男痴,见到姿色上乘的男子就抑制不住的兴奋,为此十二岁那年就辞别爹娘,远赴楚国云梦,加入了闻笑堂这个全江湖消息最灵通的门派,从而在第一时间获取天下美男的讯息。而且,徐默见了美男子可不像那种久旷妇人一般顿生淫心,她可不忍心美男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她会将所见的美男一一记录在册,终成一部含千卷之多的旷世奇作——《美男榜》。当然,这一伟大成就的代价就是,这位徐大小姐已是二十有八,却仍待字闺中,至今连点绯闻都没有,真真是“万草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渐离顿时向徐默投去了同情的眼神,毕竟在自己的认知中,女子的人生第一要务就是嫁人。自己刚刚二十,可不仅四年前就嫁入秦宫,现在儿子都两岁了。   徐默摆摆手说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可是要终身不嫁的,想想,就算我嫁给了天下第一美男,可人总有老的一天,看着一个盖世美男变成丑老头,彼此数着白发与皱纹挨日子,妈呀,还有比这更可怕的事吗?!”话说到这,徐默竟是偏过头去,背着众人,苦涩一笑。   “有!”不知几时,沁芳已走至徐默和渐离身后,“就是我们的徐副堂主如果再不动身,可就无法在第一时间迎接来自四面八方的美男子啦!”   一听这话,徐默果然乖乖上车,宣布马车正式启程。   徐默、沁芳因是女子所以乘车,渐离虽此时是男子身份,但手无缚鸡之力,因此也需乘车,但荆轲则骑了匹高头大马,背上负剑,腰上则系一铜制酒壶,一派豪侠之气。   渐离坐在车中也是无事,想要击筑,但一路十分颠簸,很影响自己的发挥,便只得看看沿途风景解闷,可这条路直通邯郸,当年自己由秦入燕,便是借道赵国,也就是说,这条路自己已经走过了,又有什么可看的?   “轲大哥。”渐离瞧向车窗外的荆轲,“我都快闷死了,陪我聊会儿天吧。”其实找荆轲聊天实在是下下之策,因为就这段时间的接触看来,荆轲平日里不是练剑就是看书,一天到晚话少得可怜,只有在聊到武功什么的才少有的多话,再不就是醉酒后能嘟囔上几句,也是三句不离剑法路数,可渐离对武功云云可谓是毫无兴趣。   荆轲闻言从腰间解下酒壶,递与渐离,还不忘提醒道:“蓟都离邯郸还是较远,这燕云烈你可省着些喝,等到了赵,我再请你喝闻名三晋的‘玉楼欢’,芳香无比,入口甘醇,与燕云烈的猛烈大有不同。”   渐离极享受地闻了闻酒香,说:“我还是喝着燕云烈吧,邯郸又不是没有。玉楼欢,听名字不会是花酒吧?”   隔壁车的徐默插嘴道:“对!这酒啊,只有坐落于邯郸的,天下最大的花楼——抱春居才有。小小的一杯玉楼欢,还不知溺死了多少风月老手。”   渐离听后一惊,扭头看向荆轲,“轲大哥,你,你去过花楼?”   “没有!”荆轲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你怎么会喝过玉楼欢这样的花酒?”渐离身为女子,自是与万千女子一样,最痛恨去花楼的男子了。之前徐默说轲大哥贪图富贵名利,自己实际一直持半信半疑的态度,难道他还有好嫖这条毛病?   “是一个朋友,他去,知道我好酒,托人寄来的,我才有幸饮到。”荆轲平静地答道,还不忘隔着渐离给徐默递眼色。   渐离显然没有满足于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仍是追问不休:“轲大哥还认识逛花楼的朋友?谁?”   “离离,我给你讲点江湖上的趣事,你可听?”徐默笑着说。   果然,渐离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去了。徐默这么多年在江湖上可不是白混的,知道的是真多,讲了她家堂主凌风的风流趣事,讲了蝉联两届的如今剑圣齐翊当年是如何追求素冲派的大小姐段凝碧的,后一个故事渐离都听哭了。   “默默,你还有没有这样感人的爱情故事啊?”一行人在燕赵交界的驿站歇脚时,渐离边擦眼泪边问徐默。   “哎呀,离离你怎么跟个娘们似的。”徐默撇撇嘴,“有倒是有,我…”   “默默,你怎么不给你家离离讲‘无泪无伤’的故事,那才叫感天动地呢。”   沁芳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二人身后,“那段故事,阿轲那张笨嘴是说不明白了,还是你说给渐离听吧。”   “‘无泪无伤’?”渐离琢磨着这个名词,“默默,这是什么意思?”   徐默心中暗叫不好,师姐这是怎么回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正巧这时荆轲打酒回来,徐默就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地扑向荆轲。   “轲轲,离离想听‘无泪无伤’那段…”徐默拼命眨眼睛,摆出一副“我很无辜,不是我说的”的表情。   “他想听你就讲呗。”荆轲说话间将酒壶抛给渐离,又去向店家要下酒菜了。这简单的举动反是让徐默一惊,不是他说让自己别提聂聂么?   “别说细,别提我和阿聂认识…”   徐默瞅了瞅荆轲的背影,方才是他在说话吗?几年不见这家伙的传音入密已经练到这地步了?   “真是的,最不想说的就是这段…”徐默嘟哝着,老大不情愿地同渐离、沁芳二人落座,还顺势白了师姐一眼,明明师姐平时不是这么八卦的人啊!   徐默问渐离:“你知道盖聂吗?”   “不知道。”   “那你知道聂傲尘吗?”   “不知道。”   “…”徐默轻轻叹了口气,“他们二人可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呢。他们是一对夫妻,曾经是天下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曾经?”   “对,因为聂傲尘死了。”徐默提到这里时,有些许哽咽,“‘百伤不伤,泪痣无泪’。前一句说的是盖聂,他十五岁便进入江湖,十年之内不曾受伤。准确的说,是即使受伤,伤口也可很快修复。聂傲尘天生右目旁有一颗泪痣,可是从未有人见她流过眼泪,听说即使在她刚出生时,也是不会哭的。”   “他们名字里都带一‘聂’字,是有什么缘故吗?”   “有的吧。盖聂这个名字是他进入江湖之后改的,之前叫什么没人知道,应该是为了聂傲尘吧,也有人说他改名是为了挑战聂傲尘背后的聂家,甚至是她的先祖聂政。”   “聂政我知道,是史书记载的一位很厉害的刺客。”终于有个出场人物是渐离认识的,“挑战?那盖聂真有这么厉害?”   “聂聂他除却‘无伤’的名号外,还有一个‘剑神’的美誉,人们都说他是这届剑圣的最佳候选人。这天底下,我徐默真心拜服的武林高手可没几个。”   渐离点点头,她这样可不是表示赞同,而是打起了瞌睡,她要听浪漫的爱情故事,不想听高手过招啊!   沁芳对于渐离这样反应可不太满意,于是又添了一把火:“默默,你也太不会抓重点了吧。说说,那聂傲尘是怎么香消玉殒的,还有,荆轲和那一对的恩怨,你还没说呢。”   “师姐!”徐默当真是生气了,四年了,这个话题一直是她绝对的禁忌,她,荆轲,盖聂,聂傲尘,还有,景棠,当年的那些人,明明已被隐藏在心底的最深处,现在稍一提,却好像又回到了那些恩怨发生的时间。   一切像是一场噩梦,原本开头美好,可是却要经历痛苦得几乎使人发疯崩溃的过程,以为一切都可以平静的时候,却意味着要迎来生离死别的结局。徐默以为自己已经强大到从这场噩梦中醒过来了,但是事实是——   为什么要再提起?   “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徐默难得流露出忧伤的神情,匆匆离去,沁芳觉得自己好像表现的有点过了,为不使众人生疑,便佯装着急,追了徐默而去,只留下一头雾水的渐离。   荆轲有意将取下酒菜的时间拖到最长,回去果不其然地发现酒桌旁只剩了渐离。   “轲大哥,默默怎么了?”渐离也没了喝酒的心思,拉住荆轲就问。   荆轲却反问她:“渐离,你真的以前从未听过盖聂这个名字吗?”   渐离抿了一下略干的嘴唇,小酌一口说道:“很奇怪。其实默默说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感觉,是有一点点熟悉的,可在哪里听过,他是谁,又想不起来了。你说,有没有可能,这个盖聂与我失忆有关?”   “…应该没有关系。毕竟盖先生在江湖中的名气实在是太大,你偶然听到他的名字也不奇怪。”   “先生?这样尊敬的称呼,他的江湖地位一定很高吧。”   “是,虽然他年幼于我,可是武功却远在我之上。我至今与他仅有数面之缘,真的很想再去拜会,讨教一番呀!我还记得初见时盖先生使的那招长虹潜渊,我即使用声震沧海也无法抵挡,不过如果当时背身侧击的话…”   果然,他如愿听到了渐离的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除却她面对武功招式时的瞌睡属性外,更多的原因应该还是酒里的蒙汗药。荆轲把渐离扛上屋时还在想,果真是“人无完人”,阿聂精通剑术却不善饮,渐离善饮却不喜武功,人生多憾事啊…   等回了屋,荆轲探过渐离的脉,神色一变。深深呼了一口气后,他解开了她系颈的丝带。之后,又探了一次渐离的脉搏。   原来如此。   八月,邯郸城郊。   “过了这篇密林,就到邯郸了!我的小美男们,等着我!”徐默早换了骑马,一路走一路念叨着她的美男,还顺便用眼神揩揩荆轲和渐离的油。   渐离因嫌乘车无趣,所以也改骑了马。以前在咸阳宫时,她也曾随御驾去过骊山围场,从秦至燕,一路也多是骑马,因而她的马术可一点也不比荆轲差。   一路甚为宁静,闷热。渐离其实满心都是“无泪无伤”的那段八卦,故事没讲完是很讨厌的,因此对于荆轲的招呼也没理睬。   “渐离!”   “啊?”   “都叫你几声了。我是想告诉你,咱们在邯郸的居处叫风云馆,里面住的可都是江湖上的厉害角色,进去了可千万别乱走,尤其是顶楼。”   徐默拨马上前,拍了荆轲一下,笑道:“怎么自从那日从燕赵边界的驿站出发,你对渐离就格外关心?好像他是你媳妇似的,一句话唠叨几十遍,生怕人家出事,好像捧在手心里都怕摔了。唉,咱们认识都多少年了,你的话可从没这么多过。”   徐默一番无心之语,呛得渐离瞬间涨红了脸。渐离如何瞧不出荆轲这些日子的格外关照,原本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现在看来倒是真的。思及此处,脸颊愈发烫了。密林中的气氛也忽而变得有点尴尬。   不过很快,一只飞镖打破了这种气氛——迅雷不及掩耳之间,那只鎏银飞镖已然割断了一个闻笑堂弟子的咽喉。   “小心!”荆轲喝道,同时拔出佩剑溯鸣。渐离未及反应,身体便被荆轲往后一按,生生在马背上下了一个腰。只见又一只飞镖几乎是贴着渐离的脸飞过。   腰部一阵剧痛传来,之后一道锋芒晃得她双眼刺痛。待她终于明白遇袭后,慌忙翻身下马,又因一时着急而摔倒在地,也就是倒地的一瞬,她又觉身子一轻,抬头见是徐默。   “好好保护自己。”徐默将渐离抛回马车,一句简单的嘱咐后,她便自袖中抽出一卷竹简,外表虽与一般竹简无异,但其实内嵌铁板,暗藏毒针。   再看荆轲,溯鸣剑身通体青碧,乃是卫先王赐与他庆氏先祖之物,威力极大,再加上荆轲本身剑术高超,一道青锋划过,便见数名黑衣刺客落地。   渐离见荆轲与徐默皆在外面与黑衣人厮杀,而自己只能躲在马车里当缩头乌龟,内心更是忧虑万分,焦急地关注着车窗外的战况。但全然没发现身后名义要保护她,其实暗暗将双手伸向她脆弱的脖颈的沁芳。   “咚——”有什么东西撞向车壁,惊得沁芳慌忙收回双手,下车查看情况。只见一黑衣刺客被一枝树枝钉在马车上,双目圆睁,死状诡异。   沁芳判断——密林中应该还有一个高手。   而渐离丝毫没在意这些,她担心的是朋友的生死,她怕下一刻就是阴阳两隔。   可刺客似乎对徐默没什么兴趣,反而荆轲此刻被一众刺客包围,其中一个悄悄绕到他身后,准备在荆轲与其他人缠斗之时发动致命一击。   “小心!”渐离歇斯底里地大喊,可如何快得过高手之剑!正在荆轲几乎丧命之时,一片树叶竟如霹雳一般刺入那刺客的太阳穴。 ☆、风云   邯郸,风云馆。   渐离趴在窗前,枕着胳膊,眯着眼懒洋洋地打量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昨日密林遇险之事仿佛仍在眼前,现在想起还觉后背发麻。   脱险后荆轲和徐默还相顾一笑,又是在打什么哑谜?   拍拍脑袋,算了,胡思乱想什么。她轲大哥还能害了她不成?   继续欣赏邯郸城景——与燕都仅黄金台一隅的喧闹不同,小小的邯郸城因扼中原交通要塞,所以繁华非常,竟是户盈罗绮,家竞豪奢。不过听闻秦欲吞赵已久,如今此处仍是一派歌舞升平,也不知待战火烧来又是如何景象。   风云馆位于城南,往西一绕是盛满吃食,溢着酒香的吉祥街,往东是遍地脂粉香的烟花巷,再往前走是赌坊当铺比邻的财运居。   “好个醉生梦死的地方啊…”渐离轻叹道。   风云馆十年一建十年一拆,随武林大会举办之地迁往各国都城。虽说秦赵边界战争愈演愈烈,民不聊生,而赵君还坚持着斥重金建造风云馆的传统。当然,统治者此举无非是希望以此招揽些武林高手为自己所用。   至于为什么渐离无聊到倚着窗胡思乱想,还不是因为轲大哥和默默都不知道死哪去了!荆轲少年时便在江湖上闯荡,游历七国,自然认识了不少江湖豪侠,交谈甚欢,可是渐离一听到那些武功路数就打瞌睡,还请她喝酒呢,只怕这会儿还不知跟哪个大侠比划拳脚去了。徐默和沁芳一来就全身心的投入工作,毕竟武林大会是全天下关心的大事,闻笑堂的第一手情报自然尤为重要,而且徐默还肩负着搜罗一众美男的大任,以她喜新厌旧的脾气,自然是没工夫陪渐离闲聊了。   百无聊赖之下,渐离也就忘却了之前答应轲大哥的“绝不乱跑”,悠哉游哉地在风云馆内转悠了起来。风云馆共三层,布局宏大无比,渐离觉得这可比她当年住的绮年宫要金碧辉煌的多了。   她居于二楼,其实是沾了同行几位的光,不然像她这样初入江湖的新人,也只能住一楼,甚至不被接收。而据荆轲所言,住在三楼的都是不好惹的人物。   “如果没事,千万,千万不能上楼。”这是荆轲临走之前嘱咐她的最后一句话。   渐离下了楼,正准备出门去吉祥街转转,却见门口人头攒动。渐离见此景也乐得去凑个热闹,便在人群中一通猛挤,终于冲到人群最前。   只见两匹通体洁白的骏马拉着一辆漆金马车,车壁雕以日月星辰,又用珍珠、碧玉、珊瑚为饰,连车顶四角都挂了翡翠流苏。   “啧啧,这是谁家马车,能阔气到这般地步。”渐离不禁感叹道。   旁边一个老伯笑道:“小兄弟是初入江湖吧。我告诉你,这是抱春居的花魁柳絮姑娘的车马,是大前年盖先生亲自来邯郸赠与的。”   “盖先生?是盖聂盖先生吗?”渐离问。   “嗯,不然还有哪位盖先生能出手如此大方啊?”   “他不是有聂傲尘了吗?”此话刚一出口渐离就想起,聂傲尘都死了,这一对都成默默口中的“曾经”了。   果不其然,老者笑意更浓,旁边一个中年汉子亦笑道:“别逗了,聂傲尘那个妖女,都死了四年了。再说这个花魁,可是赵国第一名妓,名头比秦太后当年挂牌时还响,哪个男人不喜欢这样的人间尤物呢?”   邯郸出美女。渐离记得在秦国时,曾拜见过太后赵姬,她就曾是邯郸的花魁娘子,把先王子楚和丞相吕不韦都迷得神魂颠倒。自己见她时,那位太后一点也不像年逾五十之人,与自己站在一块,仿佛她只是自己的姐姐一般。也不知这位柳絮姑娘模样如何。   说话间,那马车帷幕已被卷起,众人但见一抹倩影,娉娉婷婷自黄金车中出来。她的确貌胜天仙,但渐离毕竟在咸阳宫待了三年,什么美女没见过,何况她自己就是个世间少有的美人儿。可是,那柳絮仿佛有一种魔力,无需脂粉钗环修饰,单是简单的一颦一笑,就能把人的魂儿勾了去,渐离身为女子,竟亦不免心旌摇曳。   然后众人自觉的为柳絮让出了一条路,再然后渐离就见她上了“危险的”三楼。   “盖聂呢?”一个人说。随后人们纷纷开始议论。渐离慢慢也听出来大伙是什么意思,因为剑神盖聂至今未现身,风云馆的小伙计都说未曾见过,有传言说他早已搬到抱春居与柳絮姑娘郎情妾意去了,必然是出双入对,可今日柳絮独自出现,实在不能理解。   而此时,渐离不知,在三楼的一间房内,正有一个人,倚在窗边,似笑非笑的望着小如蝼蚁的人群,当然也包括她。   他叫,盖聂。   “盖先生。”柳絮若出谷黄莺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进来。”他说,话语间含了笑意,目光仍没有离开窗外,手上还拿着又香又甜的红豆糕。   柳絮毫不客气地落座,还打趣道:“先生也真是的,人家姑娘仰慕您,才送的红豆,以喻相思,您可好,拿来作了吃食,得让天下女子伤透了心吗?亏您还笑得出来?”   “比起红豆,我还是更喜欢红豆糕。”盖聂浅笑道,“我今日可算知道为何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能逗笑冰美人褒姒了。”   “因为幽王吃了红豆糕?还是让诸侯进献了红豆糕?”柳絮说罢自己都掌不住笑出声来,盖聂更是笑得险些摔了手中的糕点盒。   “我笑,是因为楼下那一堆人。你不觉得他们一个个杵在那儿,就为了见我,跟一群没头苍蝇一样乱转很有意思吗?”   “那先生故意躲在这儿不见人,恐怕不是为了逗乐吧。”   盖聂放下手中的食物,勾勾手指示意柳絮上前,见她走近后抬手向楼下一指,说道:“我要见她。”   “这个人不是和荆先生还有徐姑娘一起来的吗?奴家去会不会…”   “两天之内,见到她。做的到吗?”盖聂说罢又拿起一块红豆糕,“越快越好。”   他拿了不是自己吃而喂入了柳絮的小口,还不忘再拿一方绢帕擦擦对方的嘴,如此动作极为暧昧亲密。   而柳絮则不复方才的笑语盈盈,竟换了一副极尖酸的口吻说道:“奴家知道先生不愿与柳絮如此亲近,见个人而已,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柳絮的话音未落,二人便见房门大开,荆轲木木地站在门口。   “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所以,你还是怀疑渐离?”荆轲很少说话这样急,“不,应该叫莫离才是。”   盖聂也察觉到他的愠怒,但还是不急不慢的咂了一口面前的酸梅汤后说:“怎么了?再试一次而已,又不是要她的命。”   荆轲对着一桌吃食可没什么兴趣,“可我觉得她说的都是真的,即使是女扮男装,又改了她弟弟的名字,但也可能是遇到了什么事,她可是一点武功也不会啊。”   “曾经你我认识的高莫离的确纯良无害,但是时间,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谁知道琅琊海难后那四年发生了什么。你也说她的脉象中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潜入奇经八脉,渗入血液,很像是蛊毒所致,若她现在善使蛊毒,这蛊是她自己种于体内的,又如何是好?再说失忆,她咬死说不记得,你还能如何?退一万步讲,她真的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是遇上了麻烦,但要是她的麻烦太大,祸及你我,尤其你离她那样近,到时又如何是好?”   面对着盖聂这三个疑问,荆轲也不免起了疑心。他们不是没被身边的人害过,自然知道所信非人会带来多么可怕的后果。   盖聂静静地消灭了一碗酸梅汤,又把目光转向了一旁的栗子酥,看荆轲毫无要吃的意思便将盛着栗子酥的盘子拉到眼前,大快朵颐。   “阿聂,你还是这样喜欢吃甜食。”荆轲见状又将眼前的另一盘糕点向对面推了推。   “是啊。这么多年,好多事都变了,我也变了。还好,这个小毛病没变。”盖聂浅浅一笑,眉目清澈柔和,“对了,前几天我的家仆运货经过卫国,带回来点关于苏姑娘的消息。”   荆轲闻言只是点点头,说道:“想必是好消息了。”话语中未见一丝波澜。当年原本就是自己执意离去,又能怪谁?如今,不过是两个不相干的人罢了。   “是,恭喜她吧。她被封为君夫人了,大典过去不久又有了身孕,这好像是第三胎了吧。”盖聂说及此竟也无心饮食,将栗子酥推到一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还记得我和傲尘成亲那年的桃花宴吗?当年咱们这些人,你,我,还有默默…当年是何等逍遥快活啊,呵,如今,一个一个的都成了天煞孤星。”   “桃花宴…记得,你还说,那年的桃花开得尤其好,尤其久。”荆轲解下腰间拴的酒壶,拧开壶盖,将辛辣的陈酿猛地灌入喉咙。   盖聂把头转向窗户,阳光甚好,却暖不了眸中的冰霜。他喃喃自语,声如蚊蚋:“是啊,从前,以后,怕是都没有那般绚烂的桃花了。”   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次日清晨,渐离揉揉惺忪的睡眼,还赖在榻上思考如何度过又一个无聊的日子,只听得“吱呀”一声,似是门响。   渐离此时背对房门,下意识地问了句“谁”。   “奴家柳絮,昨日在风云馆门口,与高先生见过的。” ☆、相遇   “柳絮姑娘喜好音律,渐离也乐得相陪,只是…啊,我身子近来有些不适,想是水土不服的缘故,不便出门。不如这样,姑娘携琴来在下的房间,在下再与姑娘切磋。”   渐离尽力将借口说得天衣无缝,可又如何能瞒过柳絮这样极善揣摩人心的风月老手。当然,渐离也不傻,她又如何猜不出柳絮突然相邀必有蹊跷。   “哦,那是柳絮不好,搅扰先生了。”柳絮恭恭敬敬地行了个万福礼,说道,“那么柳絮就走了。”   渐离也没明白,怎么这就走了?心中虽仍疑惑这女人的行为,可是出于礼貌,仍是客气了一番,然后将人家送至客房门口,还帮忙开了门。   “多谢,高先生请留步吧。”柳絮说罢便抬手掩门。   可就在房门关至一半时,柳絮竟突然大叫一声,同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手撕破衣领,另一手伸入半掩的房门,揪住渐离的领子不放。   清晨时分,风云馆内本是比较安静,加上柳絮嗓音尖细,这声呐喊极具穿透力。果不其然,不一会儿二楼就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然后人们就听到了柳絮的血泪控诉:“高渐离,我是真心仰慕你的音乐,可不想,你竟是一个如此轻薄之人,居然,意欲对我不轨!”控诉完了,又是一番痛哭。   而渐离此刻却处于一个完全蒙了的状态,自己和这个女人何怨何仇,她要这么害自己?其实这个时候原因已经无所谓了,重要的是结果——   首先,自己被冠上了贪图美色的浪子这样的污名,对于自己,对于弟弟,这都是极大的耻辱;其次,身边聚了这么大一群武林高手,难保不会有几个冒出来替天行道;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按昨日所见所闻,柳絮虽为娼妓,却是名花有主,而且那个“主”还是剑神盖聂。   似乎今日,自己是难逃一死了。   “你住口!”渐离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来,打断了柳絮的哭声和身边众人的议论。   不就是编吗,不就是扮无辜泼脏水吗,命都快没了,我还怕你个小丫头片子吗!编故事而已,你这妮子还嫩了点。   渐离思及此,狠狠地挤出几滴泪水,指着柳絮的鼻子骂道:“都说□□无情,这话还一点没错。你说说,我离了邯郸才多久,不就是回老家守个孝吗,你就跟别人跑了!现在我回来了,好,我不会武功,打不过那姓盖的,可我就是想想和你亲热亲热,你…你完事了居然还跟我要钱!轻薄?大伙评评理,有卖笑的指责别人轻薄的吗?!”   这一番话虽假,却字字戳中柳絮的痛处,同时还轻而易举地将矛头指向柳絮,虽说这段“情史”给身边人留下了数不尽的谈资和极为旖旎的揣测,但总比□□的罪名强吧。   柳絮听后气极万分,只是又不知如何解释,于是只好一味梨花带雨,扮出一副弱势形象,可面对这样的大新闻,又有谁关心她的这几滴眼泪呢?不过是印证着渐离的谎言罢了。   “柳絮,原来你从前还有位高先生啊,真是的,怎么不早跟我说呢,我有那么小心眼吗?”   众人的目光寻声而去,只见二三楼的楼梯中间正立一男子,一袭鸦青长袍,更衬得雪肤墨发,熠熠照人。   两道剑眉下一对桃花眼自人群中扫过,平静如水,最终停在渐离身上。   他开口:“你就是高渐离?”   渐离只觉脊背冷汗涔涔,壮着胆子抬头瞥了一眼,顿时惊讶不已,这样恍若谪仙的男子莫非就是剑神?她以为练剑的都是像她轲大哥那样,皮肤黝黑一点,身上带些刀剑伤痕。不过毕竟盖聂被称作“无伤”“剑神”,那又岂是浪得虚名?   “是,又怎…怎么样?”渐离磕磕巴巴地应了声,还不忘向后边挪挪。   “盖先生,”柳絮一抹眼泪就往盖聂身上扑去,“您得给奴家做主啊!”   “愚蠢。”盖聂心里暗骂,柳絮这动不动使性子的毛病怎么一点也没改!不过既然都在这里演戏,那就帮忙演到底。   他将柳絮搂入怀中,似笑非笑地打量着退到墙根的渐离,“怎么这样害怕?”   渐离恨不得一头撞死算了,省得被楼梯上的人用眼神折磨。他竟然还问?!你不知道你是剑神吗,我怎么可能不害怕?   “那个,盖先生,这个事吧,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柳絮的小细嗓响起,打断了渐离的自白,“你方才如此诬蔑我,你说是误会?现在知道害怕了吧。告诉你,晚了!”   “柳絮,你今天的话有些多。”   柳絮抬眸惊讶地看向拥着自己的男子,她这番折腾还不都是为了他,方才高渐离编的什么话他不是没听见,可为什么他要指责自己?   “奴家知错。”郁郁说罢,小心地退到他身后。还不忘一横柳眉,狠狠瞪了渐离一眼。   渐离看盖聂也未一味偏帮柳絮,想着大概也没什么事了。此地不宜久留,正欲默默转身回屋,却又被叫住。   “高先生,我的人这般不懂事,还请先生赏脸,让在下做东,好好儿给先生赔个不是。”   “啊?”渐离听后两腿一软,哪敢答应,又哪敢回绝?正迟疑如何措辞之际,忽觉胳膊一沉,抬头见盖聂已然站在眼前,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左臂。   当渐离被盖聂拽着上楼时,她扭头见到楼下看热闹的广大群众都用一种哀戚的眼光注视着她,心里竟油然一股英勇就义的感觉。   “高先生是嫌弃在下这里的吃食啊。”   “不!绝对没有!”   两个人就这样在屋里干坐着,盖聂时不时的还取些点心吃,而渐离则是如坐针毡,一点饮食的胃口也没有。   “那好,那我们就聊些正事。”盖聂放下手中的甜羹,“你跟柳絮别说没什么,就是有什么,我也不会在意,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紧张。”   “好,您慢说,我,不紧张。”才怪。   “在下曾经在齐国琅琊小住,于闹市之中见一老妇人拦路,她询问我可否见到一位名叫高莫离的姑娘,还说此女亲人皆无,托在下告知她此女近况,最好能照拂一二。在下听说先生名叫‘渐离’,顿时好奇,只是问一问,您与那位姑娘有何关系,也好全了那老妇人的心愿。”盖聂尽量说的情真意切,果然见渐离眼神游移。   “…莫离正是家姐,不过于去岁已亡故,在下…在下曾遇海难,后死里逃生,不过丧失了海难前三年的记忆,就是这样。”   盖聂揣摩了一下这段话,便道:“那老妇说琅琊海难是四年前的事,你姐姐去年过世,为何三年工夫,你都不去与姐姐相认?”   “在下那时已然失忆,又流落在外,不知姐姐近况,如何相认?”渐离这话虽是瞎编,可却也是她一直以来的一种怀疑,毕竟弟弟是“死不见尸”,而且自己早入秦宫,弟弟一时之间又如何与自己相认。   “那你遇海难时,既是已与姐姐走失,再加失忆,又如何回到中原的?先生的璇玑筑又是从何而来,莫非是在海上一直随身携带?”   渐离隐隐觉出不对,盖聂的问题已然远远超过帮人打听的范围。想着多留无益,只怕被他盘查出什么来,便也顾不得其他,起身只称身体不适,转身欲走。   盖聂也未阻拦,只是当渐离半个身子出了门后,冷冷抛了一句:“你不必瞒我。”   渐离骤然听了那么一句,心中惊恐万分,回头打量着那个眉目如画的男子,他却仍是那般平静,平静得让渐离有些恍惚,仿佛方才他们不过是说笑几句,咄咄的逼问只是她一时的臆想罢了。   而盖聂也就这么看着她,嘴唇恰到好处地弯起,抬手去拿放在一旁的桃子和水果刀,还不忘瞥个眼神示意渐离过来吃。   “你那个,切东西的时候小心点。”虽说刚才的对话真得很吓人,可渐离对盖聂眼睛看着她,手却在忙着切桃子的行为还是很不放心。   果然,她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话音刚落,她就看见面前那位切到手了,在掌心划出了一条极深的血印。   渐离见状也顾不得许多了,立即冲过去捧起盖聂的手,拿袖子轻轻拭去淌下的鲜血,还慌张地问道:“纱布在哪?你这有清水吗?”   她焦急万分,抬头见盖聂只是稍皱了一下眉,随后竟仍是浅笑,不免生了气:“你傻吗?!这么深的伤口,天又这样热,极容易发炎的!”   气归气,总不能撂了伤者不管,可当渐离再低下头去查看伤口时,只见自己正捧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而那手上竟无半点伤痕!   盖聂凑近了呆若木鸡的渐离的耳朵,轻声说道:“高先生对此很惊讶?”说话的同时,他感觉到触摸自己手臂的那双手,冰凉。   渐离木木地抬起头,与盖聂相视对望一眼。然后,大喊一声便头也不回的起身就跑。   不一会儿,盖聂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一声巨响。   “这丫头,”他啃了一口桃子,“想快点下楼也用不着滚吧。”   “什么?今天竟然发生了这种事?聂聂也真是的,重色轻友的家伙!还有啊,他来了居然都不先通知我…”晚饭时,徐默听了今日清晨之事,果然又是感慨万千。   荆轲倒是不甚在意,该吃吃该喝喝。阿聂与渐离的见面是迟早之事,只是他没料到会这么快。   再看看旁边的渐离,从上菜时就傻坐着,时不时用箸拨拉一下眼前的菜肴。   徐默见状眼珠一转,抬起胳膊使劲撞了一下渐离的腰身。   渐离顿觉下盘一痛,尖叫一声,从座位上蹦起。徐默自是笑得前仰后合,竟是失手打翻了汤碗。   也就在徐默一路吆喝着去换衣服时,荆轲才沉声去问惊魂甫定的渐离:“你今天好像一直魂不守舍的,是盖先生跟你说了什么吗?”   渐离小心翼翼地望了望四周,才用蚊子似的声音回道:“其实也没什么,不过我觉得这个人很可怕!”   “可怕?”荆轲闻言一怔,心想阿聂究竟和她说了些什么呀。   “嗯。”渐离又再次环顾四周,把声音放的更低,“我觉得,他对我有所图!”   “…”   “你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真不是在自作多情!虽然我暂时不明白他图什么,但是他问了我几个奇怪的问题,他肯定调查过我的底细,而且是想套我的话。”   荆轲眉头深锁,他其实对现在的盖聂已经不甚了解了,可他相信盖聂不管以前现在都不可能愚蠢到让被试探的人发觉自己正在被试探。   渐离按了按微痛的纤细楚腰,又补充道:“不过,我今天是好好见识了一番‘无伤’,他的伤口,居然可以快速愈合,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实在很难相信。唉,轲大哥,你去哪儿?”   还未等渐离反应过来,荆轲已经连影子都找不着了。   而荆轲这次来盖聂的房间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来得又很不巧。   他低头看看跪在地上啜泣的柳絮,又抬头看看一脸肃杀的盖聂,一时也想不好在这种场合下如何说开场白,便就这么倚在门边。直到盖聂不耐烦地挥退了柳絮。   就在柳絮向荆轲施礼后出门,荆轲走向盖聂的一瞬,他下意识地回头向那楚楚可怜的女子瞥了一眼,也就是一眼,荆轲却看到柳絮的双眼,散发着怨毒的气息,就好像两条隐藏在花丛中的毒蛇,鲜红的信子吐向房间主座上端坐的男子。   房门掩上。   “你这么对柳絮是不是不太好?”荆轲坐到了他的对面,“而且我觉得,柳絮有点…总之你不能再用她了。”   “我知道。”盖聂无所谓地说,“反正我已经得到了自己最想要的消息,那么柳絮的任务也很快就可以终结了。”   “最想?你是说——‘刃’?!”荆轲表现出少有的惊愕。   “喂,你开心点,我很快要到你那里去了,我对蓟都可是一点也不了解,也就是上次找你去了一次,然后就匆匆来了邯郸。等我去蓟都长住之时,还要拜托阿轲你多多照顾啦!”说罢盖聂极快活地笑起来。   “蓟都?!”荆轲可是一点也笑不出来,“刃”的总部居然就在蓟都,自己已在“刃”的老巢附近生活了三年,这实在是一件极可怕的事。   “消息确定吗?”荆轲面色未变,心里却是紧张万分。   “确定。你知道的,除却柳絮,我在诸国都有自己的耳目,他们构成了一张巨网,蓟都这个地方被反复的印证。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收网了。”   荆轲苦笑一声,道:“阿聂,我不是信不过你,我是信不过你找的人。一群酒色之徒,他们的消息有几分可信?就好像洛邑那次…”   “‘刃’的总部本是设在洛邑的,这点我可以确定!”盖聂的表情愈发严肃,“至于酒色之徒嘛,你说的不错。可是惟有他们,才最有可能接近消息的中心而不引人生疑,而且这种人的一个好处是,拿钱就能搞定,是易为人收买,可也易为我卖命,只要我将自己的真实目的和身份保密,自然不怕。”对于这盘长达四年的棋,盖聂还是很有信心的。他用四年的时间摆棋,寻找着自己的对手,如今,对弈的时刻终于要降临了。   盖聂还顺便评价了一下闻笑堂:“知道为什么‘刃’猖獗了二百余年,然而号称天下消息最灵通的闻笑堂,仍是对其一无所知吗?第一,他们只用自己的弟子,并且只将情报倒手给王室、官员以及一些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消息渠道还是狭窄;第二,闻笑堂太过引人注目,旁人整出些不为人知之事往往首先就想着怎么瞒过闻笑堂;第三,‘刃’的人无处不在,闻笑堂内部必有内鬼。”   荆轲轻嗤:“你这话可别让默默听了去,再说你怎么知道你安插的耳目里有没有混进‘刃’的细作呢?”   “我不知道啊!不过有也无妨。不如这样,我们赌一把,如何?我赌我会赢。”盖聂虽摆出一副严肃神情,可已不知不觉地将身子歪向一侧,半倚在身旁的狐皮靠枕上,显得颇为惬意。   荆轲轻叹一声,后说道:“看来我是没的选了。那么,我认输。”   言毕,二人相视一笑。   “哦,对了,”方才聊到“刃”的事,荆轲这才想起自己为何而来,“你白天的时候到底和渐离说了些什么,竟让她看出你在试探?”   “我就是想让她看出来。” ☆、情生   在荆轲离开一段时间后,渐离才想到,他很有可能就是去找盖聂了。   于是渐离做贼似的,悄悄摸索到盖聂的房门前,竖起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盖先生,您怎么可以这么对待渐离呢?”是轲大哥的声音,“她如今伶仃孤苦,身陷江湖纷争却不会武功,怎么可能是‘刃’的细作?”   之后另一个声音响起:“我说是就是,你要一味袒护她就给我滚!”   “荆轲真心仰慕先生武功,可不想您竟是如此蛮横无礼、是非不明之人!”   渐离心中暗暗涌起一股暖流,她没想到认识不久的轲大哥居然为了维护自己而与他尊崇的盖聂翻脸,看来这个朋友她是交对了。   “哎哟!”就在渐离感动得心潮翻腾之际,门被忽然推开,她一个躲闪不及就被撂翻在地,把本就扭到的腰肢又扭了一回。   “渐离,你…你怎么样?”荆轲清楚渐离正躲在外头偷听,开门时已经尽量轻了,可这位的反应也实在是太迟钝了。   “我的腰…”   荆轲将因疼痛而眉头紧锁的渐离抱回了自己的房间,“你忍忍,我去找大夫。”   “等一下!”渐离急急喝止,若是大夫来了一检查,自己的女儿身不就彻底露馅了吗,“腰扭了一下而已,我涂些药便是。”   荆轲点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地闷头去找药酒。   “轲大哥。”榻上的渐离又唤道,“涂药这样的事,还是我自己来吧。”   “伤在腰身,你如何为自己上药?”   荆轲当然明白渐离这样说的理由,他又何尝不清楚男女有别?可是自己若离开了,找谁来帮她涂药呢?于是他佯装一副不解风情的模样,用哄小孩似的语调回应她:“渐离放心好了,我会轻一点,不会很痛的。”话音未落,已然拿了药酒前来。   渐离一想到一会儿轲大哥就要掀开她的衣服,将凉凉的药酒轻轻抹在她的腰肢上,双颊早已绯红一片。虽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也觉得,若有朝一日自己可以换回女儿身,觅位如意郎君厮守终生的话,轲大哥必是最佳人选。难道,自己真是动了情?   思及此处,渐离竟不对荆轲的接近产生丝毫抗拒,柔顺地趴在榻上,任他为自己宽衣解带。   不过此刻荆轲的内心才真叫一个挣扎,毕竟自己活了二十余载,还从未与女子如此亲近,即使是曾经真心爱慕的苏悦,最多牵过手,抱过那么几次;而至于渐离,他真的只视其为知己良朋,何况自己知道她女子身份也不过一月,又怎会轻易生了男女之情。   然而面前的渐离,仅仅是刚掀开衣衫一角,便见玉肌胜雪,楚腰纤纤,直直地刺着他的眼睛。   他将手指蘸了药酒,均匀地涂抹在女子腰肢上,动作极轻,极缓。   阿聂和自己商议的计划本没有这一步,虽然荆轲自认为他自己随机应变的能力很强,但可惜的是,未经人事的自己,在面对着一具衣衫半解的近乎完美的女子躯体时,还是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慌乱。   反观渐离,原本的疼痛已然在皮肉的接触间化为乌有,可她此时满心还以为荆轲仍把她当作男子,想想荆轲对自己的照顾与维护,再思量一番自己的终身,立时有了主意。   “轲大哥,渐离想跟你说件事。”她把声音放低,软软糯糯的,若春日里新酿的蜂蜜,可落在荆轲耳中,登时如百爪挠心。   “说吧。”不管心中多少波澜,荆轲仍可以伪装得若无其事,这是在江湖浸淫多年的结果。   “渐离,其实是女子。”   “咚”的一声,陶瓶打翻在地,一股令人昏昏欲醉的草药香气弥漫在狭小的居室里。   虽然早已知晓,也原本做好了等待对方承认的准备,但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心下慌乱。   之后,诚如盖聂所料,渐离视荆轲为生死知己,何况在无依无靠的情况下,她甚至是可以以身相许,她将自己所有的秘密一股脑地倾倒出来,包括自己入秦宫为妃的,女扮男装并假借弟弟身份的,如何回燕国取璇玑筑的等等。   而在秦宫的这一段,是完全在荆轲意料之外的。在他看来,渐离是怯懦的,软弱的,可她竟然敢逃离王宫。   “轲大哥可会因此而嫌弃我?”   “瞎说什么,我怎…”   话音未落,只见渐离不顾腰身酸痛,起身一把抱住荆轲:“轲大哥,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那时便知,你定是位值得托付之人。”   果然,阿聂料的不错。荆轲有时候觉得默默骂自己是木头实在太有道理了,尤其是现在。一个命途多舛的女子,一个英雄救美的初见,一路守护和关心…那姑娘不动心就怪了。   烛火摇曳,浑浊的膏泪静静地淌着。徐默揉了揉酸痛的双眼,又继续看几案上的文件,武林大会的事,还有秦赵之战的事,已经折磨得她几夜没睡好了。   恍惚之间,她依稀听见窗子吱呀作响。   兰膏终于燃尽,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见窗棂间隙渗进丝丝缕缕月光。   “倒霉。”徐默嘟囔了一句,之后就翻箱倒柜地寻找新的油膏和燧石。就在这个时候,她清楚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很轻,此人必然轻功极好,只是瞒不过她的耳朵。   徐默一面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一面缓缓放下找到的物什,空出的右手悄悄伸进左袖,握住铁简。   隐约觉得脚步近了,暗暗计算那人的出手速度和时间。徐默屏住呼吸,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出铁简,直直刺向身后。   而那不速之客武功亦是不低,迅速避过这一袭击,同时抄起桌上陶登,挡住了再次劈下的铁简,过了几招之后,那人一个翻身便到了徐默身后。   徐默的处境顿时更为凶险,她赶紧回头,自铁简中瞬间发出数根毒针,可来人竟侧身一一避开。这个小动作引起了徐默的惊讶,她的武功向来以不按套路出牌着称,所发毒针的方向她已计算过,首针并非戳人要害,意在扰乱对手心神,之后几针也是直冲对手大穴,穴位隐蔽,一般人也很难料到,难道此人是相熟之人吗?   借着月光,她迅速打量了一眼那人,顿觉身形似曾相识,一时竟忘了再次进攻,丝毫不考虑对方偷袭的可能。   就这么看着那人点燃了兰膏,房间恢复了明亮。   那是个男子,一袭黑色劲装,此刻格外显眼。他持着陶登,转过身来,一脸冷峻,就这样凝视着面前的女子。   而此刻的徐默,在看清他的眉眼后,竟如失了魂魄一般,连武器脱手也不知。   他运行轻功,在铁简落地前便出手接住,之后将铁简和插上燃膏的陶登放在几案上。   这一刻,他们离得这样近。   “是你吗,景棠?”徐默动情地唤着他的名字,两行热泪瞬间从眼眶中流出,湿了粉腮。还未待他回答,她已经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面前的男子,嘤嘤啜泣。   人活一辈,哪有人真能一生无情呢?徐默曾自以为是世间第一潇洒风流之人,面对万千美男,仍可点到为止,只是,为什么你要出现?   我曾高贵地翱翔在云端,却可为你,自甘堕落如蝼蚁,匍匐在你的脚边,哪怕你从我身上碾过,于我,亦会因死于你手而感到幸福。   她的双手有些颤抖,她将一直高高昂起的头颅低垂,靠在他的胸口,“棠,我等了你那么久,我找了你那么久,你还平安,你安好…这样就够了…”   “默默…”景棠也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至于后文,就沉默在了女子主动献上的炽热的吻中。   这一吻持续了很久,从开始的抵死纠缠逐渐转化为绵长而深沉的厮磨,最后则是如枝头比翼的鸟儿互相梳理彩羽一样,柔和地品尝阔别已久的气息,却一如多年以前的疯狂。   两人终于平静下来,景棠揽着她坐下,徐默也就势勾住他的脖颈。   “五年没见了吧。”景棠说。   徐默点点头,依偎在景棠的肩头,“五年来,我没有一刻不想着你的。”   “可我看你身边可从不缺美男子啊。”景棠揽她的那只手松了松,却被徐默死死按住。   徐默猜他是生了妒心,觉得好气又好笑,“那是我的爱好和事业,这辈子是改不了了!可你是知道的,我唯对你是抱了厮守终生的念头的,我自幼立誓终身不嫁,曾是为了天下美男,而后,仅仅是为了你啊!哪怕有一日你老去了,我也依旧是爱着你的。”   徐大小姐的婚事,可是让徐氏夫妇操碎了心,她母亲曾问她:   “默儿,你拖着不嫁,是真为了无数美男呢,还是为了某个人?”   她当时虽搪塞过去,可眼前竟渐渐浮现出他的面庞。   她还记得那个雨夜,他是那样决绝地离开,而自己狼狈地跪在污泥之中,任凭如何哭号嘶喊也无法使他回头。   她曾用尽一切恶毒的话语诅咒他,曾以为会用却一生仇恨他,曾以为再见时必将其碎尸万段以泄心头之恨。可,之后传来他失踪的消息,五年来,他音讯全无,任凭自己如何寻找也是徒劳。真正再见时,自己却是如何也恨不起来,只剩下了思念与爱欲的迸发。   “我时间不多,尽量长话短说。”景棠说。   “又是为了‘刃’的任务吗?”徐默早已明白,他们其实都不属于自己,而且“刃”在江湖上的特殊地位也注定了他们的对立,“如果要我做什么,那你…走吧。”   “我确实有任务,不过,‘时间不多’的意思是,我能给你的时间不多,一会儿我还有事。”景棠缓缓开口,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徐默的鬓角。   “真的?你,是特地来陪我!”徐默快乐得要飞起来了,她扳过景棠的脸胡乱亲着,屋内的气息愈发旖旎。   “我只有两个要求——”景棠推开徐默的樱桃小口,对于她的热烈,他其实反应一直不大,“不许过问我做的任何事,不许告诉任何人关于我的事。”   “好好好,我不问,不说,不管,你今晚可以办完你的事吗?早点回来陪我好吗?”   “…抱歉,不行。”   咸阳宫,已是深夜,层层侍卫将曲台宫围了个水泄不通,警惕地提防着来自四面八方的隐患。   庆兰挺着稍有隆起的小腹,扶着采萍的手,静静地立在门口。   许全自宫内小跑而出,见了庆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说道:“夫人久等,只是大王近来公务实在繁忙,恐怕…”   “无妨,”庆兰仍是微笑,还不忘提醒采萍打赏,“公公辛苦了,大王操劳整日,本宫不过是想将熬制的补品亲手交与大王罢了,既然如此,还请公公代劳。”   “这个嘛,夫人,大王现在怕是不便喝这碗补品。”   许全这话,庆兰自是明白,客气了几句后便转身离开了。   “夫人,想是蔡氏那个狐媚子。”采萍恨恨道,“这个白眼狼,您当初那么提拔她,又向大王提议将十公子交由她抚养,如今这贱婢可是愈发蹬鼻子上脸了,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不过是个低贱的陪嫁媵婢罢了!”   “那又有什么办法,大王的心,从前莫离留不住,我也留不住,怕是有朝一日,蔡八子也留不住了。”庆兰的步子越发缓慢。   夜,还很长。 ☆、蛊毒   武林大会正式举行是在邯郸城郊,因为路途较远,所以一来众多高手需要早早启程,二来比赛期间未淘汰之人则需居于城郊的馆驿,风云馆则会在几日后成了各路伤员的聚集地。次日一早,前来参赛的江湖豪杰就已纷纷骑马乘车,前去一决高下了。   清晨,邯郸百姓只见风云馆门口一派车马喧嚣,人头攒动,众多武林高手鱼贯而出,自然吸引了一票看热闹的群众。   渐离虽说对武功招式不感兴趣,但是对于看热闹这种事情,尤其是一下子看到几乎整个江湖的高手,本是有极大的兴趣的。但是一来腰伤未愈,二来,昨晚之事,她与荆轲之间,终究还是有些不愉快,何况荆轲也说,这几天都只是初赛,到了最终对决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精彩,因而她在房间里闷上两天倒也没什么关系。   她趴在榻上,细细思着昨夜轲大哥的话,什么叫无心男女之事,纵然他志在建功立业,可自己也说愿意为他而等,他又为何百般推诿?渐离自问是符合贤妻良母的一切标准,究竟是哪条不合他荆轲的意了?   难道,轲大哥早已心有所属?!   一定是的,这是唯一的解释了。渐离登时泄下气来,也是,荆轲已经二十七岁了,哪有男子这个年纪还未成亲的?   正是惆怅之际,忽听得一阵敲门声。渐离想起那日柳絮之事,只怕又是个来找她麻烦的,便干脆不作声。   “离离,是我。”是徐默的声音。   渐离这才舒了一口气,忙起了身,扶着腰去给她开门。只见徐默笑吟吟地倚门而立,身后则是一男一女两位老人,想来就是徐默的爹娘了。   渐离对徐默身后二人一拱手,说道:“渐离见过伯父伯母,只是腰上有伤,不便行礼,还请二老见谅。”   “无妨,无妨!”这二人见了渐离那叫一个喜上眉梢,徐伯父竟拉着渐离的手就喊贤婿,可是将渐离惊得不轻。   “哎呀,错啦。他只是我朋友,不是你们未来女婿!”徐默忙上前将两人分开,然后横在渐离与徐家夫妇之间,“我求求你们,能不能不要每次见着一个跟我走得比较近的男子,就以为我要嫁人了,我只是想让我娘给离离治个病,他腰扭了。”   徐伯母闻言笑容一敛,瞥了一眼渐离,然后撂下两字:“再会。”说罢拉着自己夫君就走。   “唉,娘,离离他不只是腰伤,他还失忆了!失忆,这算疑难杂症了吧。”   果然,徐伯母一听这话便停了脚步,徐默接着说:“其实失忆也还罢了,离离最重要的毛病还是他的脖子,您看,这么热的天他还在颈上系了丝巾,我虽没问,可也知他定是…哎呀离离,你摇什么头,可不能讳疾忌医啊!”   “默儿,”徐伯父插了句嘴,“看病的事我就不搅合了,我现在要去武林大会的现场了,看看能不能趁机淘到什么名剑。”   “好啊!我陪爹一起去!”今日清晨,徐默一睁眼就看见突然出现的爹娘,就知道他们一定又是趁着武林大会给她相亲的,不过嘛,幸好她比谁都了解这老两口的软肋。   父亲徐夫人(没错,姓徐,名夫人)不仅是天下第一的铸剑师,被誉为欧冶子转世,而且极其喜爱收藏神兵利器,每一场武林大会,都是他收集天下名兵的大好时机;母亲夏灵裳,是天下第一的神医,出身着名的行医世家——山东夏家,由于其高超的医术,所以对寻常病症不屑一顾,对于疑难杂症则具有无比的兴趣。   房间内只剩下渐离与徐伯母两人,渐离在徐伯母的吩咐下,乖乖伸手让她把脉,心中却是一片忐忑,唯恐她发现了自己的女儿身份,毕竟在医者面前,性别,是装不出来的。   徐伯母瞧了一眼渐离伸出的左手,轻轻开口:“男左女右。”   就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几乎让渐离瘫倒在地,“伯母,您…”虽说知道自己必是瞒不过去,可是却不想这馅能露得这样快,她可是连脉都没把过啊。   徐伯母拉过她的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向脉搏探去,“男女的骨骼有着明显的差异,你虽刻意掩饰,但还是与一般男性有很大不同,普通人瞧不出却瞒不过阅人无数的医者,想来你颈系深色丝巾也是为了掩饰吧。我虽不知你为何女扮男装,但我想你必有苦衷,这个秘密,我连夫君和默儿都不会告诉。”   渐离闻言心下一暖,不想这位伯母竟是位外冷内热,通情达理之人。   “伯母不怀疑我女扮男装是为了害人?”渐离问道。   徐伯母收回了手,说道:“你的脉象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知你丝毫不会武功,纵有所图又能如何,再说若你真是恶人,我一味药就能让你彻底太平。”   渐离尴尬一笑,之后又问及自己失忆之事,不想徐伯母的答案是——   “此乃蛊毒所致,药石无医。”   渐离身子一颤,她不清楚蛊毒是什么,但连这神医都治不好的话…其实只是失忆还罢,只怕还有什么别的毛病。   徐伯母示意渐离重新趴到榻上,之后从袖中掏出数只香囊,解开赤色的一只,用手指蘸了些许其中的粉末,掀开渐离的衣服,向她腰上抹去,“你中的蛊我没有办法,但腰伤倒是容易,用过此药,不出三日便可彻底痊愈。”   “伯母,还是说说中蛊一事吧,那究竟是什么,默默说您是神医,连您也无计可施吗?”   徐伯母深深叹了一口气后说:“你这脉象,起伏不定,更有一股邪气,深入奇经八脉,时隐时现,与那人很是相似。”   渐离听闻还有人与自己有相同的病症,顿生好奇,还有了几分同病相怜之感,便赶紧问那人是谁。但徐伯母说自己曾答应那人对其身份绝对保密,而且那人与渐离虽同中蛊毒,但所中之蛊可能不同,症状也是完全不同,因此即使告知那人身份也很可能毫无意义。   “其实渐离你不必担心,毕竟此蛊在你体内已潜藏多年,但至今不也只有失忆这一项病疾吗?而且,蛊毒也不是百害而无一利,我提的那人就是中蛊之后,蛊毒反而使他内力大有精进。”   这番安慰并没有让渐离安心多少,反倒使她忧心更添。   “罢了,是晚辈命不好,让伯母您费心了。”渐离道,“待轲大哥回来晚辈再问问他,他游历诸国,见多识广,没准便对晚辈体内的蛊知晓一二呢。”   “轲大哥?你是说,荆轲?”   渐离点点头,“晚辈与轲大哥是生死之交,怎么,伯母也认得?”   徐伯母听后笑道:“什么生死之交,只怕是芳心暗许吧。”   “伯母…”渐离听了这话早已羞得垂了头。   “好了,不闹你了,”徐伯母停止了打趣,“你既与轲儿还有我家默儿这般熟识,那与聂儿呢,也一定相熟吧,起码认得吧。聂儿可知你身中之蛊?”   聂儿,是盖聂吗?为何这三人间有了联系?而且他与自己中的蛊又有什么关系?渐离听出这话隐隐有些不对,照徐伯母的意思,这三人定然关系不错。荆轲与徐默熟识她知道,只是这盖聂…莫非,轲大哥一直在瞒她什么不成?!她又想起当时提起什么“无泪无伤”时沁芳说的那番话,手心不禁渗出了汗。   “伯母为何提起盖先生,据晚辈所知,轲大哥与他不过见过数面,敬仰而已。”渐离内心暗暗祈祷,希望不过是一场误会,而不是轲大哥的刻意欺瞒。   徐伯母一愣:“你,难道这也是蛊毒的症状?轲儿,聂儿,还有默儿,他们是多少年的朋友了,江湖中谁不知道。”   郊外的空地上,一片刀剑之声。擂台上是腥风血雨,残忍厮杀,而擂台旁则搭了一座露台,给诸位贵宾作观赏之用。   露台上首,蝉联两届剑圣的齐翊正襟危坐,认真地观看每一场打斗,还不时评论两句;他下首则坐了夫人段凝碧和独子齐嚣然,一派家庭和美之象。   “这一届的后生武功都不低啊,看来这一次,巨阙是要易主了。”齐翊抚须感慨道。   而齐嚣然则爽朗一笑,随即道:“爹尽管放心,巨阙即使易主,也还是姓齐。”   凝碧听了这话喜不自胜,对嚣然好一番夸赞,齐翊虽不动声色,可他对于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其实还是有相当信心的。   荆轲的位子较为往后,但齐家这番表现还是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眼里,不仅是荆轲,露台上的所有人皆是有目共睹,一个一个看似平静,内心里早已波澜迭起。   但此时荆轲倒是无心在意齐家父子的狂傲,他看着前面空着的一个位子,心想阿聂怎得迟到至今。若是武林大会首日日落之时还未到场,则是要被视为弃权的啊。偏偏默默又忙着记录武林大会的举行情况,此时竟连个问的人都没有。   正想着,却听得露台下又一阵躁动之声——只见盖聂一袭月白深衣,右手持一柄长剑,缓步走上楼梯。上了露台之后,也未向齐翊行礼,就这么落了座。   这样的行为俨然成了一种公开对峙。这届武林大会,剑神对上剑圣,可真是让一众看客充满期待呢!   嚣然对这种挑衅显然非常不满,立即起身拍桌骂道:“你是哪儿来的无名小卒,敢这样对我爹,对堂堂剑圣?!”   “嚣儿住口!”齐翊喝道,“怎么能对客人如此无礼?是想让旁人耻笑齐起家没有规矩吗?别人有错,那是因为人家出身低微,不知礼数,嚣儿出身名门,怎可计较如此小事。”   这话稍有些脑子的人都清楚实际上骂的是谁。不过盖聂听后倒是未作争辩,而是吩咐仆从去准备点心,还一气点了好几样。   “盖先生对今日迟到之事,不准备做点解释吗?”一位中年汉子问道。   “还要解释?”盖聂将长剑置于身侧,扭头看了看露台下一派江湖人士激战正酣,“您看不出来吗?这届武林大会,除了最后那场决战,有我无我,不是都一样嘛。”   嚣然才知道那个迟到之人正是盖聂,着实有些讶异,但对他方才的言论倒是嗤笑不已:“先生的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大。”   盖聂浅笑,“彼此而已。“”说罢就开始品尝面前刚上的各种糕点。   突然又不知谁来了一句:“我怎么瞧着,盖先生与齐少爷,呃,长的,有几分相像呢?”   这话一出,人们纷纷凑去细瞧,发现单看时不觉得,但同时看这二人,眉眼间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齐翊听了这话也悄悄瞧去,他与盖聂从前未曾见过,只是,为何感觉此人,似曾相识…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鬓角,后背竟渗出了冷汗。   不可能,那个孩子明明死了…   其实盖聂心里何尝不是五味杂陈,今日的迟到,也是他最终的挣扎。明明在童年就已做出的决定,并且一直为实现它而努力着,但在迫近的时候,迈出的那一步还是尤为艰难。毕竟,当他踏上露台,真正直面那个人的时候,一切都无法回头了。 ☆、柳絮   渐离执着束发的簪子,在几案上又刻下一道划痕。不知不觉,已经第九天了,风云馆中的伤员越来越多,原本奢华宽敞的房间如今充斥着血腥气味,无论点燃多少熏香也掩盖不了。   伤员们带来不少消息,渐离白日佯装击筑醉酒,实际上一直在关注着那些人的纷纷议论。她其实早在腰伤痊愈之时就得知,荆轲已经放弃了这次武林大会的比试机会,其实这一届有不少人同他一样,都早早地放弃离场,其原因不必多说,无非是自知必不是“剑神”“剑圣”的对手,而且都期待着最后一天的终极对决的早日到来。很多人都说,这届武林大会要提前结束了。   划完刻痕,渐离默默地束好头发,又开始纠结究竟要不要赶去郊外擂台。所以当柳絮再次不请自来的时候,就看到渐离正抱着一束花,一瓣一瓣地揪。   “去,不去,去,不去…啊——”   “高先生叫什么呢?柳絮一介弱质女子,还能吃了您不成?”柳絮巧笑倩兮,缓移莲步,一点点逼近瑟缩在角落中的渐离。   渐离探头向外边望了望,确定只有柳絮一个人,长舒了一口气,胆子也壮了不少,便起了身,定了定心神后说道:“姑娘今日前来,又想找渐离什么麻烦?”   谁知柳絮冷笑一声,“麻烦不敢找,今日柳絮冒昧造访,是来救先生的。”   “柳絮,你到底是什么人?”渐离紧跟柳絮,沿着一条她丝毫不熟悉的小路策马狂奔,“还有,你说的那个‘刃’,那究竟是什么,为何要伤害我?”   无论渐离如何追问,柳絮始终不发一言,只管打马奔驰。渐离心中暗忖,柳絮不过是一娼妓,但是马术却如此精湛,方才提到什么“刃”会对自己下手,她的神情又是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凝重,也正是那个眼神,让自己暂时相信了她并随她离开。看来,她绝不仅仅是个头牌花魁,而她背后的势力…   二人于晌午时分到了邯郸郊外,远远便听见一阵厮杀之声。渐离昂首便见不远处矗立着一座极高的露台,想是为了观战所用。   “到了。”柳絮说。   渐离将璇玑筑从马上卸下,用带来的麻绳捆在背上。带来璇玑筑是渐离的意思,毕竟璇玑是她家传之物,更是乐界圣物,不容半点闪失。而这一举动柳絮也并未阻止。   “哎哟,这么热的天,二位小哥怎么还不歇歇呢,让奴家好生心疼哦。”见了看守的两个小弟子,柳絮又瞬间变得笑靥如花。   渐离不由得嘴角一抽,但毕竟是人家带他来的,也不好说什么。   只见柳絮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两个弟子见了,才侧身放行,二人进去的时候,渐离觉得那俩弟子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先生瞧瞧,您这几日是不是白纠结了?”说罢,柳絮还举着令牌向渐离挥挥手,“没有这小小的一块牌子,任何人都进不来的哦。”   “呵呵,姑娘开心就好。”这句话渐离几乎是咬着牙说的。   厮杀声愈发近了,渐离轻轻吸气,便能闻到刺鼻的血腥味,令人几欲作呕。   “高先生不喜欢这种味道的话,现在就可以离开。”柳絮平静地说,似乎对这一切早已熟悉。   “你让我走吗?”渐离苦笑,“柳絮姑娘,你以前杀过人吗?你似乎对这种味道,呃…不排斥。”   柳絮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喜欢这种味道,就像先生喜欢击筑一样。有时,习惯,即喜欢。”   渐离依旧默然地跟着柳絮,尽管她吓得脚步都有点发虚。   很快,她们就上了露台。   渐离自乐会之后,也算是有了点江湖名气,在燕国住的那段时间里其实就已有不少王公贵族邀她入府演奏,于是刚上露台,便已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柳絮更不必说,来邯郸不认得她会被别人取笑的。   “齐剑圣可真有本事,竟能邀请高先生与柳絮姑娘一同前来助兴,让这单调的打打杀杀,也有了几分浪漫的味道呢。”   渐离循声看去,只见齐翊下首一翩翩君子,左手持一玉碗,右手执一调羹,身侧放一柄长剑。   当渐离反应过来那是谁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大叫不妙。   盖聂放下食物,看了看荆轲,又看了看渐离,唇角浮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倒是齐翊,此刻完全是云里雾里,他都不知道自己几时请的这两位,不过他知道,此时身旁的夫人,脸色肯定不太好了。   “渐离。”荆轲举起面前的酒樽,示意渐离过来。只是渐离见了荆轲,心中顿如一团乱麻,脚就跟钉在原地了一般,挪不得一步。还是柳絮小声让她与自己落座于最下首,并帮她摆好璇玑筑,随后柳絮便起了身。   “武林大会乃江湖盛事,柳絮虽身份低微,却也对在座诸位甚为仰慕。今日受邀歌一曲助兴,特请了高渐离高先生携筑伴奏,还望诸位壮士喜欢。”毕竟二人贸然前来,总得寻个由头。   说罢她转身对渐离说了句“《诗经·还》”,渐离熟谙诗书,立时明白,《还》篇之意是猎人间的相互夸赞,大有切磋之意,于今日奏来实在应景;而且此篇出于齐风,如今的剑圣齐翊其实也是齐人,以此篇演奏助兴的确合适。   “《还》曲调低沉,适宜男子对唱,柳絮姑娘声似黄莺,如何能唱这样的曲子。”盖聂的声音再次响起,“若我说,高先生该奏《黍离》。”   此言一出,满座皆是惊诧,毕竟在这样的场合下,演奏《黍离》这样的哀伤之乐的却不妥。而齐翊竟下意识地按住几案,虽然表情无半点变化,但是眼神闪烁慌乱。   “你…”他指着盖聂,手指微颤,嘴中却再吐不出半个字。   “高先生,”盖聂依旧保持着微笑,看向已经吓坏了的渐离,“还请献艺。”   “高先生,”齐翊的声音忽然响起,此时,他已然恢复了剑圣应有的庄重与冷静,“我认为《还》就很好,你说呢?”   正在渐离死死握住象牙板,不知是击还是不击时,台下忽然传来一声尖叫。她还不及反应,便被一腔鲜血溅了满脸满身。   “砰”的一声,象牙板落地,随即碎成两段,落在了一截断臂旁边。   “不…”渐离看着身上的鲜血,只觉天昏地暗,刺鼻的死亡气息让她只想快点逃离。   荆轲见状立即起身,喊道:“渐离,快过来!”   渐离木木地抬头,耳畔似乎传来那日徐伯母的话。   轲大哥,是在,骗我…   恍惚之间,她步步后退,直至,一脚踩空…   这一日渐离最后的记忆,是身旁突然出现的一股清香,应该是,百合莲子糖羹?   “唔…渴了…”渐离喃喃自语,但她刚说完,便觉唇边有些湿润。她使劲睁开双眼,只见有一人手持陶制水杯,跪坐在她榻边。   渐离口渴难耐,一时也顾不得其他,张开嘴大口汲取面前的水。   饮罢水后,渐离的神智也略略清醒了,开口唤了一声“多谢”。   “无妨,莫离无事便好。”   “嗯…嗯?”渐离听了这句话脑袋里仿佛劈下了一个惊雷,立即从榻上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连把水杯打了也未察觉。她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方才看清眼前之人。   “盖先生为何在此?”   盖聂也不见外,扶她重新躺好,还体贴的掖好了被子,随后说道:“我知道你的事了。”   “可是轲大哥说与你的?!”渐离想及此处,就是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侧过身去,背着盖聂。   “是的,这件事,我,还有阿轲,很抱歉。”   渐离对于这样苍白的道歉还是不满:“那你们为何在我面前隐瞒关系,是为了利用我吗?”   不料盖聂居然冷冷一笑,说道:“利用?你值得我们利用?”   “你说什么?!”渐离掀了被子,再次坐起,“那你…”   “唉,”盖聂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真不知道以你这样的脾性是怎么在王宫里活三年的,不过以后你若是还这样容易相信别人,喜欢意气用事,只怕是要在这江湖里死上几万次了。”   “多谢关心。”渐离虽这样说着,口气倒是多少有些愤懑。   盖聂见状佯怒,“敢用如此语气与我说话,不怕我杀了你吗?”   渐离苦笑,重新躺好说:“你要是真想杀我,又何必多次试探我,还让柳絮助我离开险地?”   若是经过了这么多事,渐离还是对一切一无所知的话,那才真是活不长了。   渐离抬眸,直直地望着眼前的男子,缓缓开口说道:“盖先生,请您务必回答渐离一事。”   “盖某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断无欺瞒?”   “不必欺瞒。”   得了这句话,渐离方定了心去问:“您,以及轲大哥,与我从前是否相识?”   “是。”   “我,还是渐离?”   “都认识。”盖聂捡起水杯,重新添了水,“在你还是莫离的时候。而且,我,与你,相识更早。不过,由于你体内的蛊毒,你我相识之事已经被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渐离在听了这件事后反应格外平静。许久,她轻声说:“难怪…”   “什么?”   渐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竟有些如释重负似的:“我说你们一个劲的试探我,是怕我借着失忆和以前与你们的关系加害你们吧。那今天呢,今天也是试探?”   盖聂扑哧一笑:“我是有多无聊,一天到晚试探着你,好玩啊?再说了,我堂堂剑神,还怕你一个小丫头加害,岂非可笑?我今天不过是,不想让齐翊称心而已。”   渐离嘴角一僵,这明明更无聊好不好…   其实渐离这几日不在,露台上的其他人对于盖聂这样的行为已经司空见惯了,这几日他没有一天是没将齐翊呛得下不来台的。   “好了,看来我要习惯渐离这个称呼了。”盖聂将水杯放在渐离枕边,“这个房间是我包下的,旁人不敢进来,你只管安心休息,这几天就不要往擂台那边去了。不过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会让你在决赛那天坐视野最好的位子的。”   渐离心中早已其乱如麻,不愿再看他,便立即偏过头去,直到听见清晰的关门声才敢翻过身躺好。   糟了,自己应该再问清楚一些的,比如当年自己和盖聂荆轲他们是什么关系,经历过什么,看盖聂方才的动作,似乎这关系还很是熟络啊。   渐离瞄了一眼几案上的更漏,已近子时,她伸了个懒腰,明天再纠结吧。   等等…   “谁要什么好位子,我才不要去看决斗啊!”   而在门外,渐离的抗议似乎并没有使那两个人分神。   荆轲喝了一口酒,语气间又带了几分惆怅:“那么,你还是不准备将当年的事告诉渐离。”   “告诉她干什么呢?平添烦恼罢了。”盖聂倚着栏杆,对着皓月兀自发呆,许久才回道,“等回了蓟都,最好还是和她有些距离吧,像咱们这样的人,莫…渐离还是不该与咱们走的太近,危险。”   “你说得对。可是,话说回来,你还记得我曾经在琅琊给你的那个建议吗?”荆轲难得勾起了一抹微笑。   “嗯…”   看盖聂这个反应,荆轲嘴角咧的更开了,摇了摇将空的酒壶说道:“你这次没有急着反驳我,说明你也有这个打算了是不是?这世间的一切,除了死亡,其实都是可以有重新开始的机会的。”   盖聂闻言撇撇嘴:“你又教育起我来了?仗着大我两岁,总是动不动搬些大道理。”   荆轲饮罢最后一口酒,拍了拍盖聂的肩膀,说:“我只是想说,渐离她,是个好女孩。当年的时候,毕竟刚出了那样的事,虽然你二人彼时必须错过,但此刻,作为你们的挚友、兄长,我是真的希望…”   “你不必多说。”盖聂匆匆打断,“我纵对她有情,也是兄妹之情,何况她心里有你。再说,你劝我重新开始,那你呢?”   荆轲听了这话果然又恢复了那张冰山脸,撂下一句,“别跟她说那件事”扭头就走。独留下盖聂,回了一句“要告诉早告诉了”,便仍是倚着栏杆,对着皓月发呆。依稀记得那女孩还是莫离的时候…   “聂哥哥,若你有一日,能放下过去了,回琅琊,我等你,等你一生。”   嗅着酒香,他望了一眼一旁紧扣的门扉,眼神一黯,转身离去。 ☆、缘分   “你这几天真不来啊?”   “嗯,怎么了?”渐离对荆轲的疑问倒是不以为然,静静地倚在靠枕上喝参汤,“我又不参加比赛,而且你知道的,我一个柔弱女子,最最见不得那种场面的。”   话及此,渐离又想起昨日忽然飞上露台的那条胳膊,虽说也算为她解了围,但是想想那个场面,还是浑身发冷。   “可留你一人在此,你让我和阿聂如何放心?”荆轲见渐离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实在生气,昨日她若是晚离开风云馆半个时辰,只怕此时早已身首异处,再说自己也有要事在身,哪里能时刻陪在渐离身侧护她周全?   “唔…”渐离也不禁语塞,别说他们,渐离自己也不放心自己单独一人,可是一想到届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便又踌躇起来,拿不定主意。   “渐离不来?”盖聂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亏我还为你留了位置,今日可是我与齐家大少爷对战呢,连赵王与诸公子也前来了。”   荆轲一怔,问道:“今日便是你与齐嚣然了,怎么这样快?”   盖聂耸耸肩膀,说:“我怎么知道?不少人都退赛了。不过这样也好,真正的决战,来的还能快些。”   “我猜,他们应该都是想看一场好戏。”渐离揉了揉微痛的太阳穴说道,“很好理解,戏既然开始了,哪有看客上台的道理?”   盖聂听渐离这样一说,不觉浅浅一笑,向渐离伸去右手,“那渐离可愿卖盖某一个面子,当一回看客呢?”   “这…”这么一来,渐离倒真是不好回绝了,“好吧,但是我得拿着我的筑。”   待到了露台附近,只见原本就不甚宽阔的小路此时更是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一辆辆奢华非常的马车鱼贯而入,将渐离他们的路生生拦住了。   原来这是赵国特来观这最后一战的王族宗亲,最首的马车中所坐之人便是当今赵王,其后是其胞弟公子嘉,再后便是宠臣郭开,其他宗亲大臣则都得往后排了。   “好大的阵仗呢。”渐离朝那数辆马车瞥了一眼后冷冷说道,“听闻那赵王颇为宠信郭开,并因其几句话就处死了手握重兵的李牧与司马错两位大将,哼,如今是没人可用了吗,来这武林大会搜罗开了。”   盖聂听她这样一说,倒有些奇了:“渐离似乎对这天下大局很是了解呢。”   渐离摇摇头,“昔日我在秦宫之时,镇日陪王伴驾,总也耳濡目染了不少,天下如何我是不知,只是这君王如何,小女子自认还是可以看出一二的。”   盖聂听了这话轻轻一笑,随即说道:“揣摩君王之心也是在推演天下走势啊,这一点盖某佩服。”   渐离先是一怔,然后望着盖聂噗嗤一笑,心情也好了不少。可嘴还没有闭上,便觉身子一轻,双脚离地,不由惊呼。   反应过来后,才发现自己被盖聂扛在肩头,下面就是众多香车华盖,而荆轲双足一点紧随其后,眉眼明显含了笑。   “你、你们…会飞?!”渐离见着眼皮子底下闪烁若星的车马人群,加之昨日跌落露台,此刻略微恐高,早已惊得身子发软。   “你别抖,要是影响了我运行轻功,一会摔下去可连个给你收尸的都没有哦!”盖聂说着,手上力道又加了几分,死死箍住渐离的身子。三人就这么一路“飞”着越过了赵王一行的车队,直接到了露台下面。   渐离是在荆轲的搀扶下才站好的,她回头看了看依旧堵在路上的大队人马,想想原来习武还有这项好处呢。   突然,只听得露台之上一阵喧闹,还未等反应过来,便见一少年人,一袭绛色劲装,手持一柄长刀,从数丈高的露台上一跃而下,竟是安安稳稳的落在地面。   渐离细细瞧那少年,只见其模样丰神俊朗,约莫十八九岁,一派世家贵子的气概;手中长刀亦是奇特,刀身轻薄修长,与寻常质地厚实的战刀大不相同。还是身后两人介绍了,渐离才知晓一二:原来这少年人正是剑圣齐翊独子齐嚣然,手中长刀名唤“云熙”,为其父所赠。   “盖聂你过来!”嚣然毫不客气地嚷道。   顿时台上台下纷纷将目光投向盖聂,连赵王都下了车,迫不及待的想要一窥究竟。   而盖聂毫无表情,打量了那少年一番,才冷冷地说:“你父亲呢?你,还不配与我对决。”   嚣然自幼高傲,听过这话岂能忍耐,当下长刀一挥,直直向盖聂劈来。   只见盖聂左手推开面前的渐离,右手同时拔出佩剑,抬手一剑格住长刀,刀剑相撞,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得数声霹雳,泼天的杀气已从双方的兵刃上蔓延开来。   渐离打了个趔趄,幸而荆轲在旁,伸手搂住早已慌乱不已的渐离,挟她退至数丈开外。   此时此刻,渐离才看清了盖聂的佩剑——七星龙渊剑(后面就简称龙渊了)。早先荆轲已有提及,龙渊为欧冶子与干将所铸,那师徒二人凿开茨山,放出山中溪水,引至北斗七星池中,历练九九八十一日方成。   渐离再细看那剑,果见此剑若暗夜深渊,且剑身镶嵌陨石碎片,排列呈北斗七星状,隐隐散发一股剑气,好似有巨龙盘旋。又突然想到自己所携的璇玑筑上,不亦有北斗之饰吗?昔日爹娘尚在之时,父曾指璇玑筑曰:“璇玑筑位列五音之首,不仅因其音色最佳,价值最为昂贵,更是因它与另一至宝有着极深的渊源。”   当时两个孩子天真的追问,高潺不得不继续说:“那另一至宝属兵界,你们不宜多知,且两物之间何种渊源为父也知之甚少,只是,一旦相遇,缘分,便是避无可避。”   缘分?渐离思及此词,不免两颊绯红。只是后来高潺还说了一句话:“因此,你们一定要离那些江湖人远点,万万不可招惹!”   不过渐离还未来得及多做羞涩之态,便已让眼前激烈的战斗惊得粉颊发白了——   只见一道剑气,若游龙潜水,呼啸而来,嚣然慌忙提刀挡住,可那道剑气威力极大,竟是通过云熙刀震得嚣然胳膊一阵刺痛,如若龙爪挠破皮肉。嚣然起势便让盖聂制住,不免怒火中烧,暗暗运了功,又抬刀使了一招“裂山”,此招旨在以霸道之势取敌性命,凶狠非常。   盖聂不动声色,待云熙迫近忽然提剑挽了个剑花,动作缭乱轻盈,竟是死死缠住了狠劈下来的长刀,而后龙渊一挑,便化解了这一招。其后二人又过了数十式,嚣然毕竟年少,一来功夫不到火候,二来对战经验太少,“裂山”被破后一直处于下风,而盖聂的招式也从防守逐渐转向进攻,且一招猛过一招,一式快过一式。   这早已不是简单的切磋,完全是命搏。   渐离见二人厮打数式,战斗愈发激烈,不由得又往荆轲身后缩了缩。可此时,后背隐隐有些灼烫之感。她觉出不对,连忙解下背着的璇玑筑,竟见筑尾所镶嵌的晶石闪过一丝猩红的光芒。   也就在这时,盖聂长剑一挥,不偏不倚扎在了嚣然右肩,用力一推,剑身极快从嚣然后背穿出,登时鲜血喷涌。嚣然让这切骨之痛一激,干脆挺身迎着那剑,刀也换到了左手,向着面前狠狠一划,竟也割破了盖聂腹部的皮肉。   盖聂所受之伤较齐嚣然的只轻不重,但他此刻双眉深蹙,仿佛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一般。不过片刻功夫,盖聂已恢复如常,神色怡然,小腹的伤口也渐渐愈合。   嚣然见盖聂似乎只是被划破衣襟,怒气更旺,便使出父亲所授“肝脑涂地”,虽齐翊曾有嘱咐,此招式过于凌厉,易伤及自身,可如今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然而嚣然不过刚刚蓄力准备起势之时,盖聂便心下有数。   打败,不,杀死齐翊,是他近二十年的愿望,对于齐家的和素冲派的武功,他早已研究了个透彻,当年自己与傲尘所创的“苍穹剑法”,其中有七招,便是专门来破齐家的剑法刀法的。   “肝脑涂地”看似霸气,威力无比,但却完全抛开防守,只要处理得当,齐嚣然便是俎上之鱼。   盖聂暗暗念了个剑诀,龙渊逆云熙而去,快接近时却俶尔避开,正是“苍穹剑法”的第三式“星移”。齐嚣然一下子刹不住,连人带刀仍向前方冲,一下子便将后背露向敌人,盖聂此刻又突然回身,一柄长剑直接贯穿嚣然腹腔。   “噗——”嚣然口中喷出一口血,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一直坐在高台上的齐翊夫妇,见爱子重伤,不禁又悲又气。   “你还坐在这干什么?!”齐夫人凝碧对着齐翊痛哭呐喊,“咱家嚣然让那盖聂伤成那般,你怎地成了木头?”   齐翊右手已经握紧巨阙,面色凝重,只是擂台之上生死由天,自己此刻干预便是犯了江湖大忌,沉思稍许,他决定还是先忍这一时之气,明日决战,再好好教训一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盖先生,胜负已判,先生可以住手了。”齐翊站起身,对着盖聂喊道。   而盖聂仿佛完全没有听见齐翊说什么,也根本不理会什么“点到为止”,提着龙渊,杀气腾腾地又朝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嚣然走去。   这样的举动显然让在场之人讶异万分,连荆轲也忍不住出言阻止,可盖聂明显杀意已决。齐翊又上前一步,若盖聂真敢再对嚣然做什么的话,他想自己还是有把握偷袭击杀的。   可就在盖聂举起剑的一瞬,他竟突然感觉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是从胸口传来的剧痛,如同身体被撕裂一般,手中的剑也拿不稳了。   “阿聂!”荆轲立即上前扶住盖聂,同时暗暗将体内真气向他经脉传去。   “血蛊发作了,扶我离开。”盖聂紧紧抓着荆轲的手臂,用传音入迷告知他。   渐离面对眼前的变故,害怕,诧异,惊惶…万千思绪一起涌来。她低头看看筑尾那颗诡异的晶石,仍兀自发着红光,如同鲜血的颜色。她抬手轻轻触摸那东西,只觉手指如遭火焚,迅速拿开了手,而红光也渐渐消退,晶石的颜色重新变回了原本无瑕的纯白。   渐离不禁联想起方才的打斗,也就是这个时候,璇玑筑才生异样。她望着荆轲扶着盖聂离去的背影,盖聂的龙渊剑未及收回剑鞘,渐离可以清楚地看到,龙渊剑身的嵌的七颗明星,无一不是红光闪闪,如浴血般,而那红光又稍纵即逝,揉了眼睛再看,剑身仍如暗夜,幽深,死寂。   龙渊,璇玑,究竟有何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我是真的真的真的不会写武侠打斗的场面,写的不好求原谅。。。 ☆、疑问   抱春居内,雕栏玉砌,烟斜雾横,旖旎的气息将周身的血腥气味洗刷的一干二净。渐离沐浴更衣过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隔壁探看盖聂的状况。   笃笃笃…   “阿轲,让她回去。”盖聂轻轻说着,努力遏制五脏六腑间的不适。   荆轲继续为他运功,将真气缓缓导入盖聂体内:“你先安静,此时说话易使真气逆流,明日可就比不了了。”荆轲话虽说得极为轻巧,可内心亦是多有疑问,毕竟盖聂先前告诉自己他体内的蛊毒已经许久不曾反噬了,而且现在已经可以控制血蛊其他的副作用,只是今日突然发作,又是什么原因呢?何人,还能对他所中之蛊如此了解…   渐离一次敲不开门,仍是不死心,抬起皓腕还想再敲,可胳膊还未落下,便被另一只柔荑抓得死死的。渐离扭头看去,不是柳絮还能是谁,可面前的赵国名妓竟是一袭荆钗布裙,长发绾起,以一只镂花木笄束好。   “柳絮姑娘,这…”   柳絮倒是嫣然一笑,顺手挽着渐离的胳膊,说道:“高先生此时不便入内,到了晚上,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渐离听过这话自然一脸的懵,可还未等再问,柳絮就将她推开,称自己要去与旧主饯别,说罢就直接推开屋门进去。渐离只见柳絮与荆轲盖聂贴的极近,但根本听不清说了什么,她还拿出了一个东西给那二人看,渐离也瞧不清那是个什么,屋里二人神色不变,倒是柳絮的笑意愈发浓了,而且她不多会儿便出了房间。   渐离拦住她忙问:“柳絮姑娘,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还有晚上…”   柳絮依旧笑着,向渐离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就别添乱了,什么都不知道对你最好。”   渐离回头看了看屋里的情形,头立即垂了下去,此时的自己,真是一点用都没有,只会拖累了旁人。   “好了,垂头丧气做什么?开心点。”   见渐离仍一副苦恼模样,她接着说:“为我开心,行了吧。我要走了。”   “嗯?”渐离抬了头,“走?”   “对啊,我自由了,我要离开抱春居了。”   渐离又扭头看向屋内已经渐渐好转的男子,“盖先生给你赎身了?”   话音刚落,柳絮的笑容便僵住了,之后,她看着渐离,极为认真地说:“别离盖聂太近,对你有好处。”   渐离透过楼阁的窗扉看去,夕阳之下,柳絮挽着一个男子的手臂,有说有笑地走向另一个方向,男子亦是衣着朴素,不过看来对柳絮实在极好。   “瞧什么呢,这样出神?”   不知几时荆轲已经站到了身后,渐离哪管其他,忙问:“盖先生如何了?”   “老毛病了,无妨,现在正在屋里吃着蜂蜜霜糖呢。”荆轲努力地牵出一个很别扭的微笑,“你还没回答我。”   渐离听见盖聂无事才算略略放心,说道:“我只是没想到,之前瞧柳絮姑娘与盖先生,堪称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原来柳絮姑娘心中早已有人,瞧那亲密模样,必然已相识许久。”更没想到,柳絮会对自己说那样奇怪的话。   “我今晚有要紧的事,你帮我照看下阿聂,明天直接露台见吧。”荆轲解下腰间的酒壶,递与渐离,便要离开。   “轲大哥去哪?”近来事多,荆轲忽然离开,渐离不免忧心。   荆轲脚步未停,匆匆答道:“是默默有事,说找我相商…”后面的话,渐离就听不清了。   对了,这么多天都没有看到默默,闻笑堂的大小事宜只看着沁芳在打理,默默去哪儿了?渐离安慰自己,看来默默又四处搜罗她的小美男了,而且那姑娘父母还在邯郸,能有何事。可,为何总是有些不安呢?   “渐离你在吗?渐离?渐离!”   渐离听见里屋盖聂喊她,一声比一声急切,生怕那位出了什么事,立马冲进屋内。却只见盖聂倚在软榻上,旁边摆了一个空碟,他嘴上还挂了点点渣滓。   “渐离,”盖聂眼巴巴地望着她,“我饿了。”   “…”   小半个时辰后,在抱春居的雅间中,飘出阵阵酒香肉香。   渐离瞥了一眼抱着一只猪蹄啃得正香的盖聂,心里暗骂了句“吃货”,想想真是生气,自己担心了他半天,这家伙可好,跟没事人一样。关键是,这家伙居然,吃这么多还不胖!   “渐离不饿?”盖聂擦了擦嘴说道。   渐离又喝了口酒,目光扫了一下满桌狼藉,说道:“就算饿,还有我的份?!”   盖聂低下头,也看了看餐桌,自己好像今天吃的是有点多。   他咳了两声,试图转移一下话题:“渐离手艺不错呢。”   渐离听了夸奖,心里自然高兴:“那当然了,我的手艺啊,连宫里的御厨也佩服呢!”高兴过后倒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我刚才去后厨给你弄吃的,但是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对了,我这一路也没遇见过人。”   盖聂听后,不由神色一变。噬心蛊突然发作,柳絮离开,默默突然要见阿轲,抱春居所有人蒸发,今天这一堆事,这绝不可能是巧合。   他看了看渐离,那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丫头,才是他现在最担心的。   渐离让他看的毛毛的,忍不住问道:“盖先生,看我做什么?”   “不必与我如此疏远。”盖聂的声音很轻,若丝丝缕缕的春风,“叫我聂哥哥便是。”说罢,他又轻轻一笑。   “你胡说什么!”聂哥哥是个什么称呼,好恶心,“我还是随着轲大哥叫你阿聂吧。”   “随你。”   而在城郊驿馆,齐翊夫妇对着身受重伤的嚣然,难过不已。夏灵裳极力救治,虽说伤重,但她行医多年什么没见过,总算是给那小子捡回条命来,休息数月也就恢复如常了。可心里也是稍有愤懑,纵是敌手,可擂台上点到为止,把人家打输就行了,聂儿下手也太狠了,听说聂儿原本还想再出一剑,到那时齐嚣然可真是神仙也难救了。   待她离去,段凝碧就不住哭诉,无非是嚣然如何可怜,那盖聂如何心狠手辣,要齐翊速速为儿子报仇。齐翊心中也暗自思忖,先前他以为盖聂屡屡冒犯于他,无非是觊觎自己的剑圣之位罢了,可今日他这样对嚣然,一定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再加上之前有人说盖聂与嚣然像…他不敢再往下想,平生他只做过那么一件亏心事,便要遭报应了吗?   “老爷,外面有人求见。”小童叩门通报。齐翊心中正乱,如何愿见外人,当下说了不见,可小童坚持,说那人有极为重要之事,齐翊无奈,只得应允。   来人一进屋,齐翊便大为骇然,忙领那人离开此屋,走至僻静之处,便问那人:“你,这张脸…”   那人抬手摸索着自己的脸颊,到了发迹线处,竟揪起一层皮来,一点一点将整张脸撕了下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景棠,而这张脸,却是照着齐翊,不,谢皓轩曾经的脸所制的面具。   齐翊见他真容更是惊诧,景棠,不就是景家有名的痴傻少爷嘛,五年前举家神秘失踪,他如何会知道当年之事?   景棠叹了口气道:“若说易容之术,天下还是数洛邑俞家,我们‘刃’已竭尽全力复原此术,可惜比之俞家还是班门弄斧。况且,若说做面具,还是用人皮最好,其他材质不过能维持几个时辰。”说罢,他就将那张皱掉的面具抛在地上。   “你是‘刃’的人?”齐翊不愿再听,拂袖欲走。   景棠伸手拦住,“齐剑圣,您不想知道盖聂是谁吗?”   齐翊心里倒也猜了个七八,口中却说:“他是谁与我何关。”   “您还记得俞婉扬吗?”景棠清晰地看到,齐翊的身子一颤,又说,“那谢嚣呢,还记得吧。”   “果然…”齐翊扶住一侧的栏杆,才勉强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景棠见他如此狼狈,冷冷一笑:“今夜抱春居,杀了盖聂,我们‘刃’会帮你。”   “你说什么?!”   “怎么,知道那是你亲生儿子,就下不了手了?”景棠盯着齐翊的双眼,声音愈发恶毒冷厉,“你是想明日盖聂在天下人面前公布你的丑事吗?而且别忘了,他今天差点杀了你另一个儿子,明天他还要杀你!”   齐翊已经缓过精神,直起了身,迎着景棠的目光反问他:“你们为何要帮我?”   “因为盖聂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景棠恨恨地说。   邯郸城内的风云馆里,早已不复往日的喧闹,等新的剑圣确立并举行受封仪式之后,这里就会被拆除。   “你在这里突然约我前来所为何事?”荆轲问道。   徐默扒拉开他,往房间门口使劲张望,看他身后没人,又把荆轲扒拉过来,劈头便问:“盖聂死哪儿去了?”   “阿聂今日受了些伤,在城郊那里休息呢。”荆轲神色如常,谎话说的滴水不漏。   谁知徐默听后更为恼火:“放屁!今儿柳絮告诉我你俩拐带着离离去抱春居了,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有心思嫖!”   “…我们是那样人吗?”荆轲对着徐默这样暴走般的状态也是无奈,“你找我来究竟是什么事,发了这样大的火。”   这话一问完,徐默竟闭了嘴,低着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再仰起头看了看荆轲,问他:“那个,我好像知道了件事,我是想着,让柳絮拿着我在闻笑堂的私人令牌把你们俩一起叫来。这个事儿吧,聂聂他应该,必须得知道。”   荆轲见徐默如此反常,冰山似的脸也燃了一角:“什么事非得要阿聂过来,他明日有什么事你不清楚吗?有事我传个话,若有何麻烦,我帮你便是。”   “呃…”徐默鼓起极大勇气般才说,“如果,此事或与聂傲尘有关,我要不要告诉他啊?”   “你说什么?!” ☆、长夜   “天要黑了呢。”渐离望着西山处缓缓落下的火球喃喃自语。天空就如同她身侧摆着的龙渊,极幽极暗的夜幕中泛着点点星光,迷幻,不真实,总能引人遐思。   “又是这样静的夜。”   盖聂就站在她旁边,可开始就那么安静的站着,冷不丁说句话还是有些吓人的。   “安静不好吗?”渐离有些奇怪的看着他,“我喜欢在安静的环境里击筑,这样可以激发我谱制新曲的灵感。”随后她就哼起了轻快的小调。   盖聂看了看他身边这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之后便下楼去寻找夜宵了。   抱春居里能喘气的目前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俩,连拴在偏门看门的那条大黄狗都不翼而飞了,而且那些卖笑女的房间她也基本逐间瞧了,不仅人走了,而且值钱的物件也都没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这根本就是一场有预谋、有计划的撤离,否则根本不可能在不到半天的时间里,偌大的抱春居就人走楼空了。呃,不过为什么人都走了,怎么走的,他们问谁去?   于是,就有了这个安静到无聊的夜晚。   渐离倚着小窗,数着天上的星星,等着盖聂去给她拿夜宵吃,毕竟厨房里的东西还是不少,她记得灶台边还放了几块她叫不上名字的糕点,就是有点凉了…   可突然,她听见楼下传来几声“噼里啪啦”的脆响,声音尽管不大,可在这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原本的些许困意也叫这声音搅了个一干二净。渐离慌忙把头探出窗外,只见一身着黑色夜行衣的蒙面男子伫立院中,他旁边立着一脸铁青的盖聂,地上散落着些许陶盘碎片和混入泥土的点心渣渣。   然后,渐离就听见盖聂一声怒喝,她从未见那个被称为“剑神”男人那般气愤,那般失态过——   “打架就打架吧,你凭什么弄翻我的夜宵?!”   打更人敲响了梆子,走在寂静的街道上。   而城外的驿站之内,倒是另一派光景,完全不同于外面的静谧,大家热火朝天地讨论明日究竟谁胜谁负,有人甚至赌上了自己的全部身家。   王室成员已被护送回宫,明日还要再来,欣赏这十年一遇的终极对决。   不过,在鼎沸的人声喧闹中,似乎一直没有人发现,明日对决的两大主角,都不在这里。   渐离抱着自己的筑,摸索着出了房间,看了看四周确实没人,便躲进了楼梯的拐角处,这里离院子较近,且比较隐蔽,最重要的是,万一那俩人打得厉害了,自己也比较方便逃跑。   她如一只猫儿似得,瑟缩在角落,探出头来瞧着院里对峙的两人。   “齐翊。”盖聂上下打量了一番那蒙面男子,目光最终滞在了来人右手所持的一柄巨剑上,而后轻蔑地念出那个毫无悬念的名字。   齐翊抬手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罩,而盖聂见他如此举动,嗤笑更重,渐渐变成哈哈大笑。笑够了,他盯着齐翊的双目,张开口,吐露出来的声音低沉而悲伤:“爹。”   这简单的一个字吓得渐离险些连人带筑摔下楼梯来,这一个“剑神”一个“剑圣”怎么就成了父子?先别说见面就掐吧,长得就一点都不像好不好!再说今天上午盖聂差一点就把齐嚣然给宰了,这又是怎么回事…   齐翊听见这个字后,也惊得不轻,他的眼神变的缓和了许多,“嚣儿。”   什么?嚣儿?渐离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就这两个称呼已经让她彻底蒙圈了。   而盖聂听见这个称谓后,双目圆睁,怒不可遏,情形可比吃不到宵夜严重多了:“不要叫我嚣儿!你听着,刚才我叫了你一声爹,已经是仁至义尽,你当年杀害我娘之时,你我这父子之情,便是到头了。”   齐翊听罢这话反倒有些释然,既然你恨我至此,那我也不必留情了。当年的决定,早已无法使他回头。   盖聂见齐翊沉默不语,讥讽之语更甚:“你摘下那个面罩做什么呢?有本事就把那张带了二三十年的面具摘了啊!”   话说完,盖聂运行轻功,飞上层层楼阁,进了房间,取了龙渊又飞下楼。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他必然看见了缩成面团状的渐离。   “你怎么下来了?回屋去!”   渐离愣愣地看着盖聂,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声音冰冷,眼神可怖,浑身透着杀气。   “发什么愣,回屋!”   “我…”   “我现在没空哄你,回屋!”盖聂本已让齐翊激起杀意,他是真没心思再分心保护这个小丫头。   齐翊倒是清楚地瞧见了两人的互动,虽是简单的几句话,但也可以看出,盖聂心里是很在意那个小子的吧,不然大战在即,何必对他如此关心?   想到这里,忽而提剑挥即一招晴天空雷,直直朝渐离劈去。巨阙乃是兵中至尊,一剑起势,已蕴雷霆之力。   盖聂只觉身后如晴天炸雷,阴风怒号,有万钧杀气扑来,连忙转身,龙渊平举至胸前,电光火石之间,已聚起数道剑气,在面前形成一道屏障,长剑倏地向前一指,借力化力,生生挡下这霸气一招。   “齐剑圣,”盖聂双目微眯,隐约可听见他手指骨节咯咯作响的声音,“深夜挑衅已是有违江湖道义,你还要再伤无辜性命吗?”   “无辜?”齐翊抬起巨阙,剑尖直指盖聂的眸子,“那我的嚣儿呢?他不亦是无辜。”话刚说完,齐翊便闭了嘴,眼前的那个男子,也是他的嚣儿啊。曾经那个雨夜,眼前的那个嚣儿,抓着他的袖子,求他,说“爹爹别走”。   盖聂的眼神中透露着些许凄然的神色,果然,他心里承认的那个儿子,终究不是自己。恨吗?当然恨。意料之中的事,怎么心里还是如有针扎。他恨了二十年,他为这一天准备了二十年,可是,为什么两剑相撞的那一瞬,手指还是忍不住颤抖。   “阿聂。”渐离勉强直起身子,躲在盖聂身后,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将盖聂的思绪拉回来,“你可千万不能输啊。”   此刻的渐离可是把身家性命都寄托给盖聂了,他要是输了,齐翊能放过她吗?而盖聂也非常清楚渐离的处境,握剑的右手,不由得又加了几分力道。   “吵死了吵死了,还有完没完!”   风云馆内,原本一帮子人在讨论明日的战况,连酒保小哥都加入其中,那场面可是热火朝天热闹非凡呢。突然便听得楼梯口一声狮吼,众人纷纷闭了嘴寻声看去,只见闻笑堂的徐默副堂主两手插着腰,一脸的愤恨。   有个胆大的还腆着脸问她:“徐副堂主,您说这明日谁输谁赢呢?”   徐默白他一眼,“关你屁事。”   那人不依不饶,继续作死:“当然关我事,我押了注,我赌的齐翊赢,嘿嘿。”   “是吗?”徐默缓缓走至那人面前,扬起手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那人平白无故挨了打,还是被一个女子打的,不由气上心来,管他什么闻笑堂,抄起家伙准备大干一场,徐默也叫这等狂妄之徒气着了,右手已深入左袖抄起铁简。   正在这时,荆轲三步并两步的下了楼,横在两人中间,拼命给徐默递眼色。徐默知道事情已成,也懒得再生闲气,瞪了身后之人一眼便拉荆轲进了房间。   “如何,可译出来了?”徐默进屋后便赶紧问。   房间上首的几案上摆有一只吉金小鼎,上面镌着密密麻麻的大篆甚至甲骨文,随着礼崩乐坏,曾经的文字也逐渐被废弃了,只留在古老的礼器中。也难怪方才徐默听见下面的吵嚷那样生气,翻译如此古老晦涩的文字是需要专注与安静的,哪里容得半点喧闹,不过对于荆轲这样看起书来极其心无旁骛的人来说,似乎环境喧闹与否并无所谓。   荆轲拾起散落在旁边的一卷竹简,又看了看那只鼎,冲徐默点点头。他随后说:“这鼎上的确记载了俞家祖传的易容之术,不过这鼎,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徐默听了这话,颇为忧伤地叹了一口气:“景家的老宅。”   “景家?云梦景家?”   “嗯。”徐默弯下身子,抚摸着那鼎上的符画,“景氏一族为楚国三大家族之一,其中又以云梦景家为首,只是五年前,景家家主景亨过世后,满门失踪。前阵子有个小偷溜进景家老宅想瞅瞅还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竟翻出了这个,只是放鼎之处步步机关,小偷成了肉泥。不过闻笑堂有一弟子见他形迹可疑,一路跟随,将此情况通知驻守在堂的贾副堂主,然后,它就到了我这位博学多才的女姜尚手里咯!”   荆轲听着她最后一句话,不由嘴角一抽,随后有些惋惜地说:“可惜此鼎只记载了易容之术的概览和俞家的些许历史,具体操作并不详尽。”   “笨木头!”徐默敲了他脑门一下,“老娘千方百计地弄来这玩意,是为了重现什么易容之术吗,还不是为了调查聂傲尘。我之前拿到此物时,就想到了她,我跟你说过,在聂傲尘收藏的数卷竹简中,就有这样的篆文,我不识得不代表记不住。”   “洛邑俞家与云梦景家,看似毫不相干,却被一只小鼎联系到了一起,再加上轵城聂家与景家的关系…”荆轲好似在自言自语,可每一个字都落在了徐默的耳朵里。   “对,景聂两家,是我们目前已知的隶属于‘刃’的家族,如今俞家也牵连进来。所以,我怀疑,聂傲尘很有可能以易容诈死。”徐默揉揉酸痛的双眼,竟觉指尖感受到了些许湿润,“刚才你说今日聂聂与齐少爷比试之时突然蛊毒发作,聂家,聂平空最善制蛊。聂傲尘,聂平空的侄女,聂聂的妻子,呵,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更好控制聂聂的弱点了。”   这样的猜测一出,二人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一日夫妻百日恩,三年的感情,也可以至此吗?   徐默双拳攥紧,为什么,偏偏又把景棠和聂傲尘联系起来了…   “那,要告诉阿聂吗?”荆轲也有些没主意了。   “说什么说!”想到这个联系,徐默心头忽的窜起一股无名火,抬手便打翻了那只鼎,“当年聂傲尘差点把聂聂害死了,告诉了他能如何,只怕早腆着个脸又贴上去了!这事你听着,谁也不许往外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之前不是你说要告诉他…”   “现在不一样了!”想到景棠,什么都不一样了。   她暗暗下定决心,一点要亲手把聂傲尘找出来,然后,让她真死! ☆、生死   渐离怔怔地看着璇玑筑尾那颗诡异的晶石,又是突然变成了血色。她抬头看场院里激战正浓的两人,一招一式过得极快,可渐离还是清晰地看到了龙渊上窜动的红光,那把剑如今瞧来,就像是一条负伤染血的黑龙。   巨阙钝而厚重,最擅猛攻,剑势霸道非常;而龙渊则以灵巧敏捷为长。两位剑主也是其人如剑,将手中兵器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齐翊狠狠挥起巨阙,一式“破空”,力道极大,龙渊可挡下云熙,可在巨阙面前倒有些蚍蜉撼树了,盖聂堪堪挡下这一剑,却也不由得连后退十数步,齐翊一上来就使这样威力极大的招式,到底有些始料未及。   盖聂深吸一口气,咽下涌上来的一口血,齐翊只当他如此不堪一击,又飞扑上来,巨阙横劈,盖聂起初不动声色,至剑气逼近才使出一招“漫天花雨”,剑气波及四周,生生搅乱了巨阙原本的剑势,霎那间,只觉天地失色,草木零落。   龙渊轻盈,极适合突袭,其灵巧自如是巨阙所不及的,由剑及人,亦是如此。仅此一招,便扳回了原本的颓势,盖聂也发起了猛攻,接连变了好几个招式,却是招招犹如猎豹一般,迅猛非常,直指要害。齐翊究竟是上了些年纪,在速度上自然无法与盖聂相比,再加上方才剑势被搅,一时不及再起招式,渐渐竟落了下风。   虽说此时盖聂优势尽显,可渐离仍是心有不安,死死抱住怀里的筑。她的担心也确实是有道理的,不一会儿,空中竟传来一阵幽幽的箫声,凄冷,诡谲。渐离自幼熟谙音律,箫声一起,她就感受到了异样,莫非那是…   菀芝箫!   相传古时一女子,名菀,长佩芝兰香草,爱慕周天子而不得,遂投黄河自尽,三年后,有人于其投河处找到此箫,但为箫中怨气所噬,不久暴毙。后来为韩国的新郑张家偶得,谁料张氏一族非但无事反而发迹,世代相韩,至今已传三辈,历经五朝,今岁初韩亡,此箫便下落不明了。   而璇玑筑也仿佛有了灵性,敏锐地感知到了同伴的存在,晶石已成了殷红色,且红光以晶石为基点,向整个筑身蔓延。   渐离这才反应过来,璇玑筑有异乃是受菀芝箫的影响,而白天擂台人多,声音嘈杂,自然不会有人注意箫声,但此时抱春居里就三个活物,俩还在安静地对决,一个安静地躲在边上,箫声就显得格外清晰,只是“五音”互有感应可以解释的通,与龙渊又有何关联呢?不过,这样的解释似乎也说不太通,因为之前璇玑与清泓同在时也不会有此异样。   战斗一下子停了下来,二人都注意到了这诡异的箫声,而齐翊发现盖聂很明显的表现出不适,又想起今日景棠说的那些话,冷冷一笑,提剑砍来。   盖聂只觉胸口痛极,仿佛有刀劈斧削之感,四肢百骸逐渐冰冷僵硬,其实白天他已有类似的感觉,只是不及此时如此强烈。   血蛊。他痛苦的根源。   盖聂勉强挡住齐翊的招式,但每当蕴起内力之时,体内便有如万蚁噬骨,血液凝滞,这是从来未有过的症状,他何尝不知是箫声所致,但仅是阻挡齐翊的猛烈进攻已经够让他焦头烂额的了,哪有功夫思考如何破解箫声的影响,何况盖聂虽剑术极精,但如何懂得音律。齐翊见盖聂如此狼狈,下手更狠更重,只望能早些结束这场战斗。   沉溺于剑术对决的两人,自然也就忘却了一旁渐离的存在。论武,渐离一窍不通,可论乐,渐离认第二,这世上只怕还真没人敢认第一。   她听出此曲调为楚乐,再细听,辨出曲为《九歌·湘君》,轻声和歌而吟:“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不觉嗤笑,吹箫之人只知此调哀怨,可通过引入愁思来控人心智,而且他改了好几个音,想来曲子不过是个媒介,可以引入或调动某种力量,不然为何盖聂快崩溃了齐翊却没事。   渐离闭目细听,曲子第一段已经结束,第二段哀戚更甚。不过,吹奏之人一看就不懂乐理,否则他不会犯下如此致命的错误——第二段起调要转为宫音,他跑调了。   景棠隐藏在抱春居外面的一处高阁内,快意地欣赏着院里的对决,而旁边则伫立着一个“刃”的弟子,正十分专注地照着一卷曲谱吹奏手中的一只长箫。景棠见巨阙直直捅进盖聂腹部,不觉拊掌而笑。   盖聂么,猖狂了这么多年,终于也有今天。只是傲尘,想到她,景棠的笑容也不禁敛住了,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只是,也最对不起她。如果傲尘知道,她凭与张家的交情求来的此物,是他用来对付盖聂的,她又会作何感想。   不,傲尘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景棠想到这里,心情又好了很多,不过也没好太久,因为他听到了除箫声和打斗声外的另一种声音。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一个低沉婉转的声音传来,紧接着,就是一阵叮叮咚咚的筑声。   战斗又停了下来,盖聂捂住下腹,伤口已经愈合,可是那种彻骨的剧痛仍在,筑声一起,倒也给了他缓冲的时间,而且再运起功来,也轻松了许多。   倒是齐翊,听到这首《黍离》反而有如雷击。   渐离也是在赌,她只是想璇玑筑作为“五音”之首,应该可以压制菀芝箫,再加上自己的高超乐技,还会输给那个躲在暗处的半吊子吗?而且,她想起那天在露台上盖聂对齐翊提起《黍离》之乐,齐翊脸都绿了,除却故意抬杠,只怕这曲子还对齐翊有别的意义。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齐翊隐约想起,当年也有一个女子,一袭牙色蝴蝶暗纹襦裙,长发散至腰间,鬓边还别一朵山茶,清唱《黍离》,她还说:“要是有璇玑筑就好了,那是乐界的至尊,实属《王风》绝配。”   也就在他失神的一瞬,面前一道亮光划过,齐翊忽觉脸上一阵疼痛,接着,便发现有什么东西从皮肉上脱落。   渐离大吃一惊,临时找来击筑的木板也跌在地上——齐翊的脸,竟被盖聂一剑劈成两半,如一片深秋的落叶,随风飘落。然而,齐翊那张碎掉的脸下面,还有另一张脸!看着那张被隐藏的面孔,如今渐离才相信他们真是父子,因为的确是太像了。   景棠双目圆睁,吃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他将目光投向渐离,看来今后,又要多一个敌人了。   那个弟子停下了演奏,因为盖聂已经出了第二剑,这一次,是贯穿了齐翊的咽喉。   一切,结束了。   “快,大家快去抱春居!”打更人慌慌张张地冲进风云馆,喘着粗气,半天才吐出这么一句话。   在座的江湖侠士听了也是面面相觑,店小二给打更人递了碗热水,他饮过,才接着说:“盖先生和齐先生在那里打起来了!”   “你不早说?!”一个彪形大汉听罢立即起身向外冲,其他人也纷纷反应过来,不管其他,先到了抱春居再说。一时间,宵禁后的邯郸城陷入了沸腾,人们奔驰在夜色里,只为了观赏一场胜负,或许是一场生死,而这场对决为什么没有选择一个正确的时间、地点,就边走边讨论了。   “怎么又这么吵?”徐默气哄哄地推开门,准备再下楼大闹一场,竟见大堂里空荡荡的,只有被推搡在地的店小二和打更人。   小二扶着柜台支起身子,朝她喊道:“徐姑娘,您快去抱春居看看吧,出大事了。”   荆轲也闻声赶来,快步下楼,细问那二人。打更人答道:“我方才打更路过抱春居,听见一阵打斗之声,又突然有箫声,啊对了,后来还有筑声,我好奇啊,就爬上墙头看,就瞧见,盖先生一剑就…就劈开齐先生的脸,唔…我没敢再看,赶紧来这儿通知几位大侠…”说到这里,他又回想起刚才看见的恐怖一幕,不由得哭了起来。   “为什么是在抱春居?还是这个点?”荆轲颇为疑惑,阿聂今日突然血蛊发作,应该是齐翊主动找的他,偏生此时自己不在。他隐隐感觉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他们或许,已经掉进了一个局,深陷,而无法挣脱。   还未及他细想,徐默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就往屋外拖,边走边嚷:“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先去抱春居啊,离离还在那儿呢,聂聂要是血蛊又发作了,跟四年前一样犯病了怎么办,离离可是一点武功都不会啊!”   可刚出风云馆大门口,二人就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沁芳拦住了。   “师姐,你可知聂聂与齐剑圣之事?我与轲轲正要赶过去呢。”徐默焦急地说,“你赶紧的,随我们一块儿。”   而沁芳焦急之情显然远胜于她,而且双眼又红又肿,一看就是刚刚哭过:“默默,闻笑堂出事了,贾师兄他,他遇害了!”   徐默听见这个消息,身子不由往后一栽,荆轲连忙扶住,心里奇怪,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武林大会,吉金铜鼎,闻笑堂副堂主… ☆、了结   龙渊脱手。   盖聂垂手而立,目光空洞,就那么愣愣地看着齐翊后仰躺下。齐翊双目圆睁,脖颈上插着一柄长剑,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很快,地上便形成了一汪血池。   “阿聂。”渐离轻声唤道。而盖聂仿佛完全没有听见,痴傻似的,就立在齐翊脚边。   渐离忍着血腥味带给她的极大不适,抱着筑缓缓向盖聂靠近,扯了扯他的衣袖,又唤了他一声。   “嗯。”半晌,盖聂才应了她。   渐离站到了盖聂与齐翊尸体之间,她矮了盖聂大半个头,要踮起脚才勉强与他四目相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了?渐离心里有太多围绕面前这个男子的疑问,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大段的问句只化作了一句“回去吧”。   “什么?”盖聂的瞳孔中似乎有了些许神色,他迎上渐离的眸子,“你说什么?”   “我说,回去吧。”渐离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却抑制不住眼角莫名的泪滴。   二人都没有注意,龙渊剑和璇玑筑上的晶石,又恢复了原本的颜色,柔和,平静,此夜如是。   “好。”他说。   盖聂轻轻地拂去渐离扯住他衣袖的手,安慰道“没事”,之后弯下腰,将地上损坏的□□拾起,两半一拼,竟然完整如初,连中间的裂痕也不见,他的眼神顺前瞧去,拖着步子,终是走到了那尸体的头部,再将这张假面重新覆到齐翊的脸上,并且,合上了那人的双眼。   渐离就这样瞧着,她不知是怎么了,看着这一幕,她好像从心里感受到了眼前这个胜利者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部分,她竟有一种冲动,却又说不清是怎样的冲动,那种感觉,熟悉,陌生。   “谢谢。”盖聂拔出龙渊的一瞬,渐离隐约听见这么两个字。   还不等她回一句“不谢”,就听见门口一片喧闹之声,远远就见火把攒动,竟映的暗夜亮如白昼,紧接着就看见一群人撞开了紧闭的大门,潮水似的一齐涌入。   一切的喧嚣,在看见齐翊尸身的一瞬又归于沉寂。突然人群中冒出了一个极微弱的声音:“齐剑圣死了,盖先生就该是下任剑圣。”   简单的一句话,轻易地打破了尴尬沉默的氛围,来看热闹的众人瞬间分成数派。   “盖先生终归赢得不光彩,咱们都没看到。   “可是齐先生已逝,何人可担剑圣之名?”   “还是再比才算。”   “我看何必再比…”   吵吵嚷嚷的,盖聂倒始终不发一言,有人问他他也不理,直到看着自家仆役闻讯赶来,才吩咐他去城郊通知齐夫人。   “回去吧。”盖聂转身对渐离说道。   “嗯。”   荆轲赶来的时候,就瞧着门口乌泱泱一大帮子人聒噪个不休,上前一问才知他们正讨论新任剑圣的归属问题,到底该不该盖聂来当,要不要重办武林大会再做推举。而上任剑圣齐翊就仍横尸在侧,血迹还未干,此情此景,不禁令人唏嘘。   荆轲环顾了四周一番,之后站到人群中间说:“你们既纠结盖先生的事,那盖先生如今身在何处啊?”   众人又安静了,面面相觑。   “你先躺着,我看你脸色很不好,需要我帮你把被褥抱来吗?”渐离说道。   此刻,他们二人就待在抱春居后院马房边停的一辆豪华马车中,不错,就是盖聂当年送柳絮的那辆,柳絮走时就带了点随身衣物,这件惊世骇俗的礼物就这么被遗弃在这里,不想如今倒派上了这等用场。   “不必,你现在出去不就让人发现了。”盖聂刚刚说完,渐离就听见了他均匀的呼吸声,他竟累的睡着了。   此车内部皆铺貂绒,柔软舒适,而且极为宽敞,他们二人就干脆以车为榻,以臂为枕。   起初渐离觉得毕竟男女有别,还是不该如此亲近,但是又一想自己当日昏迷,就是盖聂一直陪伴在侧,直到自己醒来,如今,也权当是报恩吧。   而且,不知为何,在他身边,非但没有尴尬的情绪,反而有一种安心之感,她不由得仔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男子的面容——难怪默默跟他关系那么好,盖聂的确的确很好看,眉眼间还隐隐透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之前打眼一看只觉惊艳,如今沉下心来,才发现此人的容貌其实久看更吸引人呢。   看着看着,她也闭上了双眼,今天真的太累了。   “唔…”   渐离都快睡着的时候,忽然听见身边的人发出细小的声音。   “娘,对不起,您别恨我,我不想,不想的…”盖聂眉头紧皱,嘴里胡乱的说些破碎的话语。渐离只道他是魇着了,连忙起了身,握住他颤抖的双手,一直到他从噩梦中惊醒。   “都过去了,已经没事了。”渐离用袖子拭去他额上淌下的冷汗。   盖聂顺着那手,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他身侧的女子,真是,自己脆弱的一面,竟又叫这丫头看见了。   “谢谢。”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还能对她说什么,或许不该是一声“谢谢”。   “这话你说过了。”渐离收回手,蹭了蹭自己有些烫的脸庞,“既然都睡不着了,咱们聊聊天吧。”   盖聂倚着车壁,疲惫地看着渐离:“你不问问,刚才的事吗?比如齐翊和我的关系什么的。”   “那你想说吗?”   “不想。”   “…”渐离一拍脑门,自己就是嘴贱,问那句干吗?!   盖聂倒是让她这个小动作逗得笑出声,语调也放松了许多:“渐离这般可爱,将来恢复了女儿身,想来会有不少王孙公子趋之若鹜,想求你为妻呢。”   “不会。”盖聂的一句玩笑话倒是触及了渐离的伤心事,“我这余生,便都是高渐离了。”   “那若是遇到心仪之人了,又当如何?”   心仪之人…渐离曾以为是她的轲大哥,可是,自己真的倾心于他吗,即便自己一往情深,不也是一厢情愿。有缘无分,大抵如此。   车厢内的空气仿佛一下子凝固了,还是渐离先开了口,不太自然地转换了话题:“对了,今天你有没有注意到龙渊和璇玑的异样?”   “白天就注意到了。”盖聂说这话时神情颇为轻描淡写,“怎么,你不知道这二者的典故吗?”   渐离摇了摇头,真是的,这把筑自己瞅了十多年,竟还不知道它与兵器有典故呢,又丢了一次人。   在盖聂的讲述下,渐离才知道,璇玑筑尾的那颗晶石原就是龙渊上的北斗七星样式的晶石之一,二十多年前的龙渊剑主因受情伤,悲愤之下竟将龙渊剑上的一枚晶石生生拍碎,后来碎片被其挚友——当年的璇玑筑主所拾,托人寻能工巧匠,甚至注以自己的血液才得以修复,他辗转多地才将此物归还于龙渊剑主,其为报答好友,便在璇玑筑尾镌一北斗图案,又将晶石一分为二,再以其血注入。   说罢,便拿起龙渊剑与璇玑筑对比,果见剑身最末端的晶石与璇玑筑上镌的同样大小,连色泽也是一般无二。想来那奇异的红光,正是两个心意相通之人的感应。   渐离听过这故事后略一思索,便反应过来这故事中的璇玑筑主就是先考,若按盖聂所说,也难怪龙渊与璇玑同时生异了。不过,渐离仍有一疑问:“为何你知晓此事,二十多年前,你也没出生吧?”   盖聂又往车壁上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因为那位龙渊剑主,就是我师父。”   “那照你这么说,那璇玑筑主还是我爹呢,他为何不告诉我?”   “因为,他们二人后来决裂,再不提当年之事。他们曾经的恩怨,我师傅也是在一次酒醉后告诉我的。”   决裂?渐离不再追问了,前辈们的恩怨,不该是他们随口置喙的。   “好了,该我问你问题了。”盖聂说,“你能告诉我,为何那箫声一起,我竟然旧疾发作?又为何,你要奏《黍离》?论音律,你应该很懂吧。”   渐离就知道他会问这个,真是个很头痛的问题呢,《黍离》倒是好解释,她便将自己当时的想法说了。盖聂听后倒是沉思一番,神情有些难过,不过很快又恢复如常,还不忘夸一下渐离的聪明绝顶、筑艺无双。   之后渐离就开始解释她已知的“五音”之间的关系:“那箫名菀芝箫,是五音之一,五音之间互有感应是有可能的,不过当年我家放了五音之二,相安无事,就是嗯…一筑一琴,奏出的曲调比独奏时更为美妙动人。”渐离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听爹娘说起过,五音中有三白两黑,璇玑、月胧、清泓为白,菀芝、烨焰为黑,方可互相压制…哦,想起来了,爹生前还说,三白或二黑相遇,彼此间的感应会很强,之前璇玑清泓都在,或许是因没有月胧的缘故,才没有生异,只是,这里也没有烨焰鼓啊,那鼓听说早就被毁了。”   “可是我以前听过别人演奏菀芝箫,为何没有感觉?”盖聂又问。   “啊?难道我理解错了?”渐离揉着太阳穴,怎么那么麻烦呢,这可完全超出她的理解能力,不过,倒是可以跳出“五音”,换一个思路,“难道这还需要特定的曲调?对了,刚刚那个吹箫之人,他跑调了,我那时以为不过是个不通音律之人犯的低级错误,或许他是故意为之!”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呃…”渐离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这个也不过是我的猜测而已,其实我也不确定…”   “那就先假定第一种猜测,菀芝、烨焰为黑…”盖聂小声念叨着这句话。也就是说,其实是菀芝影响了烨焰,再通过龙渊影响璇玑的。   催动菀芝箫害他之人,必知他身怀烨焰鼓,而这样的人,世间只有三个,除却自己,另外两人,明明都已经死了,而且都是死在自己的面前。   但是,他们都与一个组织有关。   刃。早该想到的,他们怎么可能让自己轻易的成为剑圣,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不对自己下手。   “你知道是谁害你了吗?”渐离问。   盖聂点点头,借着月光,他看着身边那个女子,明明她不用掺和进来的,只是今夜之后,只怕她也会成为“刃”的目标。   那就好好保护她吧,四年前没有做到的事,现在,是该弥补曾经的遗憾了。   “哎,真是的。”盖聂叹了口气,“我本想凭借剑术光明正大的战胜他,如今这叫胜之不武,丢人!”   渐离回道:“这有什么丢人的?明明是他们使计在先,我们不过是随机应变罢了。再者说了,反正结果是你赢,人们就是这样,只关心最后的结果而已。”   “渐离,”盖聂的声音很低,“你相不相信,我其实不想杀他?”   渐离想起盖聂帮齐翊合上双目的动作,坚定地点了两下头,“相信。”   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清晨的曙光自天际一跃而下,将金色的光芒挥洒在大地,天气格外的好。   然而,一个痛不欲生的声音,打破了清晨应有的静谧。   “齐郎,你死的冤啊!”凝碧长发未梳衣衫未整,一看便知是急急忙忙赶来的,此时她抱着齐翊的尸体,也不顾血污染身,早已把嗓子哭哑了。   而盖聂和渐离在马车里就听见了那哭天抢地的声响,渐离早已没了睡意,扯着盖聂下车,去看看怎么回事,而盖聂很明显不想过去,竟像个孩子似的装起了睡。   渐离是根本拉不动他,只好耐着性子跟他商量:“怎么,你是怕事主找你麻烦?你毕竟杀了齐翊,即便他有错在先,你也该…”   “我不想见那女的,倒不是怕她找麻烦,我是怕…”盖聂翻了个身,继续说道,“是怕我自己控制不住杀了她。”   “…”渐离想了想,还是不太明白齐翊一家子到底对盖聂干什么了,亲生父子弄了个你死我活,连人家老婆孩子都恨上了。   “这样,”她说,“你要是想动手,我就拉着你,拉不住,我就…使劲拉着你!”   “…”   等两人到了场院里,率先映入眼帘的就是昨晚赶到的大批观众,而今天早上,很明显人数增加了数倍,挺大的一个院子愣是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有人发现了他们,之后原本拥挤的人群,十分自觉地给他们让出一条道。   盖聂清楚地看见了阴阳相隔的齐家夫妇,不知为何,整整二十年来对他们的怨恨倒是淡然了许多。他心里没有任何复仇成功的快感,反倒有一种压抑的情绪,笼罩在了那颗早已伤痕累累的心脏上。   齐翊死了,段凝碧生不如死,大仇当报了吧,自己也即将继任“剑圣”,他当年许下的三个愿望已经全部达成了,只是曾经自己执着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意义。   “夫人节哀。”盖聂走近了,这是他与凝碧说的第一句话。   “你…”凝碧咬牙切齿,不顾一切地向盖聂扑去,大有同归于尽的气魄。不过,还是让一干随从拦住了。   她即便身子让人扯着,嘴里仍是骂声不断,无非是什么“不得好死”、“他日我定将报仇雪恨”之类的话。盖聂瞧着她几近癫狂的样子,只觉心乱如麻,不愿再瞧,干脆再不多言转身离去。渐离见他欲走,连忙跟上,还傻傻地来了句“这不不用我拦着你吗”。   还未走几步,便被一脸疲惫的荆轲拦下。   “你们昨晚去哪儿了?”   盖聂与渐离相视一笑,“保密。” ☆、归燕   经过一群江湖人士一天一夜的骂战,最终还是有了一个一致的看法——尊盖聂为新任剑圣。毕竟齐翊已死,一时之间,再进行一轮较量有些不切实际,而且,韩国已亡,赵危在旦夕,赵国王室也希望赶紧确定一个剑圣,之后说服他率领江湖,共御强秦,所以派人向多方施压。   “恭喜了。”荆轲说道,只是万年不变的冰块脸没有一丝喜悦。他终究还是没将那日他与默默的发现告诉盖聂,只将贾副堂主遇害之事略略一讲,便不再与他多说话。   “哦。”成为剑圣的那位也是一脸乌云密布。虽说成为剑圣也是他曾经坚持的梦想,但是真成了这个剑圣,他反倒有些不快。因为那一夜他根本就没和齐翊决出真正的胜负,有了五音之三的干预,他自己其实也觉得赢得不光彩。而且,现在剑圣不剑圣的,跟“刃”比起来重要吗?谁知道哪天“刃”的爪子就伸过来了。不,已经伸到他头顶了!   只有渐离,她还丝毫没有觉察到迫在眉睫的危险,靠在软榻上喝着小酒,看着边上那俩人。   如果不是门外一个宦官叩门,这个房间或许会安静到深夜。   “盖先生,三日之后的受封仪式,还望先生早做准备,届时大王会亲临现场,为先生贺。”宦官一面说着,一面跟身后的仆役递眼色,紧接着,就有一列人马鱼贯而入,捧上十数箱黄金、珠宝、丝帛等物,更夸张的是这列人马放下东西退下了,后面又有一拨美人进了屋。赵王的意思,傻子都看明白了。   盖聂偏过头去看看身边的两位,发现他们也在看他,而且一副看戏的表情。不过好在这样的阵仗他又不是没看过。   “赵王美意,在下怎好推辞,还请大人回去为在下多多美言呢。”说罢,起身从箱子里拿出两锭黄金,递与那人;又搬出一箱珠宝,给那些美人,让她们出去自己分。   来人喜滋滋地走后,渐离才笑出了声,荆轲的嘴角也向上牵了下。   盖聂还明知故问:“笑什么?”   “你呀,”渐离挑了个金币把玩起来,“拿别人的钱你充好人。”   盖聂抿唇一笑,说道:“那又如何,这钱赵王既送了我,自是由我支配。”   “那这么多金银珠宝,你打算怎么花?”渐离问。   “嗯,先买点糖吧,我前天买的麦芽糖吃完了。”   渐离不禁扶额大汗,吸了口气才抬头重问:“我们都知道你能吃。我的意思是,这么多东西,你都照单全收?”   “不然呢?”盖聂似乎满脸写着无辜二字,但渐离还是很想用“贪财好色”四个大字评价眼前这位剑神加剑圣。不过后来渐离想了想,这种事估计这位盖大侠没少干,不然他哪有一掷千金造辆车的魄力。   其实自□□年前,盖聂声名鹊起之际,列国君主都向他抛了橄榄枝,只是这位摆出一副脸皮厚的模样,送多少礼物都照单全收,但是就不松口到底属意哪国君主,于是列国为进一步拉拢他竟然杠上了,不仅给了大量财物、土地、特权,还许诺了种种爵位,然后,盖聂就愉快的过了近十年的神仙日子。其实他何尝不知,七国争霸,自己轻易许诺为哪国效命,便是得罪了其他诸国,而且自己也难保不会落得个白起李牧式的下场,如此,无非是明哲保身而已。   “阿轲,等去了蓟都,我就有钱请你了。”盖聂把箱子一一合上,心情倒是愉快了不少。荆轲不语,倒是拿过了渐离的酒壶喝了一口,看来心情也是好了几分。   就是渐离惊诧不已:“你要去蓟都?!”   地窖里封着一坛坛陈年佳酿,用以为即将离开邯郸的诸位英雄践行,在受封仪式前,没人可以进来,为的就是防止有人在酒水中动手脚,不过,闻笑堂的两位副堂主却有特许令,因为他们就是来检查这些酒水是否有问题的。   “师姐,为何要我去蓟都?我要回云梦!”徐默不满地抗议,她要查清楚贾雄的死因,更要查清楚景家聂家俞家的联系,所以她必须立即回到闻笑堂总部,这些事她交给谁都不会放心的。   沁芳背对着她,似乎是在专心检查一坛四十年的陈酿,右手手心里却攥着一只毒镖,思虑再三,她还是不动声色的将毒镖收回袖内。   “默默,”沁芳转过身,“你还信不过师姐吗?”   徐默垂下了头,她不是不相信师姐,贾师兄的事的确师姐会处理的比自己更好,只是,这恐怕要牵扯到景棠,这便是她放心不下的了。   沁芳见她已有迟疑之色,继续循循善诱:“闻笑堂成立数百年,哪有过这样的事?!副堂主之首,在自己的府邸中便被残忍袭杀。迁堂是早决定的事,只是师兄的事一出,更是迫在眉睫了。还望师妹,以大局为重。”   “我知道了,只是师姐,此事与‘刃’只怕脱不了干系,那姐夫和啸儿…”徐默到底是为师姐担心,沁芳的夫君是云梦有名的士绅,完全不会武功,其子又年幼,他们若遇上“刃”,只怕是凶多吉少。   沁芳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实际她自己心里清楚,如果她不插手这个案子或者不回云梦,自己的丈夫和儿子才是凶多吉少呢。   “那我再想想,离开邯郸前会给师姐一个准信的。”徐默也没了继续留在这的心思,提起裙子就出了酒窖。但当她回到房间时,就看见屋里多了个人。   她欢喜之余,更多的是关心,只是丝毫没有注意来人凝重的神色,“棠,你怎么这大白天的就来了,若是叫人发现了可如何是好。”   “我的死活,你还在意吗?”景棠的声音冰冷至极,完全没了半点情义,这样的态度让徐默很是不安。   “你胡说什么,我当然…”   话音未落,景棠便一把将徐默推倒在地,一手握住一把匕首死死抵住她的咽喉,“你不是答应我不过问我做的任何事吗?!”   徐默见景棠这般情状,只有痛心,他明明不会这样的,他从来不会对自己这样,他可以弃自己不顾,可如何到了刀兵相见的地步?想到此处,不由得声音有些哽咽:“你倒说说,我管你什么了?你别忘了,我是闻笑堂的人,你几时考虑过我的身不由己?”   景棠也是让怒火烧昏了头,徐默这个把什么都写在脸上,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女子,哪至于算计他至此。   “盖聂的事,你当真不知情?”景棠收回匕首,只是声音还是那样冷淡。   “你说他与齐翊比武一事?当夜我不在那里,我干预了什么?”徐默自己说到这里,也恍然大悟了,“那日聂聂突然蛊毒发作,是你下的手?!”   见景棠不答,她继续追问:“那我贾师兄呢?你…”   “不是。”景棠打断了她,“盖聂的事的确是我所为,他当年做了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但那姓贾的非我所害,爱信不信。”   “纵使贾师兄之死与你无关,那聂聂你又何必为难至今?”她站起身子,逼着景棠与自己四目相对,“又是为了聂傲尘,你到现在还放不下她!”   徐默几乎是撕扯着嗓子喊出来的,以至于把店小二都招上来了。   “徐姑娘,您没事吧?”   “…没事,你下去吧。”徐默答道,她说这话时仍盯着景棠,却似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景棠受不了徐默这样的目光,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明白自己对这个女子究竟是抱有一种怎样的情感,但他也没有时间静下来思考,或者说刻意地,不去思考。   “我走了。”景棠说完就走到窗边,打开窗子,正准备跳下去的时候,突然觉得身子被什么给拽住了,而脖颈,有一丝冰凉。   “抱歉,我当时答应你的话要改一改了——今后,如果我发现,你做了什么伤害闻笑堂、伤害我朋友的事情,我绝不手软。”说罢,徐默缓缓放下抵在景棠脖颈处的簪子,并用它解开了景棠的穴道。   景棠转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位女子,也没说别的,只取下她手中的簪子,重新插入她的云鬓。   “我也告诉你,我是‘刃’的人,我只听主上的命令,如果有一日真到了那一步的话,我也无法。”   待景棠走后,房间里的人再也压制不住,终于爆发出近乎绝望的哭泣。   “哎,怎么走得这么急?”渐离一脸茫然地望着面前已经收拾好行李的盖聂荆轲,“不是明天有个剑圣的受封仪式吗?”   “我不想受这个封。”盖聂平静地说,“你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走吧。”   之后那二位就一边一个,架着渐离出了门。在风云馆后院,已有备好的三匹快马,一架马车。   “我和阿轲骑马,渐离你就坐马车,帮我们看着行李,你的筑就在马车里的那个小箱子中。”盖聂有条不紊地安排道。   渐离凑到盖聂身边,嘻嘻笑道:“阿聂,咱们上回坐的那辆车呢?就是你送…”   “我让人卖了。”盖聂说,“那车就是中看不中用,长途跋涉根本不行,而且行驶速度很慢,当时我也是送给柳絮让她坐着玩的。”   “坐着玩?”渐离上了车还在琢磨着这词,果然有钱人的世界不是她能理解的。   后来到了燕国,渐离才偶然了解到,这车是被赵王宠臣郭开所购,进献给赵王,也是用来坐着玩的,而且当时盖聂给开的价很低,基本是赵王赏赐给郭开的十分之一左右吧。此乃后话。   一行人正欲走时,一匹枣红骏马拦住了三人的路。   “去蓟都?那捎我一个呗!”徐默轻快地笑着,驱马横在了两马一车之间。   “徐大小姐发话,在下怎敢不从。”盖聂回她后轻喝了声“驾”,驱马先走了,荆轲看了眼徐默,喝了口酒,紧随其后。   徐默扭头看向待在车里的渐离,问她:“会赶车吗?”见渐离摇头,一面骂着前头两个不讲义气的家伙,一面下马上车,从车中寻了马鞭,赶车前行。   清晨,天空降下一层薄雾,几个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朦朦的雾气中,只有泥土地上的马蹄痕,提示着旅人的方向。   等到了蓟都,该是秋天了。 ☆、新友   “聂聂啊,不是我说你,你这么长时间都不主动来找我,你想干什么?!出了多大的事都不知道知会本姑娘一声。”一路上,徐默的抱怨就没住过,毕竟差一点就是天人永隔了,也难怪她如此气恼。   盖聂倒是自知理亏,一路好吃好喝好玩的哄着,其实他自己也是有苦说不出的,武林大会开始的前一天他就托人捎信给闻笑堂,让徐默前来一见,只是闻笑堂的人几次把信给打回来了,说是堂中有事,副堂主无法抽身。但是如今想来,闻笑堂弟子拦人徐默定是不知情的。看来闻笑堂的内部也…   渐离把脑袋探出车窗,把荆轲叫了来,指指闹得正欢的两人说道:“你瞧他们像不像一对欢喜冤家?”   荆轲对她这样乱点鸳鸯谱的行为一笑置之,他十年前与那二人相识之时,就觉得是天造地设,可偏偏他们就是各自心有所属,难道这就是俗语说的“兔子不吃窝边草”?   “喂,你们俩嘀咕什么呢?”盖聂放慢了马速,到了渐离的车窗边,似笑非笑。   徐默竟然大声地嚷出来:“渐离说咱俩像一对呢!”   那三人放声大笑,渐离则糗的缩在车厢里,把头深深地埋进衣领。要不是荆轲从车窗外掷进的一只酒壶,她估计到蓟都前都不会抬头了。   盖聂见状不禁又打趣徐默:“渐离可比你好哄多了。”   徐默一听这话狠狠瞪了盖聂一眼,反唇相讥:“男女有别,渐离是男孩子,自是好哄。”   这话一说完,渐离一口酒生生吐了出来,呛得半天说不出话,边上的两位男士脸上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徐默只当他们是让自己的话给噎住了,还想再添把火,扭过头去,趴在渐离耳边说道:“我跟你说个秘密,别看你轲大哥那样能喝,他旁边这位姓盖的,可是个‘一口醉’,他呀,估计也就是新婚之夜喝了口合衾酒,旁的…”   “默默,算我错了,咱不说这个了成么?”盖聂说罢,又向徐默递去了一块麦芽糖,这可是他留着晚上打牙祭的。   一行人有说有笑,很快就到了蓟都城下。   马车刚过城门,徐默就如受惊的小兽一般躲入车厢,连马鞭掉了也不在意,抱着渐离,惊恐地嚷道:“那只丑猴子怎么又来了嘛!”   渐离见徐默这般,早笑得岔了气,推了推在她身上大揩油水的徐大小姐,一指城门处,对她说道:“你且瞧瞧他旁边站的那位,可还入咱们徐副堂主的眼?”   徐默听过这话鼓起勇气出了车厢,这才发现舞阳旁边不知几时站了位丰神俊朗、器宇不凡的男子,同是衣着富贵,两人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俊美男子身后还立着一个女孩,女孩也就大概十五六岁的模样,十分俏皮可爱。   四人下马的下马下车的下车,城门口立着的三人也都迎了上来。那女孩跑的最快,直奔荆轲而去,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甜甜地唤了声“轲哥哥”。这一举动把荆轲旁边的三位惊得不轻——这块木头几时也这般有女人缘了,一回蓟都就有人投怀送抱。   荆轲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姑娘从身上扒拉下来,转身向大家介绍:“这位是玉川姑娘。”   玉川嘻嘻一笑:“以后大家叫我玉川便是,不必一口一个姑娘的。”她调皮的凑到荆轲身后的三人身后,左瞅瞅,右看看,“让我猜猜,你们都是谁——”   她站到盖聂眼前,“这是聂哥哥。”盖聂让这个小丫头逗笑了,难怪阿轲给他寄的信中时不时就提下她,身边有这么一个开心果,日子也好过很多吧。他将刚才在城郊买的糖瓜递与玉川,玉川道了句谢便收下了。   她又站到徐默跟前,“这是默姐姐。”说罢就将怀中的糖瓜给了她。徐默也是对这姑娘顿生好感,还不忘白一眼盖聂,意思是“让你路上不给我吃,最后还不是到我手里”。渐离一看这副情状,又想起之前在赵国时盖聂拿赵王给他的赏赐打赏的事,想想这家伙也算报应,早已憋不住笑。   “这位哥哥是谁?”玉川指着渐离问荆轲。   荆轲还未答话,舞阳倒是冒出来接了一句:“这是渐离哥哥,他击筑可好听了,我在田伯府上玩的时候,常听他演奏。”   玉川连忙道了句“渐离哥哥”,渐离尴尬笑笑,对他二人说道:“那个,以后唤我渐离就是,不用叫哥哥的。”   “好的渐离哥哥。”二人齐声道。   “…”渐离竟无言以对,因为他二人这么叫,还真不能说叫错了。   此时那男子才缓缓走来,向四人一一行过平礼,最后向渐离拱手时,问了她一句:“渐离,你不记得我了吗?”   渐离一听这话,甚为惊诧,难道又是一个在失忆期间认识的?不对,此人眼熟,只是在哪里见过来着?   男子见她陷入沉思,也不急着点破身份,继续提示:“当日易水一别,至今快七年了吧,当时我答应你和你姐姐了,再见时给你们捎曲谱来着。”   话音未落,渐离已经激动的跳了起来,一把捉住了那男子的双手。   “武哥哥,可是你?”   “正是。”男子轻轻一笑,“抱歉啊,我也是刚刚才知你来,曲谱我可没准备。”   “无妨无妨,能见到武哥哥你,区区曲谱算得了什么。”渐离重逢旧友,已是喜不自胜,谁能想到分别多年的人还能再次相聚呢?   “在下鞠武,燕国太傅。”他向众人介绍了自己。   渐离见昔日好友如今成了大官,正准备恭贺几句,却被身后的一只手拉的离鞠武远了些。   她身后幽幽地响起一个颇为慵懒的声音:“咱们是要在这里站一天吗?这一路颠簸的,我都快困死饿死了。”   “盖先生勿急,田伯早已在府中备了筵席,我们就是来接上各位的。”鞠武十分客气地说。可不知为何,站在这两人中间的渐离,总有一种被前后的眼神凌迟的感觉。   七个人一道进城,倒是十分热闹,尤其是徐默,在发现了鞠武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小美男后,一下子又精神饱满,连舞阳跟在屁股后面都不嫌弃了。   在远处的一座钟楼屋顶,有一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立着,如同一尊雕塑。看着徐默挽着鞠武的胳膊扯东扯西的时候,眉毛稍皱了下,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一直到看见七人进了田府,才跳下钟楼,迅速消失于人群。   咸阳城郊,华林苑。   嬴政来的时候,就听见屋子里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扶苏担心父王受伤,便先一步进了屋,屋子里立即没了摔砸东西的声音,只有一阵时有时无的哭泣,和一点安慰的话语。约莫过了一刻钟,扶苏才从屋中出来,示意嬴政可以进去了。   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太医太监宫女,正中间的软榻上,半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小女孩,抽搭着鼻子,看上去好生可怜。   嬴政一见那女孩,便一改平日里教育子女的严父形象,慈爱地搂着那女孩,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   “父王,”女孩呜咽着,指着地上的药碗碎片和残渣说,“没有用,这些药根本就没用!我再也站不起来了…”话说到这儿,女孩嚎啕大哭。   嬴政没说什么,只是将女孩紧紧地搂在怀中,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锐利的眼锋扫过跪在地上乌泱泱的一大帮子人,冷冷说道:“你们来时是如何向寡人保证的——治不好公主的腿疾,提头来见!来人啊!”   一列士兵立即进屋,一人架起一个太医就往门外拖,瞬间,哭喊求饶声就盈满房间。   扶苏立于一侧,见如此多人即将身首异处,实在于心不忍,可是他如何能说服自己那位父王呢,这已经是第几批了,他早已数不清楚。   “大王,门外有个太医院的药童要求面见大王,他说他有本事为公主治病。”   “宣。”嬴政说道。   女孩却仍是哭:“没用的,肯定还没用!”   那个只有十六岁的药童就在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中进了门,当他的脚踏过门槛的一瞬,他明显感受到了那些平时各种瞧不上他的太医们纷纷投来求救的目光,如同看到救世主一般,不由轻声嗤笑。   “微臣夏无且,拜见大王、大公子、三公主。”   嬴政对这个年轻人明显信心不足,而无且也料到了秦王的反应,朗声道:“微臣医术不精,但微臣有位姑母,在江湖中颇有名气,若她还无法治好三公主,那公主只怕是无药可医了。”   “你姑母?那还不速速宣入宫内。”嬴政立马转怒为喜,“华阳,听见了?你的腿疾还有人可治。”他怀里的华阳听见这话,噙着泪水的大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无且却摇了摇头:“微臣那位姑母脾气有些怪,恐怕要微臣带公主去找她。”   嬴政连忙否决他的提议,自己的宝贝女儿,打小没出过宫,患了腿疾后更是没出过华林苑,怎么能把它托付给个年轻的太医远走江湖呢,何况夏无且还不算太医。   “那臣也无法,大王雷霆之怒,牵涉了整个太医院,还请大王也赐微臣一死。”夏无且跪地叩拜,但是表情平静无波,给人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扶苏见状也跪在了无且身边,向嬴政叩了一个头后说道:“这只怕是华阳病愈唯一的希望了,求父王相信夏先生一回。”见嬴政略有迟疑,扶苏继续劝说,“华阳尚且年幼,等她长大之时,再诊治只怕迟了,母妃当年去的时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华阳的病。”   华阳见哥哥跪下了,心里不可谓不难受,况且她从未离宫,对外面的世界是好奇大于恐惧的,想到这些,她扯扯嬴政的衣袖,嗲嗲地说:“父王,我愿意出宫治病,您就让我去吧,让大哥和夏先生起来。”   嬴政瞧着宝贝女儿的模样,说不出的心疼,看看她,再看看地上跪着的无且,几番思虑,终于很艰难地点了下头。   华阳开心地欢呼起来,在嬴政脸颊上印下一枚香吻。扶苏起身的时候还在想,自己这位妹妹仿佛具有魔力,让父王喜悦、答应她一切要求的魔力,也不知等华阳及笄后许嫁,父王会否舍得呢? ☆、仇怨   略有些温热的琼浆灌入喉咙,渐离才有一种回到家乡的感觉,昨天在田伯面前,毕竟人家是长辈,也不敢喝太多,今儿来了老王这里,何况还有荆轲做东,一定要喝个痛快!   随着一声响亮的吆喝,王竹竿把热气腾腾的狗肉锅子端上了桌,如今已立了秋,天气逐渐转冷,一碗狗肉汤配上温好的燕云烈,此等美味当真是天下无双,而且天越冷,这锅子就越香,等冬天到了,漫天飞雪,狗肉汤和燕云烈的热气直冲云霄,香味飘远…哈喇子早已流了一地。   玉川给渐离夹了块肉,还催促道:“渐离哥哥别光顾着喝酒,快吃肉呀,凉了就不好吃了。”   渐离吃了肉后,又从锅子里挑了块最大的肉夹给玉川,称“来而不往非礼也”。舞阳一见这情景,清了清嗓子,学着大人的口气说:“此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玉川听罢早已红了耳根,拿着箸就去敲舞阳的脑袋,荆轲给渐离满酒的时候低声道了句“渐离后继有人了”。   渐离起初还没反应过来,突然想起那日自己打趣盖聂和徐默像极了一对,才明白轲大哥这是拿她乱点鸳鸯的事开涮呢,不免赌了气,鼓着腮帮子不搭理他,其实这不搭理也没多久,果然渐离就是好哄,敬她一杯酒,什么气都消了,还不忘反过来逗逗舞阳:“你和玉川也很登对呀,你看,我刚来田府的时候,你就老念叨着‘玉川姐姐,玉川姐姐’…唔!”   话音未落,玉川也给渐离头上来了一记:“让你乱说!”虽是生气,玉川嘴角还噙了一抹得意的微笑。   荆轲看玉川闹够了,嘱咐她道:“你年纪小,燕云烈后劲太大,你就不要喝了。”不过玉川对喝酒兴致倒不大,只是对煮的烂烂的狗肉和一些下酒的小菜情有独钟,舞阳虽比着玉川还小三四岁,不过酒量倒是一点不输渐离和荆轲,渐离还说呢,舞阳长大了,这酒量可谓是“不可限量”。   四人热火朝天地吃吃喝喝,忽然听见外头几声马嘶,偏过头看去,只见大概三五匹快马就在街道上奔驰,连着撞翻了好几个摊子,而且马上的人均蒙着面,穿着倒是朴素的麻衣,十分奇怪。   “太过分了!”舞阳看着门口骂骂咧咧收拾摊子的人群,不由得拍桌怒喝,“那几个骑马的刁民,看穿着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哪里惯得这样大的脾气!”   舞阳头脑比较简单,荆轲倒是细细思索方才那一行人,如此急切,打扮怪异,他望了一眼街上的马蹄痕,沿着这条街一直向前是通往…   王城的边门!   渐离看见荆轲陷入沉思的表情,料想他是在思虑那些骑马之人的身份,便问道:“可是想到了什么?”   荆轲便将他方才的想法说了出来,毕竟这四人都不是外人,舞阳听罢还抱怨:“宫里的人便这般嚣张吗?!”,渐离忙掩了他的嘴,王宫里的事,可就不能乱说了。   玉川听到“王城”二字,竟脸色刷的惨白,低声问荆轲道:“你确定他们是王室的人?”   荆轲只是提到王城,或许那些人与王室有关联,也或许他们根本不是去王城、在中途就停下或借道去别处呢,但他几时说那些人就是王室的人了?他反问玉川可是有事,玉川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时地瞥向门口,终于还是起了身。   “我那个…突然想起家里有事,先走一步。”话音未落,玉川已经狂奔出了酒馆大门,任凭舞阳怎么喊都不回头。   玉川一路往田府狂奔,但是并没有进去,而是进了旁边的一条巷道,翻开巷道尽头堆放的杂物,竟跳进了隐藏的一口枯井中。   她暗暗祈祷,千万别被发现…   因为一列奇怪的人马,这场饮宴便不欢而散。渐离随荆轲回田府的时候,不知为何,走在路上,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她以为武林大会结束了,一切的诡异也该结束了,以后她和朋友们就可以过平静日子,但,一个诡异事件的结束,或许就是一串阴谋的开端。   燕宫。   萧瑟的秋风一点也没有影响燕王寝殿的春意融融,老迈臃肿的燕喜一手楼一个绝色美女,快活地欣赏新一批送进宫来的舞女翩翩起舞。   纸醉金迷之间,忽然发现那些舞女乐师居然都安静地跪于两侧,而舞池中央,不知几时站了一个蒙面男子,粗布麻衣,发髻凌乱,风尘仆仆。   燕喜以为是有刺客闯入,吓得龙颜失色,丢开怀中美人,就往内室跑去。   蒙面男子见到燕喜这般胆小惊惶、沉湎酒色,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立即大步上前,拦在燕喜面前,倒头便拜。   “父王,”他摘下面具,“儿臣回来了。”   燕喜揉揉眼睛,确定了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儿子——燕丹,虽说比之他入秦前瘦了,黑了,满面风霜,不过,燕喜的关注点好像并不在这上面,他竖起一根指头——指着燕丹的鼻子,却离着他的鼻子还有一定距离,似乎是在躲他身上的虱子——愤怒地叫着:“你这逆子,怎么回来了?!若是秦国因此怪责燕国可如何是好?你跑回来的时候,可有为你父王考虑?”   燕丹咬着牙,跪在地上听他父王的责难。这个父王,心里装的不过是他自己的一生富贵,而作为他的亲生儿子,燕国的嫡长子,燕国未来的王,却要在秦国为质受辱!如今他冒着重重危险潜逃回国,自己的父亲居然都不曾关心一点。   燕喜踱着步子,万分担心这个儿子惹下的后果,生怕秦国一个不悦便问罪于他,他瞪着匍匐于地的亲生儿子,急切地说道:“你,现在,马上,收拾东西,明日寡人遣人将你重新押往咸阳。”   早就知道他会是这个态度。燕丹冷冷一笑,回道:“儿臣既回来了,便不会再轻易离开。若秦国发难,父王那时再将儿臣治罪即可,儿臣甘愿承受任何罪责。”说完他又向自己的父亲叩了个头,也未经对方同意,便转身离开了。   天渐渐转凉了,夜里起了风,燕丹裹紧了自己的破旧衣衫,却还是觉得有一种彻骨的严寒,如同在三九腊月。他孤独地走在王宫中,宫人们早已不认得他,在他的身边匆匆而过,连瞥一眼都懒得。   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一切与他在秦国受到的屈辱相比能算得了什么呢?   至于秦国会否降罪,当年秦王一时的气话——“除非‘乌头白,马生角’,燕太子方可还”,如今已有能人为他完成,何况秦国如今一门心思都扑在伐赵之上,更没有工夫计较他一个小小质子了。   “嬴政,”他仰头望向一弯明月,“此仇,我定将十倍以报!”   话音刚落,便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清越的男声:“太子有此雄心,真乃我大燕之福。”   燕丹转身看去,不由大喜,俯身行礼:“原来是鞠太傅,救命之恩…”礼还未行完,他已被鞠武一把扶住。   “太子何必如此,微臣不过略尽绵力,为太子归国献以拙计也是为了大燕的未来呀,如何当得起太子这礼?”鞠武回答的天衣无缝,让面前的这位太子很是受用,不过客套之后,也该直奔主题了,“微臣本想让太子好好休息,不欲打扰,可是,暴秦的铁骑已经步步逼向燕国。”   燕丹神色凛然,双拳攥紧,愤愤道:“我如何不知当今情势,只恨母国式微,父王昏庸!”   鞠武闻言连忙跪在燕丹脚边,行过大礼,朗声道:“太子若欲诛灭暴秦,武愿效犬马之劳!”   在田府的隔壁,原本是有一座废弃的老宅的,约一月前有人购下了这块地皮,将宅子翻了新,昨日田府宴罢,舞阳玉川离去,徐默称闻笑堂已为她安排了住处,距田府隔着数条长街,而盖聂,则搬到了那座翻新的宅院。   “就为这么点破事,你们连饭都没吃好?”盖聂用极其匪夷所思的眼神打量着面前端坐的两人,拈了一片山楂干,“还来烦我,让我饭也没吃好。”   荆轲倒是没说什么,阿聂就是这么个脾气,深知他明着这样说,内里其实比谁都上心的,可是渐离见盖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登时来了气:“若非田伯年迈,我们不愿惊动,默默正筹备迁堂之时抽不开身,武哥哥又政务繁忙,我们何必巴巴的来问你?”也难怪她这样气,为这事玉川都失态至此了,盖聂竟然还关心他的胃。   可渐离话音一落,盖聂反倒是不乐意了:“你说田伯和默默也就罢了,提鞠武干什么?纵使你们以前认识,分别十二年了,知道他是敌是友吗?”   渐离只道他是有意诋毁,争辩了几句,盖聂居然跟她吵了回来,声音也愈发的大,荆轲在一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最后盖聂嚷了一句“那你去找你的武哥哥啊,别在这里给我碍眼”,渐离一气之下推翻了桌上的点心,红着眼睛,撇下荆轲就跑出了房间。   “你何必这样对她?”荆轲也有点看不下去了,都是朋友,何必弄僵了关系。盖聂两手一摊,他也不知道渐离几时脾气大了许多,当年的莫离可不是这样的。   “不过这样也好,奇怪的事,渐离还是少接触为妙。无知,有时候是一种幸福。”盖聂道。   荆轲对这样的观点表示同意,又说:“那你也得拿捏着分寸,别把渐离给逼走了,自你与齐翊一战后,只怕‘刃’是盯上了她,到时候真遇到危险可…”   房间里的空气忽然凝固,入夜了,渐离一个人出了门。这处宅子虽与田府毗邻,可是中间有条夹道,平时用来堆放杂物,而且两边大门间还是有着一段不近的距离。   “糟了!”二人立即拿起佩剑,冲出房门。 ☆、刺杀   渐离揉着有些红的双眼跑了出去,她本不是这般易怒冲动的个性,只是方才与盖聂争辩之时,听他说了什么“找你的武哥哥去”“碍眼”,便觉得心头一阵酸涩,难受的紧。不过站在宅门外头,才慢慢觉出自己的不对来,毕竟盖聂并未说不帮啊,再者说,人家为自保置身事外,自己又能说什么呢?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宅子,双脚不受控制似得向她出来的方向迈了一步。   正是此时,她忽然听到身后有动静,明明刚才跑出来的时候大街上空空荡荡,那这声音…   渐离后背渗出丝丝冷汗,她僵硬地往后转头,竟见一道与这暗夜格格不入的白光。   下意识地低头躲去,白光蹭着发髻掠过,渐离脚下一滑,瘫倒在地。也就在这个空当,她才敢抬头去辨认那道白光,原来是一柄长剑!   而更为恐怖的是,从两座宅子间的巷道中,数道剑影一齐涌出,皆是冲着自己。渐离想自己今日只怕就将命绝于此了,干脆闭上双目,安静等死。   不过,等来的并不是预想的刺痛感,而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刀剑碰撞之声。渐离壮着胆子缓缓睁开双眼,只见一票黑衣刺客之间,有两道熟悉的身影,正在挥剑砍杀。   “轲大哥,阿聂!”渐离看见这两位,早把方才的不快抛在脑后,惊喜万分。   盖聂朝荆轲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护着渐离先行离开,随后便冲进一队黑衣人围成的包围圈,龙渊挥去,血光四溅。   “走。”荆轲转身拉住渐离右臂,生生拽起她来。   “那阿聂呢?”渐离望了一眼身后的盖聂,不过在黑衣人的包围下,她已经辨不出那道身影了。   荆轲没再说别的,只是将渐离连拖带拽地弄进了田府,她的房间里。   “你去帮帮阿聂吧,我安全了。”渐离回屋后第一句话便是求荆轲去外面帮盖聂对付大批刺客,“那些人好像很是厉害,你快去看看,先别管我!”   “阿聂让我来保护你。”荆轲如何不知渐离此刻的心情,只是相对于武功盖世的盖聂,倒是她更需要保护吧。   渐离似乎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垂着眉眼,语气沉重:“是我拖累了你们。”   “朋友之间,谈什么拖不拖累?”一个轻快的声音,裹挟着淡淡的血腥味从门口飘来。   “你回来了!”渐离见盖聂无事,自是欢喜非常,但又见他衣袖发鬓皆染了鲜血,又生担心,赶忙过去查看他身上可有伤痕,摆弄了半天却只好悻悻收回双手——怎么忘了阿聂是“无伤”,伤口会快速愈合的嘛!   盖聂倒是没太在意她关心则乱的举动,继续对面前低着头的渐离说着:“那日我与齐翊对决,受到了菀芝箫的影响,若非渐离相助,只怕我早已惨死。而且也正是因为你帮了我,才会遭到‘刃’的刺杀,这样说来,倒是我拖累了你呢。”   渐离知他是在安慰自己,心头不由一暖,可也越发觉得自己刚刚的无理取闹实在是不应该。不过她此时关注的重点不在道歉和悔恨上,因为她从盖聂那短短两句话中抓住了一个字——   “‘刃’?怎么又是‘刃’?”渐离才发现从武林大会开始,甚至更早,这个叫“刃”的神秘组织就阴魂不散的在他们周围徘徊。   她眨巴着一双求知的眼睛,望向面前的两个男子,“你们是知道什么的吧。”   而那两位对视一眼后,给了渐离一个长久的沉默,如果不是外头一个倒霉的醉汉因为踩到了一具来不及处理的尸体而发出的惨叫,或许这个房间会一直沉默到天空泛起鱼肚白。   “田伯,早啊。”   在庭院里欣赏蝶型蕙兰的田光闻言直起身子,和善地回道:“渐离也起得很早呢。”   渐离让素雅的兰花吸引了去,来到一盆花前欣赏着它曼妙的身姿,回着田伯的话:“今日天好,也不刮风了,我想去集市上逛逛,看有没有适合我击筑的板子。”之前她倒是有块颇为名贵的象牙板,是父亲所留,只是在武林大会的时候摔断了,后来来了蓟都也一直没挑着好的,昨儿听几个仆从说有个倒卖乐器的商队到了蓟都城里,渐离想到或许能淘到适合璇玑的乐板。   “那你小心些,最好是叫上轲儿同你一起前往。”田伯眉皱了皱,“听说几天前在府外的几具无名尸体被抬去乱葬岗了,真是的,当街行凶,凶手却逍遥法外,案子也不了了之…”   就在田伯继续嘟囔着世风日下这样的语句时,渐离已经悄没声的溜出府了,要是让田伯知道那几句尸体是谁的杰作的话,他老人家的心脏只怕会受不了吧。   出府之后,渐离朝右边瞥了眼就瞧见一拨工匠在隔壁的宅子前忙活。她好奇地走上前去,却见那宅子的主人正站在大门前笑吟吟地瞅着她。   “阿聂,你这是在干什么呢?刚搬来的时候不是已经翻新过一次了吗?”   盖聂抬手向上一指,渐离随着那根修长的手指看去,见到宅门上多了一方匾额,上书“怡心院”三字。   “我起的名字,好听吗?”盖聂话语间透着得意的语气。   “好听的,怡心,愿这座新居真能使人心旷神怡吧。”渐离看盖聂心情甚好不禁盈盈一笑,之前那夜的血腥也该抛诸脑后了,“那盖大侠先忙着,我也该去忙我的事咯。”   “渐离不必忙了。”盖聂说罢,竟像变戏法似得从怀里掏出一只黑匣,递与渐离。她迫不及待地打开,见匣内静静躺着一块羊脂玉板,色泽干净透亮、洁白无瑕,且触手生温。   渐离看到这件礼物,自是喜不自胜,连着跟盖聂道了好几句谢谢。   “我昨日偶然瞧见此物,觉得你有需要便买下了,也不是多名贵的物什。”盖聂嘴上是这么说,可是渐离心里清楚,羊脂玉本就难得,切割成如此精致的玉板更是不易,不提前多日预定只怕不成。他待自己,竟如此有心吗?   渐离将匣子重新合上,放于怀中,又问道:“前几日那些刺客的事,应该是压下来了。”   “嗯,死者身份不明,现场毫无线索,自然没有查下去的必要。”盖聂对此似乎并不在意,“而且我觉得,这件事这么快归于平静,应该是也有人不希望它继续膨胀下去了吧。”   渐离却没有他的淡定,脑袋上明显罩了一层乌云,“那件事赶紧过去最好,但是它背后的那个‘刃’却是不应小觑。你们那天语焉不详的,压根就没说明白‘刃’究竟是怎么回事。”   盖聂环顾了一番四周,随后赶紧的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拽进了怡心院里,又七拐八拐的,进了后院里独立的一座小屋,屋子十分隐秘,且隔音效果极好。   “以后在外头别张口就把‘刃’这个字说出来了,知道吗?”   渐离甚少见他如此严肃的样子,自然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便乖乖地点了两下头。   盖聂轻轻叹了口气,为免这丫头再跑出去作死,一些东西还是要告诉她的,“听着,‘刃’是一个江湖中人都十分忌惮的杀手组织,恐怖且神秘。然而‘刃’的总部就在蓟都城内,这里到处都是‘刃’的眼线。”   “什么…”渐离一想到自己与一个刺杀自己的组织的老巢离得如此之近就脊背发冷,“那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目前我和阿轲、默默还在调查,曾经有人想要找到‘刃’的主上复仇,可是穷尽一生,却连‘刃’的触角都没有碰到。”盖聂语气间,添了几分惆怅的意味,“我们也不知道哪天可以将这颗毒瘤彻底铲除,只能说尽力。不过,哪怕亦是要耗上余生,我也一定要灭掉这个组织。”   渐离以为盖聂身为剑圣剑神,在江湖上一定没有他摆平不了的事情,只是这个“刃”,怎么就这么麻烦呢?而且,她其实很好奇,盖聂与“刃”之间,究竟有怎样的过节,让他不惜用生命去与之为敌。问号到了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只怕又是一段难以启齿的记忆吧。   “那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渐离试探着问他。   “你么…”盖聂向上看去,极认真地想了想,片刻后低下头与渐离四目而对,“看能不能把自己保护好了吧。”   “…”渐离听了这话有些泄气,不过他说的到底也没错。或许自己真的不适合这片腥风血雨的江湖。   “每一个人,在每一个角落,都会有自己的价值。”盖聂敛住方才玩笑的表情,揉了揉渐离的头,“保护自己,在这个乱世中,也是极为不易的一件大事呢。”   渐离凝视着面前的这个男子,他的安慰总是如此恰到好处,就像是在被黑夜笼罩的贫瘠土地上洒下了晨曦的光辉。   “谢谢。”渐离说。这两个字,她说的很重。   思绪仿佛一下子被拉回到邯郸的那个夜晚,她说“回去吧”,他也是这么说了一句“谢谢”。   不知怎的,一种微妙的情绪似乎将两个人拉的近了些,近到依偎,依靠。   “所以,你是怕他们怀疑你了?”   一座空荡荡的大殿。外头美妙的管弦之声和早晨明媚的阳光,在触碰到“乐安宫”三个字的时候,也打起了退堂鼓。   而她的声音,在这座金丝笼里甚至都有了回声。   玉川歪着身子,靠在寝殿的美人榻边,小小的脸儿像个苦瓜,噘着嘴对榻上的妇人抱怨着:“是咯,当时我看到王兄骤然出现,只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哪里顾得上别的。这几日过去,燕宫里好在一点事也没有。不过以后我再去见那些朋友,可怎么跟他们解释呢?”   玉川天生便有一种能力,就是只要是见过的人,无论是否只是匆匆一瞥,无论有多久未见,无论那人如何乔装,都可以一眼认出。那日酒肆中,就是认出了本应在秦为质子的燕丹,因而匆匆回宫。   而那妇人衣着素雅,不事妆容,却难掩眼角眉梢的妩媚天成。明明已年近五十,可是那雪肤玉貌,保养的竟如同三十来岁的少妇。这世上总有些女人,生来就为狐狸精三个字做了最好的诠释。   她一手摇着团扇,另一手怜爱地抚摸玉川的额发,“那就别见了,自然也不用解释。日日陪在母妃身边,难道不好吗?”   “不要!”玉川气鼓鼓地说,“母妃每天都不知在忙些什么,还找些怪人来,回回都让我回避;兄弟姐妹们虽多,他们也是因为异母所出的缘故,都不愿跟我玩,我再不溜出宫去,只怕要闷死了。”   “玉川。”妇人声音一冷,玉川自知失言,忙掩了嘴,垂下头不敢与母妃对视。   其实她那位母妃何尝不明白这孩子的苦呢,往常玉川溜出宫,她难道不帮着不护着吗?   妇人将团扇放下,两手撑着榻支起身子,“傻丫头,我不也是担心你吗?你在宫外认识的所谓朋友,他们的来路身世你又清楚多少?”她想那丫头年轻贪玩,真要她与宫外的人断了联系只怕也难,何况目前一切还在自己的可控范围之内,便顺势劝道,“倘若他们真真视你为友,也不会多问你这些。”   玉川往妇人怀里靠了靠,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若他们不信你,试探你,甚至欺负了你,回来告诉母妃。”妇人摩挲玉川的手指冰凉,毫无温度,一如她此时的口吻,“母妃会让他们后悔的。”   而玉川显然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深意,只觉得母妃是一门心思的对自己好,在这座王宫里,唯有母妃会关心自己了。   母女二人又闲说了几句家常,此时门外进来了贴身侍女红梅,向二人行礼道:“清夫人、十四公主,大王命人送参汤来了。”   玉川撇撇嘴,她很清楚自己那位父王根本不关心她们母女的死活,所谓送来的“参汤”,不过是一句暗语,于是很乖地退下了。随后,她的母亲清夫人便挥手示意将“参汤”呈上。 ☆、云梦   燕地秋风萧瑟,楚地倒是依旧温暖,即便已是九月,还是如暮春一般令人昏昏欲醉。   凌风立在闻笑堂的最高建筑——望月楼上,托着腮眺望着遥远的北方,他已至而立之年,眼角添了些细密的纹路,可眼神却依旧纯真如少年。今天一如昨日,已经不知站了多久,亦不知喝了多少。一直到他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才使他略略回了些神。   “忠叔来了。”他转身向那位老者点了下头,问候了一句,便又转回去望天了。   宁忠看凌风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又瞧见地上的几个空坛子,不由哀叹一声——闻笑堂堂主虽只是有个名位,不干预堂中事务,但是如今贾雄被害,“刃”愈发猖獗,秦军也向楚国步步紧逼…闻笑堂已是风雨飘摇,怎么这位堂主还是整日吊儿郎当的?昔日徐默在的时候还好些,她性子烈,能管住这个混世魔王,可她一走,凌风堂主不是镇日寻花问柳,就是站在这儿发呆喝酒,什么事都交给司马岚那个年轻气盛的小伙子。长此以往,可如何是好啊?   “堂主,沁芳回来了。”   凌风重新转过来,极欢喜地说:“那默默呢?沁芳既回来了,那她也一定回了。她们人呢?我现在就过去。”   宁忠拦住往楼下冲去的凌风,“堂主,默默她已然决定去蓟都,筹划迁堂事宜。”   “什么?!”凌风惊愕万分,怎么突然要迁堂,还是派了默默?他刚想质问忠叔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跟他商量,可话还未及出口,便想起一则闻笑堂堂主为摆设是早有的传统,二则自己偏偏生就一个甩手掌柜,若是自己父亲凌观那样的铁血性格,倒也可以做了决定。   “迁堂大概需要多久?”凌风问。   宁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凌堂主这是什么情况,怎么突然过问起堂中事宜了?含糊着答道:“快的话约莫要一年,慢的话…”其实宁忠觉得“一年”还是往少了说,毕竟徐副堂主虽说办事能力极强,但一遇上美男子就发蒙,若说迁堂,最好还是由沁芳去操办才是啊,真不知道她们当时是怎么商量的。   凌风轻轻推开宁忠,缓步下了望月楼,脸色那叫一个愁云密布。默默这个家伙,说好了武林大会结束就回来,结果一竿子跑到了蓟都,居然还要在那里待上一年甚至更久,那个见着模样好的男子就扑上去的丫头,也不知道会不会又遇上景棠那样的渣男,万一有个什么事谁来帮她…   凌风一路碎碎念,连与在楼下候着的沁芳擦肩而过也未察觉。   沁芳看着凌风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下,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风流亦可情深,只叹深情错付。堂主和默默,其实都是一样的。   她正恍惚着,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呼唤。沁芳抬起头,只见面前的石子路上,不知几时已立着一个中年男子,手上还牵着一个小男孩。   “夫君!啸儿!”她开心地笑着,见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平安欢愉,沁芳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阮绍辉放开儿子阮啸的小胖手,让他跑向母亲的怀抱。   “娘,你怎么才回来?啸儿真的很想念娘亲的…”阮啸嘟着小嘴,水汪汪的大眼睛像是要滴下泪来。沁芳看着实在是心疼,可是她有什么办法,一面是闻笑堂,一面是“刃”,都拿她当畜生使唤,何时想过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的感受?   “回来了。”绍辉不急不慢地走过来,风度翩翩,举止优雅,可是态度淡漠。沁芳有些讶异夫君的样子,他丝毫没有小别胜新婚的快乐,而是一如在外人面前的“以礼相待”。   “对,回来了。”她尽量平静地答道,牵起儿子的小手,随着绍辉回家。   回到阮宅,仆役早已备好筵席为夫人接风洗尘,满桌的菜都是沁芳素日里爱吃的,沁芳由于常年奔波,腰背有些小疾,坐垫旁还特意放了软枕和暖炉。她清楚这些都是夫君悉心安排,每每如是,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她抬了头看向自己的丈夫,可是迎上的却是一张铁青的脸孔。   饭后啸儿去书房读书,沁芳遣退了仆役,依偎在绍辉身边。   “夫君今日很是奇怪。”她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绍辉的态度,“是妾身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吗?”   绍辉低下头,看着在他怀里温婉贤淑的妻子,十年的夫妻啊。   “沁芳,你是不是有事情瞒了我。”   沁芳揽着绍辉的手臂一僵,身子不由自主的战栗,话也有几分颤音:“夫君怎么…这样疑心妾身?”在夫君的面前,她是撒不出谎的。   “疑心?”绍辉松开了搂着沁芳的双手,“若非我有十足的把握,怎至于不顾多年的夫妻情分来质问与你!”   “妾身不知…”   “‘刃’,对吗?”   绍辉极轻的一句话,沁芳听来却犹如五雷轰顶,瘫坐在地。   他尽力稳住心神,用比较平静的口吻说话:“贾兄一向深居简出,为人谨慎,若非有熟人泄露了他的行踪,他又怎会轻易遇害?闻笑堂百年来一直在进行着对‘刃’的调查,而贾兄近来似乎有些眉目了。”   “不是的…”沁芳拼命摇着头,“师兄遇害的时候我还在邯郸,我也是后来听弟子禀报才知道的。”   “那这个,你怎么解释。”他从袖中掏出一片羽毛,羽翼洁白似雪,只是羽尖为玄色,“这是玄鸽的羽毛,还记得吗?为何贾兄至死,手中还握着这片羽毛不放!”   沁芳看见那片羽毛,已知如何解释也没用了——玄鸽极其名贵,只生长在温暖湿润的楚地,这鸽子最为出名的就在于它行动迅速且羽毛不易脱落,即使是当世的武林高手用内力才能拽下它一片羽毛,传世至今,天下唯楚国阮氏有养的,这也是当初沁芳嫁给阮绍辉最主要的原因。可是夫妻多年,彼此早已付以真心,若非万不得已,她也不会动用玄鸽。   “夫君,妾身做这些事,都是为了夫君,为了啸儿。”她兀自垂泪,瑟缩在一边,不敢与绍辉对视,她还试图用别的话来解释,比如贾雄利用手中的情报坐地起价,私下买卖,本就是个叛徒,比如“刃”多么凶神恶煞,对自己如何苦苦相逼。   其实绍辉何尝不知沁芳必有苦衷,即便真做错了,那也是他的妻子,否则他也不会贿赂调查的官员,将这片羽毛窃走了。   当晚,夫妻同寝,相背无话。   “夏大哥,我们还有多久才到蓟都啊?”小华阳掀开车帘子向外面张望,可没一会儿,她那小脑袋就让无且给温柔地摁回去了。   出了宫公主臣子什么的就不能再称呼了,二人便以兄妹相称。而且无且百般叮嘱这位金枝玉叶,别随便抛头露面,最好连话也不要说,她还总嫌自己烦,那自己还不是为了她的安全?万一这位大公主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无且仿佛已经看见了向自己挥舞过来的大砍刀。   其实他也不必杞人忧天,抬头望望,一路行驶的马车周围,都是秦王派来保护公主的卫士,一个个隐藏到他细瞧也无法察觉的地步。亏得这位公主殿下还以为自己如小兽出笼,自由无比,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被一票大内高手看在眼里,不出几日就以密报的方式呈现在她父王的龙案上。   “华儿再忍忍吧,这里是赵燕边境,离蓟都还有一段距离呢。”无且答道,语气温和,心里却不禁腹诽:自己驾车已经够累了,还得哄着娇贵的公主,并且一路充当着博士的角色,不停地给公主解释宫外的各色事物。喂,那些悬在树上监视的,能不能下来一个帮他分担下啊…   边境的驰道并不是很宽阔,无且昏昏欲睡之际,隐约听见身后有人唤他。   “喂,前面的快点,是你没吃饭还是你家马没喂食啊?!”   一个小童的吆喝声响起,让本就心情欠佳的无且更是火上浇油。在他把华阳的小脑袋第N次摁回车里后,便下了车欲跟后头的人好好理论理论。   “小文,你怎么又和人吵上了?”后面的马车车厢里响起了一个低沉的老年男性声音。他刚说完,原本嚣张的那个小文立刻收敛了不少,忙不迭的跟车里的人道歉。   而无且也不急着跟别人吵架了,他听过那声音后错愕了几秒,随即脱口而出一声“姑父”!   这俩字一出,马车帘子倏地被掀开,一对老夫妇极麻利的下了车。   “无且?”老妇人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这熊孩子咋跑这儿来了?!按理说,她这个不省心的侄儿不是应该在秦国追名逐利、伺候着王公贵族吗?   夏无且也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自己的姑母姑父,他与姑母一直有着书信往来,之前姑母来信说她和姑父自邯郸离开后直奔蓟都,去监督他那个不省心的表姐徐默老老实实找对象。熟料自己紧赶慢赶,居然赶在了他们前面。   徐伯注意到前面马车里钻出来的那颗不安分的小脑袋,便问无且那是什么人。无且左右就是带着那位来找姑母看病的,便拉二老来了僻静之处,将实情和盘托出。   徐伯母冷哼一声,感情无且还是为了讨好君主。不过毕竟医者父母心,她还是去了前头那辆马车,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华阳的病情。   “如何?”无且关切地问,毕竟这位病人的病情关乎几十号人的死活啊。   只是落在徐氏夫妇的眼里,无且那一脸焦急无可避免地被理解成了对个人荣华富贵的殷切期盼。徐伯母撇下一句“到了蓟都再说”,便领着夫君回了自己的车子。   无且驱车回避,让姑父姑母先行,自己再驾着车紧随其后。   华阳安静地待在车里,因为太过高兴,她抑制不住地落下喜悦的泪水——这么多年了,她头一次对自己病愈有了这么大的希望。她低头看了看那两条瘫软麻木的腿,用双手轻轻抚摸,不由憧憬起了今后的生活,她可以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奔跑,爬树,戏水… ☆、情窦   荆轲在田府后院看见玉川的时候,说不惊讶那绝对是假的。   那时候他刚练完剑,正准备去叫上渐离再喝一杯,就看见了蹲在池塘边上撒糕点屑喂鱼的玉川。   “轲哥哥!”依旧是那样欢快的呼唤,玉川尽量表现出什么也没发生过的样子,“哥哥才发现我啊,我都来了半天了呢!”   荆轲仍是瘫着那张万年不变的脸,口吻倒不似表情那般僵硬:“来啦,如果可以的话多住些日子,田伯常常念叨你呢。”   “会的会的!”玉川忙不迭地点头,她见荆轲丝毫没有提及她那一日的失态,愈发开心,笑吟吟地扑过去求拥抱。荆轲瞅着这个赖在他身上的小姑娘,倒真真是半点法子也无,按理他其实是很排斥有异性和自己有这样亲昵的接触的,只是这个女孩…   荆轲仿佛想起多年前,在卫都濮阳,也有一个女孩子,每次见到自己都会抑制不住地扑过来,也会甜甜地叫他“哥哥”。   想到这里,他还是主动抬起手,将玉川从身上扯下来。   其实玉川对荆轲一贯的冷漠态度早已习惯,可她知道,这个人一点也不像表面上的那样不食人间烟火;她也相信,自己于他一定是不同的。一种似有若无的情愫,早已在这个少女的心里悄悄蔓延开来了。   “那个…玉川来了呀…”   二人扭头看去,就见着渐离背着筑,有点尴尬地站在旁边。   “渐离哥哥!”玉川依旧笑靥如花,甜滋滋地打着招呼。   渐离微微颔首,算回了礼,“对了,玉川,你那日为何匆匆跑掉?”   话一出口,渐离便知自己这回嘴巴又欠了,只看玉川瘪着小嘴不吭声,还有荆轲一个劲儿地朝自己递眼色,她就明白,有些话还真不该问。   “啊,我知道了!”不过还好,随机应变,渐离自认脑子还是够用的,“玉川一定是为了躲酒,下次咱们再喝,既带了玉川这样的女孩子,就别点那么多酒。”   其实那天谁也没劝玉川多饮,三人都了然这样的借口,一笑置之也就罢了。   “渐离今日又是要去青山阁吗?”   要不是荆轲提了一句,渐离都快忘了自己现在站在这里是要干嘛。瞄了一眼旁边的日晷,还好,没耽误太久。   “对啊,小华的病需要我每天过去的。”渐离轻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那孩子也是可怜,只希望徐伯母能早日医好她。”   玉川眉眼中流露出疑惑的神情,问道:“小华是谁?得了病为何还要渐离哥哥每天过去?”   这话她是问荆轲的,不过得到的只是荆轲又投向渐离的一个眼神。他可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渐离正欲解释,忽然听到外头阴沉沉的咳嗽声。三人瞧去,还是玉川先咧着嘴高声唤道:“默默姐姐!”   “哦。”徐默依旧黑着张脸,怏怏不乐地望向渐离,“我娘让我叫你过去。”   渐离倒是清楚她这副样子的原因,也就不用再管自己那张嘴,毫不避讳地打趣道:“看来是徐家的伯父伯母又找你谈心了,八成不是伯母命你来催我,是你自己求了这差事吧。”   “渐离!”徐默哀呼着扑向渐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往他身上蹭,“你知道的,我在闻笑堂是有多忙,哪有时间相亲啊,你肯定会帮我的吧…”   “默默,”荆轲终于插进了一句话,“渐离好像要迟了。”   渐离听了这话,赶紧扭过头去又看看日晷,惊呼一声便推开徐默,小跑着出了门。   闻笑堂早已在诸国境内设有分堂,燕国也不例外。蓟都的分堂设在王城东北处,在宫禁之地与世俗闹市间立了一座“青山阁”,数年之后,闻笑堂的主要工作将在这个雅致的阁子里重新运作。   而如今,这里已经被徐家二老堂而皇之地公物私用了。除却给徐默留下了一隅办公之地——其实就是给她放“美男集”留个地儿,其余的大半房间,便让老两口瓜分了——一半作为徐伯父铸剑、藏剑室,另一半作为徐伯母的药庐。   渐离站在青山阁的西暖阁前,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自己的粗喘声小了些,擦了发鬓角的汗渍,这才叩门。   无且开门的时候,见到渐离不由一怔。他虽从姑母那里知道有一年轻乐师前来为华阳进行辅助治疗,可万没想到是个扮了男装的女子,毕竟自己的医术也是不错,他姑母识得出,他亦是可以。而更为惊讶的是,自己明明从未见过此人,却为何总觉得似曾相识?   渐离见他盯了自己许久,不由尴尬,以不太愉快的声音问:“我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他面前之人还未回,屋里已经传来了一个清纯的少女声音:“是渐离吗?哥,你快让他进来。”   渐离如何辨不出那女孩的声音,再看眼前的男子,便猜到这就是徐伯母的侄儿夏无且,屋子里小华姑娘的“远方表兄”。   “夏先生,久仰。”渐离朝无且拱手行礼,心中却是惴惴不安。她想,夏家乃行医世家,徐伯母的医术她是见识到了,那夏无且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方才他盯着自己看了许久,只怕是瞧穿了自己的女子身份吧。   可惜渐离只是猜出了一半,至于另一半,夏无且已在她进入里屋的时候猜出了大概。   “琴美人?”无且喃喃自语,“不会吧…”   渐离抱起筑,向着软塌上的少女浅浅微笑,“今天我来晚了,实在抱歉。”   “无妨。”华阳抿着唇,弯起的唇角满是溢出的无限喜悦,方才因为艾灸与汤药而引起的由身到心的痛苦瞬间化为乌有,她却如多数的大家闺秀一样,将星星点点的情丝巧妙地隐藏在羞赧之中,“明明是我病了,倒是连累渐离你,日日这样奔波。”声音纤巧温婉,双颊艳若桃花。   只是渐离此刻正忙着调音,何曾注意到华阳的小女儿情绪?何况,她即使注意到了又能怎么样?   “还是《桃夭》,好么?”渐离问。   华阳点了下头,阖上双眸,倚着靠枕,静静聆听。   在欢快的乐声中,她仿佛真的看见有明媚的桃花,缀在枝头上,花瓣随风飘零,而自己,立在绚烂的花树下,身边有一个人与自己并肩而立,执起她的手,说“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渐离一曲奏毕,将璇玑筑和玉板收回行囊,走到熟睡的华阳跟前,体贴地为她掖好被子,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她也很满意自己刚才的演奏,想到原来乐曲也可以医治病患,心里不免生了小小的成就感。   《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渐离忽然想起,有一日盖聂跟她提过,榆次的桃花极好。   “有机会一定让阿聂带我去看看。”她暗暗想着。   “渐离,小华可歇下了?”是徐伯母的声音。   “对,她睡得可香了。”渐离答道。   徐伯母也觉得不太好意思,毕竟麻烦渐离每天跑一趟。华阳的病是先天不足,有阴气淤于双腿之中,须以至阳大补之药将阴气逼出,只是宫里的太医一向谨小慎微,用药以温和为主,生怕一剂猛药下去,这位公主腿没好倒惹出了别的毛病,再加上太医众多,一人一个方子,难免没有药性相克的。   再者,这位公主一看还是要喝那些苦药汤子,估计是想起以前失败的治疗经历,非常不配合。徐伯母也不能惹了她,毕竟对于医家而言病人最大,而且她的病愈与否与无且息息相关,终究亲戚一场,只得以艾灸为主,辅以滋补的丸药。可是华阳心情郁结,身上的病早成了心病,若她体质日益衰弱,一剂强药下去,只怕这小丫头还真经受不住。   所以夏家的姑侄二人就想出了以音律缓解华阳的不适症状,而渐离,无非是最佳的人选。   虽说音律不过起辅助作用,是为了治疗华阳的心病。只是在这个十二岁的女孩眼里,却是这个俊美的大哥哥的筑声让她早日康复,毕竟对于她而言,夏灵裳配的药和其他太医配的药都是一样的,都苦。   华阳呆呆地望着房门,她起来的时候明明房间里空空荡荡的,可她依稀觉得,《桃夭》的曲调犹在,那个为她演奏的人,还没有走远。   而事实上渐离也的确没走多远,在青山阁的大门口就止住了步子。   “阿聂,你怎么会在这里?”盖聂的突然出现还是让她有些惊讶,“你是找默默的吗?可她出去了。”渐离想起今早徐默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来渐离心情不错。”盖聂并没有急着回答她,而是对她的微笑产生了丝丝好奇。   渐离显然会错了意,答道:“以乐曲救人,自然开心。”   徐伯母从屋里煎药出来,看着大门口站着的两人,不知怎的,有一点…自己站在这里不太合适的感觉。   “伯母。”盖聂先看见了她,上前行了礼。   徐伯母瞧见他,话语间倒有些歉意:“聂儿,近日我忙小华的事有些昏了头,她的药引的配制我还必须要亲自看着,一点也马虎不得…”   言下之意盖聂如何不懂,道了句打扰就离开了。   渐离忙跟过去追问:“你是生病了吗?”   盖聂倒依旧是那个云淡风轻的模样,“无碍的,老毛病了。”   渐离想起之前在抱春居时,轲大哥就提过阿聂有个“老毛病”,他今日前来问诊,看二人的对话,定是早约好的;屋里夏无且还在,他却只来找徐伯母,只怕这毛病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伯母说,乐曲也可能是治病的良方。”渐离没头没尾的,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我给小华击筑的这些日子,她也的确精神很好。”   盖聂立即明白了渐离是希望能帮到他,死马也当活马医了,就如七年前一样。   “那渐离觉得,可行吗?”盖聂将这个问题抛给她,他其实真的很想听听渐离的见解。   渐离一下子竟叫他问住了,思索之间,见青山阁外有一泓清泉,自矮山上倾泻而下,泉旁有几块被泉水打磨得光洁的石头,便抱着筑,跪坐在一块石头上,执起玉板,一段清脆的燕地小调在十三根弦间跃动。   美妙的乐曲可以使人忘记一切,彻底沉沦,也可以使人有所遐思。   “你听过‘五音’的传说吗?”渐离问。   盖聂已经挨着她坐下,安安静静的,托着腮,天真无邪地摇了摇头。   “五音各有各的故事,可都是乐界的至宝,尤其是璇玑筑,为五音之首,传说,一音可活死人,一弦可肉白骨。”渐离说到这里,自如地行走在筑身的手有些抖,“可若这传说是真的,为何我家有璇玑筑、清泓琴,我的父母和弟弟还会死于非命。”   渐离抬手止住了盖聂即将脱口而出的劝慰的话语,“其实我知道,五音压根就没有传说中那么神奇,之前在抱春居,我用璇玑筑对抗菀芝箫,也是瞎猫碰上死老鼠而已,其实‘五音’,只是比一般的乐器音色更好些、材质更名贵些罢了。对不起,我刚才不该那么说的,璇玑对你、对小华,其实都…”   “乐器被发明出来是为取悦人的耳朵,难道是为了治病?”盖聂说。   渐离让他这么一说,倒是反应过来了,自己为璇玑筑能不能治病救人而纠结的却是不该。   “你若真是过意不去,便为我演奏一曲,可好?”   “好啊,那这曲子是只奏给你一个人听的。”她笑了,泉水也在这一抹笑靥中,仿佛失去了流淌的动力。   接着,又是一阵乐声,伴着淙淙的流水,在山脚盘旋。   盖聂眯着眼睛,他有多久,没有如此平和过了… ☆、初雪   燕国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快,还没有看够秋日里纷纷扬扬飘落的黄叶,枯枝就披上了素裹银装。   十月了。   渐离是晨起的时候,被窗外的光亮晃了一下眼睛,由于之前夜间遇刺的时候就被剑光晃了眼,她对这样突如其来的明亮格外敏感。于是匆忙起了身,才发现,下雪了。   燕地的初雪。   虽然只是薄薄的一层附在枝丫上,却还是令人欢欣。渐离也顾不得加一件衣服,就那么站在窗前痴痴地看着,她真的有太久没见过家乡的雪了。不禁期盼着新年的到来,到时洁白的雪花铺出了个琉璃世界,所有人都沉浸在团圆的幸福之中。小时候,父母和弟弟都还在,那样快乐无忧的生活,再也回不来了。   渐离揉了揉有点湿润的眼角,看来自己该叫上轲大哥再去喝壶燕云烈,吃顿狗肉锅子了,燕云烈至少要热上一个时辰,狗肉更要多炖一会儿,要加点麻椒,还要放葱花,韭菜其实也可以…   呃…肚子为什么在叫…   怡心院。   渐离看见一屋子的人时,着实有些吃惊。盖聂也就算了,轲大哥、默默、玉川、舞阳、还有无且,难道——   “你们也是来蹭饭的?”   众人点头。   盖聂作为一只高级吃货,一天十二个时辰身边都不会少了各式美食,那天渐离在青山阁外给盖聂击筑过后,对方非得请她吃饭,开始渐离还觉得不大好意思,可是在吃了一口怡心院小厨房做的炖鹌鹑之后,就养成了每隔几天去隔壁蹭吃蹭喝的恶习。她记得也就是前两天跟轲大哥提了一嘴而已啊。   一碗碗暖暖的鸡汤很快被端了上来,热气将初冬的严寒逼得远远的,七个人相处了这么长时间,早已彼此熟识,此刻当然毫不客气地大快朵颐。   边吃边聊,从各国风土人情聊到各自兴趣爱好,以前遇上的各种奇事,甚至连些荤段子都蹦出来了,连荆轲那样的木头,都笑得连鸡汤都喷了。   “对了,你们知道齐家母子如何了吗?”没想到盖聂冷不防来了这么一句,“听说齐翊死后他们母子变卖家产,搬出齐国了。”   “怎么提起他们?”荆轲不觉皱了下眉。   盖聂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鸡肉,“因为我把齐家的庄园买了。”   众人不禁都默默地咽了口唾沫。   不管怎么说这顿饭吃的还是很愉快的,如果不是又有一位不请自来的话。   “渐离,你果然在这。”   “武哥哥,你也来了。”渐离挥挥手示意鞠武进来,就坐在她旁边的盖聂放下了箸,似乎心情有些不佳。   “我似乎没有邀请你。”   鞠武对于盖聂这样不甚客气的态度倒是不置可否,依旧是一副谦谦君子的礼貌模样:“在下是来找渐离的,已经拜访过田老先生,他说渐离来了怡心院,没想到这里这么热闹。”   “我?”渐离指了指自己,“武哥哥有急事吗?”   “倒不是很急,只是今晨我得了一份极稀有的乐谱,据说是俞伯牙前辈留下的,想着你会喜欢,便匆匆忙忙地来叨扰了。”鞠武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斑驳陈旧,的却像是古物。   渐离一见那竹简两眼放光,这可比鸡汤有吸引力多啦,便匆匆放下碗筷,小跑着过去接过那卷竹简。   “果然是俞前辈的遗作,曲风似《流水》…”   “鞠先生今日可真是闲啊。”盖聂打断了渐离对乐谱的称赞,“据在下所知,这个时辰应该还没下早朝吧。”   “今日休沐。”鞠武答道。   “休沐?那先生就应该在家里沐浴更衣才是,外头风大,土渍飞扬,您何必来寒舍呢?”   盖聂话说到这儿,是个人都明白这是在下逐客令了。空气似乎,一下子凝结了。   也就渐离那个拿人家手短的还不知死活的替鞠武说话:“来者是客,阿聂你何必急着赶人走…”   “谁说我要赶鞠先生走了?”盖聂说道,可隐隐能听见他齿缝间的响声,“来人,请鞠先生落座!”   “那个我要去看看小华的腿疾了,先走一步。”夏无且先走为上计,早早地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天知道那两个人是怎么就不对付了,反正吃饱了,不走待着过年啊!   其他人也纷纷受到了无且的感召,一个个溜得比兔子还快。荆轲倒是留在最后,只是滞在原地想了想,一咬牙还是拉上渐离走人了。   就连端菜的侍女,都悄悄地退下去了。   屋里只剩了两个人。   鞠武一改刚才的君子画风,眉目间满是凌厉,如同要将盖聂生吞活剥了似得。   “怎么,装不下去了?”盖聂见对面那位原形毕露,倒是露出了笑脸,惬意地往身后的软榻上一靠。   鞠武冷冷说:“不是装,而是,我没有必要与你客气。”他一步一步向盖聂逼近,“之前一直没有机会和先生单独聊聊天,如今可是有机会了。”   “你今天也看见了,她没事。”盖聂的眼神飘向门口,“我不信你不知道,她不是渐离,是莫离。你刚刚看向她的眼神,早已不是朋友间的那种眼神。”   “那又如何?”鞠武颇为得意地笑笑,“她忘了你,不是吗?”   当年在琅琊的耻辱,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不管是莫离,还是别的什么,盖聂都休想赢他!   “她只是忘了过去而已,于她,于我,还有未来。”盖聂说,脸上笑意不减。   “恶心。”鞠武抬手打翻了汤碗,双眼布满血丝,“我这一生只爱过莫离一个人,而你呢?当年不懂得珍惜,现在追到蓟都干什么?有本事你就一辈子爱聂傲尘那个死人啊!”   鞠武字字如刀,逼得盖聂也是忍到了极限,蓦地站起,压根不想和他废话解释,直接一掌就朝鞠武劈去。可孰料鞠武躲也不躲,冷笑着站在原地。盖聂自然知道现在还不能真的杀他,不管因为那个人是燕国太傅、太子宠臣,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掌风掠过鞠武的脸侧,人毫发无伤,然而门口的一株盆栽,碎成了渣滓。   “听闻太子今日豢养了不少能人异士,想来鞠先生出力不少,只是能者多劳,想来鞠先生会很忙呢,可别因为在下,耽误了您的公事。”盖聂也不看他,直接拂袖离去。   离开时,盖聂在想,自己是不是真的没有珍惜该珍惜的人,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已不是单纯的朋友了…   鞠武看着那人的背影,想着,看来是时候叫那个人回来了。盖聂么,似乎还真是个麻烦。   “楚国就这点好,冬天不是太冷。记得在北边的时候,每每到了十月份往后,小时候遭的冻疮都会复发,确实有些不适。”   景家的旧宅,已经很久没有人踏入了。而此时,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跪坐在正屋里唯一干净的一张坐榻上,而与她一同进来的沁芳,也就只有站的份。   沁芳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恭恭敬敬地答道:“左护法不早说呢,沁芳那里有极好的药膏,下次一定给您拿来。”   女人的声音冰冷的如同燕山的峰顶雪,“你要是真有这份心,四年前我来这儿的时候就该给我,也犯不上我要对你男人动手了才来巴结。”   她说这话时,抬手拨了一下挡住眼睛的碎发,露出了右眼旁的一颗泪痣,那痣生的恰当好处,显得她原本娇媚的柳叶眼更是顾盼生情,可这样生就妩媚的眼中,只有让人彻骨的寒意和目空一切的冷漠。   聂傲尘。只能是她。这世间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将眉眼生得如她那么美;也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将眼神练得如她那么冷。   沁芳很清楚,自己夫君的性命就捏在这个女人的手中,“刃”不会允许任何可能的威胁存在,然而自己的丈夫绍辉,作为贾雄事件的知情人,就是威胁。   傲尘望着立在一旁发抖的沁芳,不由得暗暗嗤笑。自己随意一句话就能将她吓成这样,也是够没用的;她那男人还需要自己妻子的保护,也是够没用的。   “你怕我杀了阮绍辉?”她头也不抬,信手玩弄着衣服上缀的花穗,“所以不顾被人发现的危险,紧急把我约了出来。可你有没有想过,现在咱们身边,会不会有第二个贾雄。”   沁芳知道此刻自己除了哀求别无他法,一掀裙子就跪下,匍匐到傲尘脚边,又怕引人过来,压抑着哭声求她:“贾师兄的事,我可以一人承担。您可以,像曾经舍弃白遥一样舍弃我这颗棋子,属下绝不会出卖‘刃’的。可是,求您,放了我丈夫,我儿子…”话说到这里,沁芳已是泣不成声。   傲尘冰冷依旧,就像看猴戏表演一样看着沁芳哭诉,听着她哭不动了,才来了句“哦”,便离开了。   “下次别这么冒失。”傲尘说完,便运行轻功,快速地消失在雕栏画栋之中了。只留下沁芳不明所以地站在原地。   这样大的事,按理是必须要禀告主上的,不过主上不在楚地,南方的事务,傲尘还是有权自己处理的。   她何尝不明白为人妻母的苦衷,若是真有心杀阮绍辉,何至于拖到如今。   沁芳和绍辉的结合,最初也不过是男方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和女方的有心接近,只是相伴多年,一向心机深沉的沁芳也爱那个人到了方寸大乱、甚至直接找到自己求情的地步了吗?   其实自己曾经,也遇上过那么一个人的。   听说他去了蓟都。燕国,现在一定很冷了吧,可能都下了雪呢。   傲尘裹紧了袍子,将自己的面容掩盖在衣物的遮挡下,穿梭在人群之中。真是,上次那张面皮坏的太快了。 ☆、大寒   余下的日子,一日又一日平淡的过着,如同青山阁外潺潺流动的清泉,不起一丝波澜,却依旧固执地向前。   渐离坚持着每天去青山阁,有时候都不带筑,就那么陪着华阳,她总觉得自己是和这个女孩儿有缘的,有时候聊聊音乐,或是诉些心事,只是渐离当她是闺中密友,华阳却已将她当作可托付之人了。   “渐离听说过弄玉公主的故事吗?”华阳的腿好得越来越快,现在才十二月,就已经可以倚着东西站一会儿了。   渐离怕她站着累,伸手一直扶着她,冷不防听华阳如此一问,便道:“自然听过。弄玉公主是秦国穆公的幼女,传闻她曾梦见萧史骑凤吹箫而来,心生爱慕,穆公遣人寻之,最后弄玉萧史喜结良缘,堪称佳话。”   华阳被渐离扶着重新回榻上躺好,晶亮的眸子中闪烁着憧憬的光辉:“若是我也能如弄玉公主一样,觅得自己的真命天子,那就好了。”   无且进来的时候,看着华阳紧紧拉着渐离的袖子,眼睛里明晃晃地写着“花痴”两个大字,又听见了方才华阳借弄玉典故所言,不免有些担忧,若是这位公主知道自己心仪的男子其实是自己的庶母的话,会是如何表现呢?   看来她病一好,蓟都是一刻也留不得了的。   “夏先生来了呀。”渐离尴尬地笑笑,他以为自己不知道他在门口杵了多久了吗?   “这冰天雪地的,小华你也太不懂事了,怎么还让高先生天天跑来?”无且也不敢真的责难华阳,虽是批评,语气也是缓之又缓。   华阳听无且这样一说,心里实在愧疚,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看向渐离,眼泪都差点要下来了。   “哪有哪有…”渐离连连摆手,“我原本就是想上街买些年货的,从青山阁出来直接去东市还是顺路的。”   “要过年了…”小华低下头,难受更甚,“我想我父…父亲了。”   “小华…”渐离揽着她的小脑袋,轻轻拍她的后背,想在安慰一个小孩儿似的。   华阳也就顺势把头搁在渐离肩上,拼命忍着泪,“我还想我大哥,他们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了,虽然父亲很忙,但是他总会尽力抽出时间来陪我。现在我腿好了,我答应父亲了,到时候,新年,一定会走到他面前给他敬酒的…”说到这里,华阳再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等安抚她吃药睡下以后,渐离将无且拉到外面,略有些不满的问:“小华的父亲究竟是做什么的?听口音她是关中人吧,她来这么远的地方看病,做亲爹的都不知道陪着的吗,还要你这个表哥来!”   无且脸色铁青,她知道什么?!她若是真知道这个女孩的父亲是什么来头,只怕早找个地缝躲起来了吧。   “你不应该知道。”说罢就转身离开,把渐离就那么晾在原地。   早朝结束了,燕喜依旧以身体不适为由旷了早朝,反正这个儿子也回来了,秦国也没有因此对燕国发难,他就干脆把国政抛给燕丹,自己也乐得逍遥。   如今太子归朝,朝中众臣瞬间重新站了队,□□的势力大有席卷朝野之势,反倒是中立之人,则被纷纷孤立。   鞠武自然而然的成为太子的首席幕僚,大摇大摆地立在燕丹的身边,出入东宫而不禁。   “殿下今日似乎心情不错。”出了正殿,鞠武有意说道。   燕丹沉下了扬得不甚明显的嘴角,寒声问道:“鞠太傅似乎很会觉察我的喜怒,不知您从哪里瞧出我的心情上佳的呢?”   鞠武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察觉谈不上,只是今日上大夫居然顶撞太子联赵魏楚合纵抗秦的救国良策,而太子竟毫不计较,虽说太子素来宽容,可对那些不可入耳的谬论亦可一笑置之…”   “罢了罢了,”燕丹的嘴角重新扬起,“近来的确是有些喜事。”   鞠武在他看不到的时候,也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适时地装傻才会博取更多的信任。   “莫非是年关将至,太子为除夕饮宴而喜?”鞠武的这句废话倒是再次讨了太子的欢心,二人说笑间已坐上回太子府的马车,这是燕丹给予这位太傅的特别优待。   鞠武继续废话:“那是因为新近招募来的一群义士吧,听闻其中有两个很是不错,叫…夏扶,哦,还有个叫宋意是吧。”刻意不去言明燕丹的心事,而是继续循循善诱。   果见燕丹心情更佳,侧身对他说:“鞠太傅可知,”他压低声音,“秦国的大将樊於期叛逃入燕了。”   果然…   鞠武摆出一副震惊的样子:“这是几时的事?他可是来投奔太子的?”   “是的,有樊将军相助,燕国的崛起指日可待。”燕丹已经毫不掩饰他的喜悦,可鞠武却皱了眉,他今天说了那么多废话,不就是为了引出这个话题吗?   “殿下,微臣以为,樊将军不可留。”他尽量不触及这位太子的逆鳞,每一个字都说得小心翼翼,“樊将军犯叛国重罪,秦国断断不会放过,他留只怕会给燕国带来祸患,您不如遣其入匈奴…”   “够了!”燕丹不耐烦地打断他,“樊将军千里迢迢赴燕投诚,丹岂有不留之理?!”之后又是许多关于樊於期处境如何可怜、秦王如何无理暴虐的形容。   鞠武面色不改,心里早是冷笑连连——燕国缺少良将,还有你对秦王的恨,这样昭然若揭的原因,何必包装成你的仁慈和君子风范?   冷笑之后,便是深深的担忧。   他想要燕国,却不是一个亡了的燕国。   燕丹之后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不清了,到了太子府便以有事为由匆匆离去,燕丹由于樊於期之事还是有些恼怒,也就板着张脸任他离去。   鞠武换了便服,一路溜达到东市,街市上人头攒动,都在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而欢喜地准备着,战争,似乎太过遥远。   而自己,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热闹与欢欣,从来与自己无关。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过自己,他们是燕易王长子升的后代,因为公子升在之后的政治斗争中失败,而被迫改名换姓,逃向易地。   那个高高在上的位子,原本就是他的。   从自己出生的那一刻起,宿命就已经无法选择。   可那个女孩儿的出现,难道就是命运的节外生枝吗?在看到不远处拿着一根簪子出神的“少年”时,鞠武是那么想的。   簪子店的老板还在唾沫横飞:“小伙子,你买了我这里的簪子,那姑娘一定高兴。”   渐离对于这样的误会已经习以为常,也不感到难堪了,正准备拿钱袋,却看见已经有几枚燕明币放在了老板的手心。   “渐离已经有心仪的人了吗?”鞠武付过钱后,回身笑问道。   “这个…”渐离撒了个小谎,“对,有了。所以这个钱一定要我付,武哥哥你不许跟我抢。”说罢就从钱袋里取出钱来硬往鞠武手里塞。   鞠武自然不收,两只手一直背在身后,渐离一个站不稳,竟跌在鞠武怀里,弄得好不尴尬。   “不好意思。”渐离站的离鞠武远了些,红着脸道歉。   “不必,”说着指了指那支簪子,“这个就当是我给未来弟妹的见面礼吧。”他仍是那么彬彬有礼的样子,内心却早已波澜起伏。   我不会怪你,如果可以,我情愿时间永远停在那一瞬。   我以为曾经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了你好,可是,你真的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可以忘了盖聂,可你为什么连我也忘了…   鞠武一直看着渐离连同影子也消失在茫茫人海,他不想再等了,他等的,真的太久了。   “快快快,快帮我接着…”   荆轲接过渐离手里的大包小包,不得不赞叹女人天生对于购物的热衷,他突然有点替阿聂心疼钱包。早上阿聂让渐离帮忙购置年货的时候,渐离还说花人家的钱不好意思,这像是不好意思吗?!   也亏得今天默默有事玉川不在小华腿还没好,不然这几个凑到一块可还得了。   不过呢,今天簪子店里的那一幕,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   “好看吗?”渐离扬了扬方才买的簪子,“虽说现在用不着,但瞧着好看,还是买了,万一以后有机会恢复女儿身也说不定呢!”   “渐离,”荆轲拉她去了僻静些的地方,“我知道你是女儿身,那我问你,你对你武哥哥,有什么,呃…想法?”   渐离如何不明白他话里面的意思,可是,自己对鞠武会有什么儿女之情吗?其实自打上次对荆轲表错意之后,她对于男女之事倒也不再汲汲了,以前是出于传统女子的思想,认为女孩子必须嫁人,这样才是有了依靠,自己迟早有一日也是要穿回女装,觅位如意郎君。可是如今,她有许多朋友,每天过得非常充实,偶尔去些大户人家奏乐献艺,完全能养活自己,她真的已经很久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情了。   “没有吧。”简单的答案,她也没想多久。   “哦。”荆轲也算是松了口气。阿聂还在那里纠结着呢,总不能让一个半路杀出的抢了先吧。   “轲大哥,”渐离边走边聊,“太子回来了,听说一直在招贤纳士,你既然志在仕途,倒不如去太子府碰碰运气。”   “不急。”荆轲说的时候,似乎有些小小的得意,一副玉在椟中,不日就要善价出手的样子。   “哦?”渐离自然注意到了他的小表情,“那我先恭喜轲大哥了。”   渐离想了想又加了几句:“你可别将来飞黄腾达了,就忘了我们这些旧友,特别是玉川!”   “什么?!”荆轲险些摔了怀里捧着的一堆盒子。   “你当我瞎的吗?”渐离一副小孩子猜出别人心事的高兴模样,见荆轲脸都红了,更是不禁哈哈大笑,又蹦又跳地往回走。   不过认真的,自己现在,心里真的没有人吗?   一个名字从渐离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原本嘚瑟的脚步也滞住了。荆轲以为她是不舒服,可却听见渐离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   “轲大哥,你说阿聂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逛街买年货啊?”   荆轲却反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腊月二十啊,大后天就小年了。”渐离又补充道,“咝,是有些冷了。”说着还夸张地将外袍裹得紧了些。   “这样啊…”荆轲摇了摇头,很明显是欲语还休。   “今天怎么了?你说话啊…”   再怎么个难言,也架不住渐离的一再追问。   “今天,好像是,聂傲尘的忌日。”   啪。渐离手中拿的簪子盒落地,原本包装的很好的发簪,也成了一堆零件。   不知怎的,渐离突然觉得,很冷,穿再厚的衣服也无法抵御的冰冷。   “啊,那个,阿聂他,还真是长情呢。”她不太自在地摸摸鼻子,若无其事的说道,“那咱们,走吧。”她似乎还在嘟囔着什么,小步小步地往回挪。   “渐离,你走反了!”   她好像没听见似得,向人群中挤去。   地上的积雪未及清理,她栽倒在雪地里的身躯格外的显眼。 作者有话要说:  提前说一下,下一章,非常长。。。不忍心拆两半啦。。。 ☆、除夕   除夕。晨。雪。   “阿嚏!”   徐默无奈地又拿了一条手帕递给渐离,顺手把空了的药碗接了过来,不由得抱怨道:“离离你也是的,病了还藏着掖着,要不是我今天过来,你是不是病死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啊?”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来年要不吉利的。”渐离因为鼻子堵了,说话的鼻音很重,这句说教倒惹得徐默笑了半天。   笑够了,她又嗔道:“那你为何不去找我娘呢?她医术这么高明,区区风寒有什么难的。”   渐离解释说:“小华的腿疾已经到了治疗最关键的阶段,徐伯母早就闭关了,默默你不知道吗?”   徐默听罢有些脸红,自己怕父母提相亲之事,一贯能躲就躲,连青山阁都很少回了,如今竟淡漠到连母亲的动向也需要外人来告知了。   二人正这么僵坐着,忽然听见外头一阵喧闹,探头看去,只见早早来了田府的舞阳、玉川那俩孩子站在院门口围着无且还有他身后一个粉妆玉琢的小人儿嬉笑。   “呀,那是小华吗?”渐离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小华是站着的,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十二岁的小女孩,和其他孩子们欢笑打闹。   见那孩子恢复健康,渐离高兴得鼻子都不堵了,把默默连哄带推的送出了门,才敢换下衣服,又裹了件白狐皮料子掺银丝的小袄,不过未及她出门呢,小华已经冲进她房间去了。   “渐离…”华阳就那么站在渐离面前,几寸的距离,却是“近乡情更怯”,垂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倒红了眼圈。   “怎么了呀?现在能跑能跳的是件大喜事,怎么还哭了?”渐离宠溺地摸摸小华的头,“大过年的傻哭什么,走,渐离哥哥带你吃好吃的去。”   “我…我是太高兴了。”华阳依旧垂着头,双颊或许是因为刚才急匆匆跑来的缘故有些绯红的颜色。   舞阳的小脑袋忽然探进屋里,满头大汗,身上的新衣却沾了点点水渍,欢快地大喊:“你们快出来,我们在打雪仗呢,快来玩!”说罢就拉住华阳的手,也不管渐离了,又叫又闹的冲到庭院里。   渐离隐约听见舞阳飘在院子里的声音:“小华妹妹,你就跟着我,肯定能打败默姐姐!哎哎哎,默姐姐,不许用武功啦!聂哥哥,你快点来帮我!”   聂哥哥…渐离原本迈出门的那只脚又迅速缩了回来。   一会又是玉川的声音:“聂哥哥你耍赖,都说好了不许用武功!啊,轲哥哥你竟然也耍赖…胡说,你团的雪球那么大,肯定用内力了。”   渐离不是不想出去跟他们玩,只是…自己那天晃神摔倒,究竟是为什么?如果真的是生了那种心思的话,她又该如何面对那个人呢?   正犹豫着,忽然胳膊一疼,她抬眼看着是荆轲,不禁诧异,而更诧异的是荆轲居然不由分说的把她拉到了院子里。   “渐离,听说你病了?”   盖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不知几时,他们站的那么近。他着一袭黑貂裘大氅,在白雪皑皑的庭院里格外显眼,他永远是这样,万众瞩目。   听了这话,华阳连手里的雪团都扔了,关心地问候渐离的身体状况。   渐离狠狠吸了一下鼻子:“没事,我只是偶感风寒,已经好了。”别人还未说什么,徐默已递了她一个白眼。   玉川觉得自己像被忽视了一样,踮起脚给了渐离一记板栗,在换来渐离有些愠色的脸后,才笑嘻嘻地说:“我们可是打赌了哦,赌渐离哥哥可不可以用一只手就团出这么大的雪球。”说着指了指旁边石桌上一只半个头大的雪球,“这是轲哥哥的杰作,但他肯定用内力了!”   “天地良心,玉川你大过年的可别冤枉人!”荆轲也是满脸委屈,他不就是堆了个雪球吗,这项技能他以前可是练过的。   渐离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道:“抱歉,可能让赌我赢的人失望了…”说罢,她有些歉意地望向荆轲,照着他们刚才的对话,应该是荆轲赌她赢,玉川赌她输吧。   谁知徐默凑上来再次揩油,把渐离的脸掰向盖聂,然后极其霸气地嚷:“赶紧道歉,再麻利的让他罚酒三杯!”   “啊?”渐离眨眨眼睛。   华阳竟有些歉意地拽拽渐离的袖子,然后嗫喏着说道:“对不起啊渐离,我们刚才都赌你输来着,只有聂哥哥,非说你会赢。”担心渐离对自己好感度下降,又补充道,“其实你再晚出来一点我就改了!”   不过可惜,华阳的话,她真的没有仔细听。   “为什么你赌我赢?”她问。   盖聂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我以为渐离你生于燕地,应该很会玩雪的样子,没想到啊没想到…”说着还立马换了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早知道刚才不赌你赢了,现在可好,我得挨罚了!”   “罚酒罚酒!”徐默边喊着,边用各种手势眼神带着身边的人起哄。   渐离记得之前徐默说过,盖聂是“一口醉”,便夺过徐默猛往盖聂手里塞的酒壶仰头就干了。   “要罚罚我!”渐离说罢将空酒壶往石桌上使劲一放,壶底竟出现了几条裂缝。   现场的气氛一下子不太对,总感觉渐离挡酒似乎不是单纯的江湖义气,还是荆轲这块木头打了圆场:“阿聂不善饮,咱们换个罚法。”不过就是这么句话,众人一下子炸了锅,想出什么损招的都有,站在大门口守岁当人肉雪人都是轻的了。   盖聂刚为不用喝酒而暗暗舒了一口气,听见换了个罚法,不由得嘴角抽了抽,假咳了两声后,说道:“不如罚我去准备年夜饭吧。”   很快,这个提议就遭到了以荆轲和徐默为代表的一致通过,因为当时这两位在榆次的时候,可就有幸沾了当年那位盖夫人的光,尝到了世间难有的美味。   “早说了是罚的我,你倒好,跟过来找罪受啊?”盖聂瞥了一眼渐离,问道,同时动作娴熟地给昨天荆轲钓上来的鲤鱼刮鳞。   渐离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清洗蔬菜,却尽量避免与他对视,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你被罚来还不是因为我,再说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会做菜啊,万一把厨房点着了,还不是要我收拾。”   盖聂让她逗得噗嗤一笑,将已经处理好的鱼举起来给渐离看。   可孰料渐离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淡然地回了个“哦”字,便又将蔬菜切段、下锅,完全不理旁边瘪着嘴的男子。   “渐离,”盖聂把头扭回来,似乎也是在认真地准备着年夜饭,“你似乎在躲我。”   “啊?哪…哪有…”渐离手一抖,险些把饭勺扔进汤锅。   “没吗?”盖聂寻了个木盆,试着清洗掉手上的鱼腥味,“我还以为你是喜欢我呢。”   “啪”!   渐离怔怔地看着掉进锅里的饭勺,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冷不防觉得手心一凉,脑袋机械地低下去,发现自己的左手已经被攥进了一只湿漉漉的手掌里。   “阿聂,你…”一时之间,渐离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她的右手,也被那个人握住。   十指相扣。   其实盖聂此时心里也是极为忐忑,远不像他表现得那样对一切皆可淡然处之。   他也不知道是几时对面前这个女孩动心的,或许早在四年前在琅琊的时候,或许是邯郸的那个夜晚,或许仅仅是刚才她手足无措的那一刻。无论如何,他对她的感情已经强烈到不得不逼自己去面对的地步了。   “渐离,可我似乎是,喜欢上你了呢。”   厨房里弥漫着菜汤的香气,蒸煮产生的热气让两个人如置身于仙境烟雾之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阿聂…”唤了他的名字,就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仅有的动作,便是紧紧地反握住他的双手。   这样,算是挑明了彼此的感情了吧。   明明都曾为人夫为人妇过,却像是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连多说一句都要思虑再三,动不动就脸颊发烫。   十几道菜端上了桌,扑鼻的香气把大伙儿都引了过来。   “天啊,聂哥哥你真的会下厨啊!”玉川先动了箸,夹了一个虾仁,扔进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连说好几个“好吃”。   “太没规矩了,”荆轲拍了下玉川的手背,示意她把又伸出去的箸放下,“田伯和徐家的伯父伯母还没来,你吃什么。”   玉川听他这样说,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撅着小嘴乖乖的往后边挪挪。   这个时候,田伯的到来无疑是一个喜讯。   “真是,都等我做什么,该吃就吃呗!”田伯招呼众人落了座,转过头去对徐默说,“默儿,你爹娘都在青山阁,他们很记挂你,毕竟是除夕,一会儿玩够了早点回去陪他们知道吗?”   徐默点头一一应下,这也是她的本意。   不得不说,盖聂的厨艺的确是世间少有,如果他不当剑客了,做个庖厨恐怕也是天下第一。渐离咬了一块鱼肉,这么想着,看来自己眼光不错嘛。   假装夹菜,偷偷向他瞄了一眼,熟料正好四目相对,不禁又红了脸颊。   “渐离,你怎么总瞧着聂儿呢?”田伯有些疑惑地问道。   田伯您还真是关心晚辈啊…二人不由腹诽。   “渐离是在怪我方才在厨房欺负她来着。”盖聂微笑应答。   “欺负?欺负什么?”一句话倒是弄得田伯更奇怪了。   “没有没有,田伯您老别听他胡说!”渐离连连摆手,慌张的都有些语无伦次了。原本只在一旁安静喝酒的荆轲快速地看了看两位当事者,自然明白了其中故事,了悟似得狡黠一笑。   “喂,”盖聂捅捅荆轲,压低了声音问,“傻笑什么,弄得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荆轲只是饮酒不答。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就是你们俩不知道彼此的心意罢了。   吃着喝着,众人也觉得这样干吃有些无趣,嚷嚷着该让谁助个兴才好。徐默喝了几杯,原本就让酒烧的发热,一听要助兴,立马站起来要表演。   盖聂瞧她这样,笑的连鸡汤都喷了出来,“喂,默默,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才艺,是拿你那天下独一份的铁简舞上一段吗?”   徐默小脸涨得通红:“你胡说!谁说我不会别的的?!”说罢清了清嗓,低低吟唱道,“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众人静默不言,徐默只当是他们被自己的歌声吸引,唱的愈发卖力,渐离实在忍不住,起身回屋将自己的筑取来了。   “离离你这是做什么?”徐默停下歌唱问道。   渐离不好意思地回道:“帮你带一下调。”说罢便调起了音。   徐默其实也知道自己的水平,“好啦,我在渐离你面前唱歌那不是班门弄斧吗,你随意吧。”说罢急急落座,边吃边喝,果然这才是适合她的呀!   此时渐离已经开始正式演奏了,她每次击筑都是格外认真,如同在完成一件极为伟大的事情一样,其实让音乐达到极致的高度,也绝对可以称之为一件伟大的事了。   她演奏的是一支简单的燕地小调,朴实无华,可是奏来宛如天籁,不掺一丝杂质,如若初生婴孩的眼眸一般天真无邪。   曲毕,自然又是一阵喝彩。渐离也是酒劲上来了,一曲小调哪里能行,一改刚刚略微低沉的商音,变为高亢的羽音,筑声嘹亮激慷,气势磅礴,一如她此刻的心情。连一向不苟言笑的荆轲亦不由小声打趣:“渐离自己曾说‘曲由心生’,看来她今日很是激动呢!”说罢借着酒劲拔剑起舞,溯鸣剑若玄鸟振翅,在纷纷落雪中划出极为优美的曲线,荆轲又向剑内注入内力,使得剑身周围的雪花随剑而舞,美妙非常。   田光捋须笑道:“轲儿在燕国多年,每次下雪,他都格外欢欣。”   一旁专心吃饭的盖聂也爽朗大笑,“于天地苍茫之间,赏雪饮酒,舞剑听歌,还有比这更好的幸事了吗?”看来他是吃饱了,顿时龙渊出鞘,直直刺向面前舞剑之人,渐离起初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二人怎么好端端的突然打起来了,惊得错了节奏,不过片刻后便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双剑合璧”,二人节奏步伐招式都是那么默契,将原本用来杀人的招式演绎成唯美的舞蹈。   “难道这就是聂哥哥所创的‘苍穹剑法’?”舞阳直直的盯着二人的剑术表演,一招一式都不敢遗漏。   “不止哦。”徐默接口,“还有轲轲所习的卫地王族剑法,‘苍穹剑法’是聂聂和…所创的,融合百家精粹,所谓剑走偏锋;至于卫氏剑法,则强调循规蹈矩,一板一眼,我就瞧不惯这样刻板的招式。不过说实话,轲轲的剑法中,的确有那么几招很厉害啦,有时候连聂聂也会被制住。”   玉川看着二人的剑舞,那小眼神里明晃晃写着“花痴”两个大字,听及此处又插嘴道:“默姐姐确定只是几招?我倒是更欣赏轲哥哥的招式,招式太追求偏有时很难发挥这一招应有的功效,甚至还易走火入魔。”   舞阳原本就对武功感兴趣,方才两个姑娘的争论他也一直听着,终于忍不住问:“玉川姐姐,默姐姐身在江湖,知道这些不奇怪,玉川姐姐怎么对武功路数似乎颇有了解呢,难道你也是绝世高手?”说罢就露出了十分崇拜的表情。   “什么高手?”玉川竟是捧腹大笑,“我不过是听娘亲说过一二,方才信口又胡诌了些啦!”   可舞阳明显不信,还是追问不休,玉川给问烦了,便起身喊道:“轲哥哥,聂哥哥,你们且歇歇吧。”又回头看向渐离,“渐离哥哥,帮我击筑好吗?就你刚刚击的那只曲子就成。”   “唔…这不过是个民间小调,也没有词,你想听我再奏《静女》啊《卷耳》啊这样的曲子也好。”   玉川嘻嘻一笑,说:“无妨,我也就是让大伙听个调,别只我一人起舞,那样未免太单调了些。”   田伯的表情很是惊喜,“哎呀玉川,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我都不知道玉川你还会跳舞!”   渐离只是心中暗道,玉川的舞别跟默默的歌一样她就谢天谢地了。   不过让众人意外的是,玉川的舞姿居然出奇的曼妙非常,尽管她身上罩着肥大的狐皮袄子,可动作轻柔飘逸,宛如仙人,下腰、回旋、甚至是拧倾等较为复杂的动作她都驾轻就熟,一看便知是从小练习过的。只是渐离越发觉得奇怪,玉川舞蹈的拍子跟她所奏曲调的节奏完全对不上,想来玉川她不是会舞,而应该是,只会这一支舞。   荆轲又饮了一杯,“玉川今年就及笄了吧,总觉得她还是我初见时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了,我也不知道,她还会跳舞哪。阿聂,你说…”他下意识偏了下头,就看见盖聂直直盯着玉川,那眼神,仿佛是透过那丫头,看到了什么。   渐离努力试着跟上玉川的拍子,并没有发现边上两人的异样。   “这支舞,我好像见过。”盖聂稍微收了收神,“阿轲,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荆轲略皱了下眉,“没什么,我说,此舞甚好。”   田伯毕竟年事已高,动了几筷子便回屋休息了,几个年轻人瞬间没了约束,气氛也热络了起来。像舞阳、玉川这样年纪小的,也闹得最厉害,又是打雪仗又是灌酒,三九寒冬也能弄得满头大汗,玉川在被舞阳砸了一脸雪的时候愤怒地抗议,为什么舞阳不打小华只打她,说着还真团了个雪球朝小华打去,舞阳连忙把小华护在身后,原本只是孩子间的玩闹,熟料舞阳竟然语出惊人:   “小华是我媳妇,才不许你们欺负她,我就更不舍得欺负她了。”   一句话把夏无且噎了个半死:“谁说他是你媳妇的?!”这熊孩子,年纪不大胆子不小,知道那是谁吗,就一口一个媳妇的叫。   “我说的!”舞阳得意的掐腰大嚷,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只是华阳明显不是很领他的情,低着头红着脸,一个劲的往渐离身边靠。   玉川只当她那是女儿家娇柔羞涩,嘴上不依不饶:“好啊,你们两口子连起来欺负我一个。”接着望向荆轲,“轲哥哥,怎么办呀,你快点帮帮我!”   这会子她的轲哥哥正忙着和渐离划拳呢,正是九比九的焦灼阶段,冷不防听她一说便分了神,原本这句话么有任何语病,只是在刚调笑完舞阳和小华是“两口子”后再冒出来,便是值得商榷了。   “哦!你输咯!”渐离趁荆轲转头的时候变了手势,光明正大的耍起了赖皮。荆轲直到回过头去,被渐离生灌了一口辛辣的燕云烈时,还没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舞阳和玉川玩够了,便迅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始终扮演着“吃货”一角的盖聂身上,“聂哥哥,你为什么一口酒都不喝呢?连小华都喝了一杯唉。”华阳也立刻配合地扬了扬手里的空酒杯。   很快,新一波的起哄声开始了。渐离原本还想再给他挡一次酒,可是伸出去的双手很快便被徐默反剪,无法,她只好看向荆轲求助,但是还没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便又听见前面的一片叫好。   盖聂不负众望地干了满满一大杯,不过也几乎就是同时,双眼一闭,直接趴在了饭桌上。   “还真是一口醉啊…”徐默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显然她还是高估了盖聂的酒量。   “行了你们别闹了,燕云烈后劲这样猛的酒哪能随便灌!”渐离不太高兴这么过分的玩笑,走过去架起盖聂的一条胳膊,朝荆轲说,“轲大哥,你帮我一把,把他扶去我屋隔壁的那间客房。”   “好了,轲大哥你回去吧,我来照顾他就好。”渐离这话自然是说给荆轲听的,可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顾忙着给盖聂换下外衣,盖上被子,又去提了热水打湿毛巾,给他擦脸擦手,俨然一副贤妻良母的架势。   “哦,那你早点回隔壁休息。”荆轲虽然有点惊讶二人进展之迅猛,面上还得不动声色。   “嗯嗯嗯…”渐离极敷衍地答应着,整个人还是黏在盖聂榻边。   “…”荆轲走的时候心里不由得暗暗鄙视了一下屋里的渐离——重色轻友!卸磨杀驴!   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渐离单手托着腮,借着烛光细细瞧着离自己仅有咫尺的男子,上一次可以这么肆无忌惮地看他的脸庞,大概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也就是这个时候,她也才愿意正视自己的几段感情——对于轲大哥,是男女间难得的纯粹友谊,是知己之情;对于嬴政,是被占有后女子顺从自己夫君的本能;而盖聂呢,在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什么才是爱情。她甚至觉得,在自己失去记忆的时段里,恐怕也是爱着他的,因为当自己意识到爱他的时候,竟然觉得那种感情无比熟悉,也正是这种熟悉的爱情的感觉,才导致了随之而来惶恐与担忧。   “聂…”她试着轻声唤他的名字,含羞带怯地伸出手去,轻柔地抚摸他因酒醉而呈酡红色的脸颊,最终落在他柔软的唇瓣上。一切不过是爱欲导致的情不自禁。   “傲尘…”   渐离如火燎般的收回手去,他…他刚才梦呓的是谁的名字?   “傲尘…”盖聂的声音略大了些,眉头紧皱,“对不…起…”   在听清了盖聂的低语后,渐离死死咬住下唇,才保证自己不哭出来。嫉妒,这也是女人的本能。   凭什么你可以在几个时辰前对我表白,而在梦中却在叨念你的前妻?   即便知道他曾经深爱过另一个人,即便知道那人早就死了,即便知道这不过是他的醉话,可是…还是无法接受那段令他刻骨铭心、却与自己全无关系的过去。   蹑手蹑脚地离开,关上房门,再回到隔壁自己的房间,蜷在一个阴暗的角落,渐离才敢哭出声来,然而也只是压抑的啜泣。   盖聂其实只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他重回十八岁的少年时光,携着她的手,在榆次三月的桃花雨中缔结鸳盟。新婚之夜,他非常认真地向她承诺:   “傲尘,我这一生,只会爱你一人,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只会爱你。”   而那被表白的新娘听罢全无动容,竟是回以冷冷一笑:“你我如今才多大年纪,便说什么一生?莫说是过了几十年,便只是几年的功夫,谁又知道身边人是不是眼前人呢?”   恐怕那时的盖聂如何也不会想到,被自己自动忽略的那句煞极风景的话,竟会真的一语成谶。而那时的她,是看的太明白了吗?   少年的青春年华,有太多的东西可以挥霍,时间、金钱、才华,乃至生命,还有现在不堪一击的诺言。   傲尘,对不起,我终究还是违背了当初的承诺,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另一个女人。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这一篇的两个bug: 一、除夕在先秦称“逐除”,西晋才称“除夕”,可是因为觉得除夕这个名字好听就用了。 二、这个时候应该是采用颛顼历,以十月为首,九月为末,所以除夕(逐除)应该是农历九月三十。这个是我以前没查清楚资料,以为是和汉武帝时期编的太初历差不多,和现在一样,一月是岁首。但是后面的剧情已经想好,也没办法再改了,所以以后的章节可能只能沿用这个错误,在此向读者们致以最深的歉意。QAQ ☆、情牵   渐离从除夕那天以后再次进入了养病状态,连荆轲拿着酒“探病”她都闭门不见。更奇怪的是,自从盖聂大年初一回了怡心院也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状态,甚至连零食都不常吃了。   “你们到底什么情况?”荆轲看了看盖聂,又看了看地上因为愤怒和不解而摔掉的溯鸣剑。阿聂这是疯了吗,大早晨非要和他比剑,一直打到中午了都不停手,他不累自己还累呢。   盖聂似乎才缓过神来,干脆也将龙渊插入雪中,抬手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我不明白,渐离究竟是怎么了。都多少天了,她还是谁都不见。”   荆轲也猜是这个原因,渐离称病很明显是在躲人,可是他们在除夕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嘛。   “你是不是说了什么渐离不爱听的话,或者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荆轲已经天马行空地想到了无数个理由。   “什么啊?!”盖聂立马打断了荆轲的脑补。拜托,就一晚上的功夫,他还喝多了,即便想做什么也没有条件吧。   总不见得是…酒后乱性…   当盖聂小心翼翼地提出这个可能性的时候,别说荆轲了,他连自己都说服了。   当然,原因并不是这个。   渐离这几天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并不是什么都没干,她日日都在练习筑艺,常击些诸如《淇奥》《子衿》《风雨》之类的凄美爱情诗歌,据说那几天田府的丫鬟都是肿着眼睛花着妆的。后来田伯实在看不下去了,劝了几句,渐离才消停下来。   她不是一味的矫情,只是不知道怎么和盖聂开口,总不见得说,你既然心里有我,以后做梦就不要念你前妻的名字了。而且,二人既然对彼此有心,日后必然要行周公之礼,届时床笫之间他一口一个傲尘,也太…   毕竟自己身份特殊,有些事,总归要计之长远。若自己又痴心错付,可真是一误终身。上天不会再怜悯到像她离开秦宫那样再给她一次几如重生的机会了。   就在渐离终于无聊到决定妥协出门晒晒太阳的时候,刚推开门,就被巨大的阴影笼罩了。   “阿聂?”稍微一愣神,渐离就迅速后退,准备关门。   不过她的速度对于盖聂来说也太慢了,所以门还没关到一半,就已经被盖聂毫不费力地掰开了。   “渐离,我…”盖聂难得的支吾起来,“那晚,抱歉,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之后就像个犯错的孩子似的,低下头,一言不发。   渐离只当他是想起梦呓之事因而前来,显然是会错了意,“不不不,这不是你的错,没关系的。”   “没关系?!”盖聂有些惊讶,“真的?”   “嗯,你能赶过来向我道歉,我已经很欣慰了。”渐离也低下了头,不敢看他,“只是以后,别再发生这样的事。我知道这对你可能不易,若你…”   “别发生?”盖聂有些讶异,半晌才试探着问她,“是我…弄痛你了吗?”   “什么?!”   在花了比较长的时间交流之后,渐离的脸颊已经完全通红了。   “你…你怎么会想到这种事…”   盖聂得知自己在酒后没逼渐离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也是舒了一口气。反正关着门,大大方方地该拉手拉手,该搂肩搂肩。只是当他听渐离说她这几日别扭的真正原因,一下子也收敛了风流模样,眼神落寞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渐离见他这样,也不顾什么形象了,盘腿挨着他坐下,“我其实一直都对你的过去很好奇,不问,不是我与别人有什么不同,只是怕你会芥蒂什么。”   盖聂将脑袋放在渐离肩上,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叹了口气后才缓缓道来:“以前一直在逃避,我其实,从来不像外人看到那么淡定。对于过去,我也应该直视了,至少应该在你面前坦言,不是吗?”   渐离反握住他的手,给予了一个理解的微笑。   “其实傲尘除了是我的妻子,还是我的表姐。我在五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与众不同,或许是那一点血缘,让我下意识的想去亲近她。   “后来又因为种种原因,我去了岭南,她去了轵城,一别就是十年。分开的时候,我就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娶傲尘为妻。   “当十年之后,我武艺初成,也就是那段时间,我认识了阿轲、默默,他们都帮了我很多。又过了一年,我才与傲尘重逢。她变了很多,人们或尊她,或恨她,她成为了一个高高在上的传说,可只有我知道,她还是曾经那个护着我的傲尘姐姐。也许是因为童年时她给予我的一点温暖,也许是因为再见时她的特别,我就那么莫名其妙的爱上她了,想想可笑,十几岁的孩子,哪能明白什么情啊爱啊的。不过那时的我啊,什么也不顾,一心地去追求她,无论她如何拒绝,我都不曾放弃。   “终于在我十八岁那年,她成为了我的妻子。成亲三年,整整三年,现在想想,简直像一个梦,再也回不去的美梦…”   渐离听他说了这些美好回忆,心里不难受那绝对是假的,可毕竟过去已无可改变,她又能如何呢?   “你们似乎很幸福,那后来呢?是…她过世了,所以你们才…”她还是没忍心问下去。   盖聂又往她身上蹭了蹭,停顿了较长一会,才艰难地开口,把这个故事讲完。   “我们其实并不合适,争吵时有发生,或许当初我就不该缠着她。   “我们成亲的第三年,她怀孕了,我当时高兴的快疯了,似乎一切的不愉快都可以从此化解。   “后来…在一个雨夜…她离开了…”   为什么会离开?渐离觉得他一定隐瞒了什么。终究还是有什么,是你所无法面对、不愿提及的吗?   “阿聂,不必再说了。”她揽住盖聂靠着自己的头颅,就像在哄一个茫然的孩童,“我明白你…”   “你不会明白!”盖聂声音明显带了怒意,但还是压抑着情绪轻轻推开了渐离的手,直起了身子,“你不会明白亲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坠入铸剑炉是怎样的感情!一尸两命你明白吗!   “当时我的剑离绳索只差一寸…一寸,我就可以救她,救我们的孩子…”   渐离已经说不出一个字了,完全木然地凝望着盖聂,隐隐约约的,可以看见他眼角有点晶莹的痕迹。她抬起手,轻拭他的眼角,可却被盖聂偏头躲过去了。   “五年了,她过世,到现在为止,都五年了…”盖聂的双手不知几时已攥成拳,“‘刃’,是‘刃’毁了她!如果傲尘不是‘刃’的人,她不会死,会很幸福…我那天看见玉川起舞我以为,那支舞只有傲尘会跳的,大概是这样才想起她了吧。”   “所以,你这么恨‘刃’,难怪呢。”渐离喃喃道,这样的痛苦,她又怎能明白?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伸出双臂搂着他,试着给那颗冰封许久的心再多哪怕一点点的温暖。   盖聂也没再多说什么,而是回了她一个拥抱。本以为自己一生杀戮无数,早就不配再拥有感情,渐离,又或说是莫离,是上天给予自己的恩赐吗?   “聂。”渐离将双臂勒的紧了些,“傲尘已经…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何必要冒生命危险与‘刃’为敌呢?毕竟五年了,不可以…放下吗…”她在了解了一些关于“刃”的事之后,如何不担心他呢?   “刃”是一个可怕的杀手组织,存在了数百年之久,甚至比一些国家的寿命都长,它的成员、结构、总部所在位置,一直都是迷,有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它,也有人对其寻仇挑战,可结局都是惨死异乡。   邯郸抱春居那夜的事情,都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盖聂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抬手捧住渐离的小脸,在她光洁的额上印下轻轻一吻。   “渐离,有些事可以放下,但是不可以被遗忘,更不可以被原谅。”他说这话时极为认真严肃,“但,我会尽量保护好自己,我还要带你回榆次成婚的。”   渐离听他说完,心中早就五味杂陈,除去感动,更多的还是担心,自己无法为他分担,所要做的,便是尽最大的努力,让他安心。   “好,我会等那一天,你娶我的那一天。”   渐离刚刚说完,嘴唇一下子感受到一片柔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彼此都拥有的各自不堪回首的过去,或许也是一种缘分。   一个绵长的吻结束后,盖聂凑到渐离耳畔,带着微微的喘息,问她:“知道我曾经爱过别人,还愿意接受我吗?”   愿意啊,当然。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是有被什么堵住的感觉?然而尽管如此,嘴上还是忍不住说“没关系的”。   她不介意。   她有什么资格介意呢?   青山阁的后堂里,徐家二老盯着桌上一卷摊开的竹简,兴奋地不得了,以至于一头雾水的徐默进来都没有发现。   还是徐默先开口,不太自然地说:“爹,娘,我回来了。”自从除夕回去,她每天早中晚再忙都会抽时间去陪自己的爹娘,听他们唠叨唠叨自己的婚事,他们心情好了还可以闲话几句家常,可是这么多天了,她还是没有习惯向父母问候。   想想,她十二岁进闻笑堂,之后基本没怎么再跟父母见面了,即便少数几次碰上,也往往因为自己一拖再拖的婚事不欢而散。   “默儿!快来快来!”徐伯母招呼着徐默上前,给她看那卷竹简,“这是你们闻笑堂堂主凌风的信件。”   徐默对此仍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态度:“你们不会是想让他当你们未来女婿吧?丑话说在前头,他这个人很花的。”   徐伯父哈哈大笑:“什么呀,你们那堂主我见过,要是能在一起不早好上了吗?你仔细看着信里的内容——还记得云梦景家吗,之前还以为是被灭门,谁知那景家大少爷竟然重新出现了!哎呀,原来自从景老爷过世后,那位景棠少爷是去治病了,现如今人家想来燕国定居,你可得把握这次机会啊。”   徐伯母还不忘念叨下自己的老本行:“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治好的景少爷的病,先天痴傻,可是很难治愈的。还有,云梦不比蓟都适宜养病?对了,燕山有新鲜的雪莲,那样的大补之药云梦可吃不着,怕是这个原因…”   徐伯父急急打断:“你管人家怎么好的干吗?重点是那位大少爷现在生龙活虎一表人才,三十多了还未婚,这不正好配咱家默儿嘛。”   他们说的话对于徐默就像是嗡嗡叫的蜜蜂,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只是专注地看着竹简。闻笑堂的消息最为灵通,竹简上又盖了凌风的私印,没错了。   他,他要正大光明的出现了。   “默儿,我跟你娘说了这么多你听进去了没啊?”徐伯父看着女儿一脸魂不守舍的样子真是又急又气,还以为她是又盘算着怎么开溜。   “不管怎么说,你快三十了,即便不是景家少爷,你也一定得给我嫁出去。”徐伯母催促道,顿了顿又抱怨开来了,“你们那个堂主也是,他懂什么呀,让你离那景少爷远点,话也没说清楚,真是…” ☆、元宵   新年的喜悦快要临近尾声了,在正月十五的最后狂欢后,又要准备新一年的种子,给久冻的土地松土,总之一切又要忙碌起来了。   元宵节即花灯会,这一天的夜晚,取消宵禁,整个蓟都在月上柳梢之时陷入了不眠的狂欢。因为这一日的热闹氛围,也有无数的男女趁机私会,在这一天里演绎无数的浪漫传奇。   夏无且今天可没什么心情出去溜达,倒不是怕被街上郎情妾意的男男女女虐到,而是那位华阳公主自从腿好了以后一天到晚的出去疯,还不许自己跟着。今天好在那个高渐离还识相,拒绝了华阳的邀请,不过那个突然凑过来的秦舞阳是谁啊,长成那样不会真对华阳有什么非分之想吧。   哀叹了一番,又认命的继续帮姑母捣药了。   “哟,无且,元宵了还憋在屋里呐,好容易来了蓟都,不钓几个燕赵之地的姑娘?”徐默满面春光,一身披红挂翠,甚是光彩照人,笑吟吟地打趣道,“我对我表弟还是很有信心的哦。”   无且苦笑了一下:“就是姑父姑母去花灯会上重温美好回忆去了,我才沦落到自个儿收拾药材的。”   徐默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咸阳的美人儿也是不少,你机会还是很多的。”   “姐,”无且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你还是先想想你那景家少爷吧。”本以为这一句算是戳着了她的痛处,不料徐默竟是柳眉一挑,轻嗔一句“那是自然”,然后,走了。   无且见徐默竟然难得的没骂他,稍微皱皱眉后,又低下头继续捣药了。   “玉川,咱们把阿聂和渐离丢在后面真的好吗?”荆轲深呼吸了几次,玉川这丫头跑起来也太快了,街市上人多,自己还无法运行轻功,只能由着她拽着自己近似拖行的移动了几条街。   “那又如何,元宵可不是叙手足情深的时候,难道你要娶他们吗?”玉川一只手死死抓住荆轲的手腕,目光似乎落在远方流光溢彩的各式花灯上,“今天陪一下我不行吗?只陪我…”   “嗯,现在就是只陪你的啊。”荆轲回了她一句,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呸,木头。”不知是不是因为冻得,玉川双脸通红,那艳丽的颜色还一直蔓延到了耳垂,“这样的日子,女孩子,当然都希望自己喜欢的人陪着自己啊。”   这样的话,饶是再迟钝的人,也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记得一年半前,那时自己刚来燕国,暂时居住在田光的府邸。只是很平常的一个日子,下着小雪,自己在田府旁边的杂货堆里发现了这个丫头。她衣着华丽,却浑身沾满了泥灰,发髻也完全乱掉了,几缕发丝活着雪水黏在脸上,意识模糊,像一只被遗弃的宠物一样在垃圾堆里瑟瑟发抖。   “你没事吧?”荆轲记得这是自己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一句废话。   “我…冷,头疼…”这是玉川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她竭力咧开嘴,之后,她便完全昏迷了。   荆轲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在对他微笑。   当时为什么要把她带回田府呢,是一时的不忍吗,还是…   意识被拉回这个喧嚣如昼的花灯会,面对突如其来的告白,他竟也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抱歉,我…”荆轲稍稍低了下头,眼神刚好落在离玉川几寸的地方,“并不喜欢你。”   他有什么资格喜欢别人呢?自己今年就二十八岁了,为了躲避迫害辗转各国,现在还客居别家,所谓的江湖名声根本带不来任何物质的回报,总之,一事无成,奢求一个小自己一轮的女孩的爱情,也太可笑了。何况,自己曾经对她好,不也仅仅是因为,她的乐观豁达,又不失俏丽温柔,不是太像濮阳的那个人吗?对,仅是这样。她年纪小,什么都不懂,难道自己要耽误她吗?   这样直接的拒绝确实让玉川不由身体一震,而后,却是超乎她年纪的冷静:“我知道,今天我不过是想告知你自己的心意而已,从来没有奢望什么结果。”她抬手指指高耸的发髻中插的一支点翠鎏金簪子,这是她妆奁中最名贵的首饰了,“我去年就已经及笄了,不是小孩子了啊。”她笑,笑的似乎完全不在意。   “那还,要我继续陪你吗?”荆轲不知道原来自己说话也可以这么没有底气。   “要!”玉川几乎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或许轲哥哥不喜欢自己,一晚上陪着自己会不开心的,可是,没有他陪着,自己也会不开心啊。   玉川拉着荆轲的胳膊,继续往闹市挪动,心里还在想,自己,或许真的很自私吧。   徐默皱着眉,看着离自己仅隔了几个铺子的荆轲和玉川离去,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好吧,她就是羡慕嫉妒恨。   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牙都要冻掉了,景棠是死在外头了吗…   不对,这么久,该不会他…   “等急了吧。”   当这个声音在身后响起的时候,徐默只觉得无比悦耳。   “混蛋!”她往景棠肩上作势捶了一拳,“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吓得我…”   话还没有说完,她已经被景棠一把抱住。低沉的声音和断断续续的热气折磨着她的耳朵:“你知道的,‘刃’有很多事情,尤其到了年底年初,所以耽误了一段时间。”   徐默见他难得的好脾气,居然还特意跟她解释,还哪来的气,只是像个少女似的羞赧起来,“我几时生你气了,担心而已,好歹差个人说一声啊。”   “是吗?”景棠放开了怀中的女子,“我本来还想请你吃稻米糕赔罪的,现在看来还是算了吧。”原本是玩笑的,可景棠显然比荆轲还不会讲笑话,他说这话时脸上分明写着“严肃”二字,弄得徐默也撒不起娇了。   “什么啊,搞得这么吓人。”她摊开双手,“稻米糕呢?”   “是前面的一家店铺,专营南方美食的,知道你这么多年了还是最爱这口。”景棠仍是板着脸孔,手却已拉住徐默的,另一只手拨开前方的拥堵的人群,尽量让徐默不被挤到。   “棠,”徐默由他拉着,脸上却满溢着喜悦,“你真的要在蓟都定居了吗?”   “对。”   “你知道吗?我爹娘希望我可以嫁给你。”   “那就嫁吧。”景棠面不改色,“需要我去看看他们吗?”忽然觉得身体被什么拽住了,回头才看到,原来那丫头贴在他身上,一条胳膊把他环住。   拜托,街上那么多人啊。景棠环视了一周,尴尬地试着掰开徐默的胳膊。   这只是任务,对,今天晚上,徐默,只是他任务的目标。去青山阁更换文书的人,应该也撤离了。她又那么烦人,自己这个时候,其实已经可以离开了。   被扒拉到一边的徐默气呼呼地说:“我不就是想黏黏你嘛,使那么大劲,手都被你掐红了。”   “哦。”景棠的语气依旧没有一丝变化,“那,继续走吧,那家铺子很快就到了。”说着,重新伸出了手。   徐默才不满意仅仅这样,双手伸出来挽住景棠的胳膊,还不忘娇嗔几句:“哼,这个态度还差不多。”一会儿又补充道,“你知道刚才等你那一个时辰里我旁边有多少小美男经过吗?我为了你呀,损失可大着呐…”又是喋喋个不休,景棠真的有些烦了。可是,明明可以甩开的。何况即使自己甩开她,她也还会凑过来,之前不就是那样吗?   “除了稻米糕还想吃点别的吗?”景棠打断了徐默对美男子的一堆幻想。   “啊,吃的倒没了。不过我想买个新的镯子,要是再做两身衣服就更好了,我记得旁边就有家不错的店呢…”   于是又一轮新的唠叨开始了。   花灯的璀璨光华一直蔓延到护城河畔,沿着鳞次栉比的商铺的屋檐,倾斜到被月色浸染的流水中。有不少男男女女相携而来,将自己对彼此的爱意刻写在竹简和布帛上,放入燃着的花灯中,任其一路流向易水,再流向更远的地方。   当然也有些尚在闺中的小姐,在河边赏灯嬉戏,顺带看看能否觅到情郎。今日这些女子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落在河畔白梅树前,蹲着放灯的男子——服饰华贵,腰悬宝剑,重要的是容貌还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就是一点不好——他旁边还有一个绝色美女。   女子挽的还是未出阁女子的发髻,只是鬓上簪的全套白梅花样式的珍珠簪子说明她已是及笄待嫁;身披金翎紫貂裘,隐隐可见到皮草下露出来的湘妃色襦裙,倒是与身旁男子的青色深衣甚是相配。   “今天亏得玉川和轲大哥一块儿去赏灯,默默、舞阳、小华也各忙各的,不然我连一天穿女装的机会都没了。”   “渐离天生丽质,穿男装女装都好看。”   “油嘴滑舌,要不是你给我买了这份行头,我才不跟你一起呢。”渐离明明眼睛嘴巴都是笑意满满,却有意不看那男子,自己将花灯轻轻放在水面上,目送着那一点点的亮光迅速汇向下游的千万光明。   盖聂抚下身旁女子鬓角的梅花瓣,眼睛一刻不移地在她眉眼间流连,“说说,刚才背着我许的什么愿?”   “才不告诉你!”渐离把头扭了回来,“愿望说破了就不灵了。”   盖聂最是爱她这副小女儿羞态,忍不住低头吻了下她的额。   “好啊你…”渐离慌忙躲去,可孰知她那娇嗔与羞赧实在是让任何男子都没有抵抗力的,这样的举动自然招致了盖聂的笑声,极为宠溺的那种笑。   二人正嬉闹着,却听见后面青石桥上传来一声男子低沉的呼喊:“真是好久不见了呢!”   渐离抬头循声望去,待看清了那男子的容貌,连喊都喊不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进了盖聂怀里。   那桥上之人正是鞠武,他见渐离如此表现,心里自然不会痛快,只是如今渐离身份尴尬,他也不好戳破,只好竭力维持着翩翩君子的模样,对盖聂道:“元宵花灯,最是浪漫,盖兄佳人在怀,鞠某恭喜。”   渐离此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一心只求鞠武可以快点离开。盖聂也顺势将渐离搂得更紧,皮笑肉不笑地回他:“鞠先生既见在下有约,再驻足此地,只怕不甚合适吧。”盖聂心里是有些虚荣的,自己心爱的这样好的女子此刻就依偎在自己怀中,而其他觊觎她的人,也只有看的份。   这样的刺激的确让鞠武又添了几分懊恼,他明明已经决定,再也不去做徒劳的等待,可是当看到她毫不犹豫地一头扎进那人怀里的时候,为什么还是迟疑了?   她是不是忘了,在琅琊的时候,盖聂是如何的无情,如何将她弃若敝屣?当年海难,在汹涌的波涛中救下她的,也是他鞠武,不是盖聂!可是,即便是失去记忆,你也会重新爱上他吗?   其实除夕那天,他在田府门外驻足许久,想着要不要进去跟她问候一声,可是当听见屋里的欢声笑语,更加明白自己与这些快乐的距离。何必再让她因为自己的出现而不快呢?   可是,他还不想这么快就放弃,明明自己,才该是那个让她依靠的男子。   “盖先生,在下今日本不想打扰,只是有一句话,欲说与先生,还望这位姑娘…回避。”   华阳把自己裹得像个小粽子,一张娇俏的小脸儿朝向正在表演杂耍的优伶,原本因为渐离哥哥不能陪自己一起逛街而有些失落的心情,早已被这些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一扫而空。   只是舞阳呢,说是去买些甜点的,怎么到现在也没回来?记得舞阳说,他去的那家铺子就在附近不远,华阳便决定去找他,然后一起吃甜点、看演出。   想法很美好,可是当华阳挤进人群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天真——四面八方除了人,还是人,即便她放弃了找舞阳的念头,打算回到刚才看表演的地方继续等待,也发现根本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一下子完全慌了,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像每一个迷路的小孩子一样,只能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很可惜的是,华阳的哭声很快便被鼎沸的喧嚣淹没;而更可怕的是,即便如此,她的哭泣还是被几个人听去了。   离华阳不远处有一群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嬉笑而来,为首的是当朝左司马之子,平日里就仗着父亲的官爵做了不少欺男霸女的恶事,而且此人有一变态爱好,便是对幼女行不轨之事。   此时看见华阳一派楚楚可怜的模样,登时色心大起,招呼了几个跟班,那些家伙也是做惯狗腿子的,一个眼神便抢着上前。   其中一个精瘦之人最是眼明手快,在华阳身后两手一抄便将她抱起,只是华阳还是略沉,那人抱了一会手便抖了,其余几人见状,忙不迭地扑过去要把华阳接过来。   华阳不明情况,哭得愈发厉害,为首的男人此时也跟了过来,被华阳的哭声扰的烦躁不已,扬起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这一下子可把华阳给吓蒙了,瞬间竟是连哭也不敢。   “小华!”   舞阳?!华阳隐约听见了他的声音,他在找她!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华阳连挨打也不怕了,一味撕心裂肺地号哭,边哭边嚷:“舞阳,我在这儿,救我,救我!”   喊不了几句,一个贼子已经死死捂住她的嘴,华阳情急之下,张开嘴咬去,那人吃痛,便迅速缩了手。华阳趁机使劲挣扎,扛她的那人终于也受不住松了松手,她便也顾不得许多,往边一侧,就从那人肩上跌下。   磕在冻得坚硬的地面,华阳只觉周身疼痛,再没了挣扎的力气。为首的左司马之子早是气的七窍生烟,撸起袖子,准备再狠狠地抽那小丫头几巴掌。路人让这一幕惊住了,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谁也不敢上前。有几个人认出了欺负华阳之人的身份,更是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华阳下意识捂住头部,可是,没有扇下来的耳光,只有,一声惨叫。   她小心翼翼地拿下双手,缓缓抬头,只见舞阳满身是喷溅状的鲜血,他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把屠户杀猪用的砍刀,而他脚边,则横着一具尸体,整个背部都是鲜血,在冰冷的夜里散着袅袅热气。   “小华,没事了,我救你。”男孩疲倦地笑笑。   “当啷”一声,砍刀落在尸体旁边,殷红的颜色顺着刀尖,浸染了纯白的雪。 作者有话要说:  (元宵节最早只能追溯到西汉时期,燃灯的风俗可能要到东汉了,这里是剧情需要整的一个大bug…) ☆、追查   晨曦拂晓,丝丝缕缕的阳光透过云彩洒在燃了一夜的花灯上,融化了树梢上残存的星星点点的雪花,春天愈来愈近了。   渐离和盖聂挽着手,在回田府的小路上慢慢走着,一路沉默。   是快到田府后院的时候,渐离才开了口:“武哥哥和你说什么了?”   就是在鞠武把盖聂叫走,说了句话后,他才变得恍惚起来,虽说还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陪她继续放灯嬉戏,可是眼底的阴霾,却是千万盏花灯也驱逐不掉的。   “能说什么呢?无非是些琐事罢了。”盖聂恋恋不舍地放开渐离的手,又替她理了理被风吹得有些乱的鬓发,“趁着天没大亮,赶紧回去换下衣服吧。”   他们能说什么琐事?即便嘴上不说,但凡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他们关系不佳吧。   “知道了。”渐离知道盖聂若是不想说什么,任何人都是问不出哪怕半个字的,他甚至可以告诉自己他血淋淋的过去,而不愿告诉她昨夜鞠武说的几段话。其中,又有多少凶险隐秘…   盖聂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渐离几时才能恢复女儿身呢?你离秦宫,也近两年了吧,总不见得还有人追究你的身份。”   渐离垂着头,眼睛盯着裙摆的褶皱,“我倒真没想过这个问题,若是要再变回高莫离、与你远走高飞的话,只怕是又得诈死一次了。”说完,自己倒觉得好笑。   而盖聂听完,显然并没有笑,只是,让人感觉愈发的悲伤。   “你今天有什么安排吗?”渐离问,“若没有,我中午的时候想去你那用午膳。”   “这个…”盖聂态度略显迟疑,“一会儿我还真有些事情要处理,中午也不知道会否结束,明天好吗?”   渐离点点头,便转身回田府了,在踏过门槛的一瞬,她还是转过头去看了看,而那个总会默默站着,亲眼看着她进了屋才会离开的身影,早已不见,她只能看见一堵冰冷的围墙。   不知怎的,有种强烈的不安感涌在心头。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在温暖的春季来临之前,冰雪消融的时段,较之三九严寒,更是冷彻心扉。   渐离怀揣着不安的心情回的田府,悄悄回到自己的房间换回了男装。发巾还未扎好,房间外便传来一阵阵剧烈的砸门声。   “渐离哥哥…”甫一开门,迎面的便是双眼肿如桃子的华阳,小脸蛋上湿漉漉的,额上还有一片青紫,半边脸颊也是肿的,身上的衣服也脏的不成样子。   渐离将华阳迎进屋内,掏出手帕,小心擦拭她哭花的小脸,“告诉渐离哥哥,昨晚发生什么事了?舞阳呢,他不是和你一起的吗?”   话还没有问完,华阳又是哭个不休,抽搭着鼻子,断断续续地讲述昨晚的事:“我遇到了…坏人,他们…抓我,我…我就喊舞阳,然后…舞阳冲过来,他…他杀人了!”说完又是一顿大哭。   “杀人?”渐离只觉脑袋忽然眩晕,舞阳还只是个孩子,杀人,似乎不该和他有任何关系。杀人偿命,纵然舞阳是见义勇为,可是既然关乎人命,罪责只怕是脱不掉。况且他虽为将军之后,可其祖父因不支持太子过分干政,被人摆了一道,现在还在府中闭门思过呢,舞阳的事,并不会因为他的家庭而有所益处,只是雪上加霜。   华阳使劲忍住泪水,继续说:“舞阳昨天,已经…被官差抓去审问了,我也是早上刚回来,官差说…说让他…偿命…”她晃着渐离的袖子,“怎么办啊…”   渐离将华阳轻轻搂住,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华阳来找自己,无异于病急乱投医,自己区区乐师,又能做什么呢?   对了。渐离想到了鞠武,他是太子面前的红人,舞阳的事,他应该可以说上些话的。   “盖先生,真的不用通报一声吗?”霁云别馆门口侍立的小童局促不安地问道。   霁云别馆,这里原本是燕王赏赐给王后母家的宅子,怎奈王后福薄,诞太子丹时因难产离世,而母家不肖,失去了王后的庇佑后逐渐衰落,这座宅子几经转手,如今,被一户姓景的人家买去。   盖聂沉默以对,只是仰着头盯着大门上的匾额发呆。   “聂聂?”徐默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盖聂发呆的模样,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不过那声轻呼,饶是门口全无内力的小童也听见了呀。   最先映入盖聂眼帘的就是面前那美人玉颈上的一点红痕,想想也知道昨夜这个院子里发生了什么,徐默这人啊,还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几日新雪未融,原来蓟都的蚊子已经这么凶了吗?”   徐默倒是一点也不羞涩,直接承认“此乃昨晚云雨所致”,见盖聂一副不搭理人的表情,又道:“你又不是童男子,这样的事听听也会害羞的吗?”   “默默,你是真有意嫁与他吗?”盖聂到现在还记得,当年徐默像只落汤鸡一样浑浑噩噩地去他那儿,对着他和傲尘哭了一夜,骂了一夜的样子,张口闭口全是景棠如何无情如何负她,还有景棠如何,痴恋着傲尘。   徐默撇撇嘴,对此颇不以为然:“婚礼这种东西,原本就只是一个无聊的仪式罢了,嫁或者娶,无非是做给别人看的,两个人能在一起的时候就在一起,没什么不好。”说着说着,她倒是笑了,“要是我出嫁的消息传出去,那些小美男只怕要伤心死,而且嫁人以后我再打听男孩子的行踪要多不方便啊!”   这么说是因为景棠不愿意娶你吧。盖聂终归是憋住了这句话,让它在嗓子眼换了一种说法:“他当初如此对你,你倒是心宽,还可以原谅他。”   “情之所使罢了,”徐默的绣鞋在门口的青砖地上蹭了蹭,“你可别挤兑我,说实在的,要是聂傲尘还活着,又来找你了,我就不信你表现的能比我决绝多少。”其实她有些后悔这样说,好歹委婉点,一是这个话题两相尴尬,二是,万一乌鸦嘴真把那人给招来了呢?   “不会。”盖聂的眼神透过徐默,打量着半掩的大门里的园林景致,“我和她,再无将来了。”   “啊?!为什么?”徐默眨了眨晶亮的眼睛,这孩子居然开窍了!   盖聂实在不想跟她在这个话题上纠结下去了,他一大早跨越了大半个蓟都,从青山阁到霁云别馆,不是跟她废话自己目前的感情状况的。   “我找你有事,换个地方说话。”说罢也不及徐默答应,便拉着她离开。   他很清楚,在那扇半掩的大门里,有一双眼睛正在死死盯着他。那种眼神,阴郁,仇恨,恶毒。   若是面对面的话,自己或许会报以同样的眼神。   徐默任盖聂拉着走,可嘴上还不闲着:“我警告你,你可别趁机想对棠做什么,他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头一个饶不了你。”   盖聂忍着怒气,将徐默带进了一个破旧巷子,才拧着眉毛恶狠狠地冲她嚷道:“凭什么我对他就不能做什么了?!你知不知道他几次差点把我害死?!你知不知道他都在做些什么?!”   “我知道。”徐默一双杏目微微湿润,却异常的坚定,“可我爱他…”   看盖聂不言语了,她话语间又多了几分凄然:“我觉得,只要我足够爱他,一定能够等到有一天,他会放下过去的一切,刃也罢,闻笑堂也罢,曾经折磨我们的所有东西都不再和我们有关系。”   “你相信吗?”   这会子又轮到徐默不语了。   盖聂安慰性的拍拍她的肩,终于说正事了:“昨晚上鞠武跟我说了句话,他说,在我开始一段新的感情之前,最好把以前的情断个干净。我总觉得傲尘的事,他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徐默一听这话,不由得一个激灵,正准备随便诌个理由搪塞过去,可话未出口,却被盖聂抢了白:   “知道我为何告诉你吗?在邯郸的时候,你偶然得了一只从景家老宅发现的吉金小鼎,此后你师兄遇害,而你来了蓟都。”   徐默不由得骂了句脏话,咬着牙道:“一定是轲轲,一定是他告诉你的。”   盖聂不禁扶额,“还用他说吗?那只鼎从郢都到邯郸再到蓟都,一路上经手多少人?随便给点钱就能打听出来的好嘛,你以为闻笑堂的弟子都那么清廉朴实吗?”说罢又道,“不过阿轲确实与我提起此事。”   “所以呢?”徐默放弃挣扎,就知道那姓荆的靠不住。   “我要知道你们调查到目前所有的线索,你肯定在阿轲那里瞒了什么,默默,朋友一场,我非常清楚你想做什么,所以,你最好别瞒我。”   徐默“哦”了一声,仍是不太愿意这么干脆的交出情报,便说:“你倒不如猜猜,鞠武知道些什么,他手里没点干货肯定不会跟你嘀咕那么一句。他长的确实算是上乘了,可惜我好几次去太傅府,人家都避而不见呢。”嘴上虽是抱怨,可她却邪笑着凑近盖聂的耳朵,“离离不是和他走的挺近的嘛,整天‘武哥哥’‘武哥哥’的叫,你不如让他…”   “想都别想!”   徐默告诉完盖聂她已知的一切之后,目送着他仍透着丝丝怒气的背影渐行渐远,而自己就凌乱在风中,一脸茫然。   等他走远了,才稍微反应过来,撒丫子就追出巷口,破口大骂:“盖聂你有毛病吧?!” ☆、求情   渐离刚进鞠府的大门,就明白鞠武是料定了她会前来,只怕他也料到自己是为何而来了吧。   桌上的点心完全是按照自己喜欢的口味做的,不得不说鞠武的确对她这个朋友很上心,也难为他为自己准备了麻椒酿鸡肉,鸡肉是只取鸡胸脯上最嫩的一点肉,剁碎后团成圆子,再淋以麻椒腌制的酱汁,味道绝佳。高家当年是享受不起,这道菜肴是她当年和弟弟去鞠府游玩之时尝到的。   可是,鞠武心细如尘,记得当年的种种旧事,又怎会不记得,这菜,是莫离爱吃的,却不是渐离爱吃的呢?   想到这里,渐离身子一颤,她如今可是高渐离啊,武哥哥,会仅仅只是记错了吗?   “渐离,”鞠武风度翩翩,缓缓步入室内,“太子临时留我有事,让你久等了,实在抱歉。”   “无事,原本就是我不请自来的。”渐离强压下心里的疑惑,毕竟现在什么都没有舞阳的命重要。   果然,她还未开口,鞠武便言:“渐离是为舞阳那孩子来的吧。”   “是,武哥哥既猜出来了,那总有办法吧。”   鞠武皱了皱眉,回她:“此事我也没有办法。对方是左司马的爱子,而舞阳的祖父又因开罪太子被斥责贬职,太子那边,偏向谁已经十分明显了。”   渐离是将全部的希望压在鞠武身上了,听他这样说,不觉黯了眸子,“那舞阳,是不是只有一死了。”一滴眼泪,轻轻拍在她的手背上。舞阳几天前还说,过了十五,他就十三岁了。十三岁,一个孩子而已,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怎么就能因为杀了一个恶霸就结束了?   鞠武见她如此,的确心疼,但也不禁为下一步的计划的到来而感到兴奋,他明知故问:“那孩子对渐离,很重要?”   “是,是很好的朋友。”   “那样的话,看来这个忙我是非帮不可了。”鞠武有意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只怕我得去好好求求太子,但,万一因此开罪了太子…”   “武哥哥!”渐离上前拽住了他的袖口,“我是希望你能救出舞阳,但若是此事会牵连到你,那…那我宁愿你不管。”   鞠武瞧着渐离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过她因悲伤而发凉的脸庞。   渐离让这样越轨的举动惊了一跳,几乎是条件反射的从位置上弹开。   “渐离,”鞠武的神情愈发落寞,“我…我想你姐姐了。”   “我姐姐?”渐离略略稳定心神,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   鞠武似乎是在喃喃自语:“她若是还在,会不会像你方才那样担心我呢?”说罢却是自嘲一笑,“担心又如何?她的心,从未在我身上过。”   渐离饶是再迟钝,也明白这话里的意思。武哥哥啊,你对我是痴心一片,可我,却只能拿友情作为补偿。   “拿一个人换一个人如何?”鞠武蓦地抬起头,直直盯着渐离,眼底是说不出的诡异的神采,“用高莫离,换秦舞阳。”   “什么?”渐离向后退了一步,“武哥哥,你什么意思?”她亦是与鞠武对视,看着他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冷得令她不由战栗。   “莫离,跟我在一起,好吗?”他勾起嘴角,向着渐离的方向伸出右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今天过后,我便即刻去救舞阳。放心,他绝不会有事,而且,我会待你好的。”   就在鞠武伸出的手快要贴到她的身体的时候,渐离盯着他,木然开口:“鞠武,你疯了。”   鞠武的动作滞住了。   “我也不想追究你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可我现在告诉你,无论我是莫离也好,渐离也罢,我始终是将你当做朋友,绝无…”   话还未说完,便已被几近崩溃的鞠武打断:“是因为盖聂吗?”见渐离低头不语,他是彻底被激怒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搅扰着他,鞠武忽然伸出双手,死死按住了渐离的肩膀,让她随着自己的咆哮像只木偶一样的被摆弄,“他有什么好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了,你心里只有他?小时候陪着你的是我,挖空心思对你好的是我,在巨浪滔天里救你的是我,他盖聂除了让你为他流泪他还会什么?”   渐离被他摇晃地头疼,可是鞠武说的每一个字她都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么多年,他救我,盖聂,鞠武…头似乎被什么撞了一下,一点点失落的记忆像碎片砸在她的眼前。   “聂哥哥,若你有一日,能放下过去了,回琅琊,我等你,等你一生。”   桃花…   剑…   阁楼…   大海…   血…又是,越来越多的血…   “啊——”她失控地抱住脑袋,不顾一切地尖叫,试图用这样简单纯粹的方式摆脱莫名的头痛,以及,内心最深处的痛苦。   鞠武见渐离如此,也是慌了神,他不知道这种蛊会出现什么副作用,更不知道渐离如此情状该怎么办,只能紧紧地将她搂在怀里,还有些自私地想着,她这样,自己就可以和她多一些相处的时间,顿生了一种自欺的幸福。   “放开她。”门口忽然传来了一个人极为阴郁的声音。   鞠武还未及反应,整个人便被大力一拽,狼狈地砸在地上。   盖聂都不屑对这样的人拔剑,抬脚朝他的腹部狠狠踹去,又担心渐离的状况,踹了几下便作罢,转身抱起渐离急急离去。   “我这是…在哪?”   渐离恢复神智之后,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只是觉得房间的陈设粗略看去已与方才不同。   “醒了?再睡下去可就发霉了。”盖聂温柔的声音轻轻擦过渐离的耳畔,给她莫大的安心。   “这是你房间?”其实答案也很明显了。渐离调整了下睡姿,细细地嗅着属于自己爱人的气息。   盖聂也俯下身子,侧卧于榻,与渐离相贴,“渐离,以后别过去了好吗?”   渐离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其实不用盖聂说,她也不敢再往鞠府去了。   “聂。”渐离把头搁在盖聂肩上,像只猫儿似的轻蹭,“你今日为何来鞠府了?”   盖聂仍是极为轻松的口气:“自然是因为我与渐离心有灵犀,知道你有难才…”   “你觉得我会信吗?”渐离把头别开,却被盖聂重新按回肩上。   “渐离,”突然转换成了严肃的口吻,“我今天本来是想去问鞠武一些有关过去的事情,我的过去,你明白吗?有些事情你千万不要深究,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到一丝伤害。”   “你的过去,会让我受到伤害吗?”渐离小心翼翼地问,自从那天盖聂告知了她有关他过去之事,渐离再触及那段过去的时候,总是不敢冒失了。   “或许,会的。”   “那舞阳呢?”渐离的神情愈发悲伤,“舞阳怎么办?他真的,会…”   “不会!”盖聂伸出右手食指,轻轻点住渐离微颤的薄唇,“你呀,就如此不相信我的能力吗?何苦去劳烦一个外人。”“外人”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   渐离往边上缩了缩,“你该不是要…劫狱吧…”   盖聂让她的想法逗乐了,禁不住伸手揉了揉那丫头的小脑袋,“难道我除了使剑杀人以外,就不会旁的了?”   “呃…那你还会旁的什么?”   “…”   “啊!对了!”渐离无视盖聂铁青的脸,一拍大腿,“你还会煮菜呢!”   “…”盖聂心里还在安慰自己,没关系,他们交往还不久,她迟早会明白自己的众多好处的。   为了避免鞠武不顾身体的疼痛也要去太子府搅局的情况发生,盖聂跟渐离没说几句就急急去找燕丹了。其实燕丹自知道了盖聂在蓟都的时候,就想法设法的去巴结这位剑神,可惜盖聂对他和对其他六国的权贵可谓是一视同仁,坚持他自己那老一套,礼留下,人不见。燕丹巴结的勤了,盖聂干脆连礼都不收了。   所以这次的主动上门,令燕丹倒是惊大于喜。   “秦舞阳?”燕丹细细想了想这个名字,“是杀害左司马之子的那个孩子?”   “正是。”盖聂答道,“据在下所知,当日是左司马之子仗势欺人,欲猥亵良家女子,舞阳无非是见义勇为。”   燕丹已明白了他的来意,既是有求于自己,便干脆摆出一副倨傲姿态,缓缓道:“杀人偿命。”   盖聂心里将这话鄙视了无数次,跟他这种江湖剑客谈什么杀人偿命?真要偿,自己早死了八百回了。   “那殿下是不打算放过那孩子了?”盖聂很清楚燕丹这个时候最想听什么,“如今大王体弱,不便理政,一个孩子的生与死,不全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吗?”   燕丹哪里会放过这个拉拢人才的绝佳机会,“其实此事丹也略有耳闻,左司马之子倚仗权势欺人,如今横死,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舞阳么,一个小孩子,放了便是。”   还未及盖聂言谢,燕丹便道:“先生乃江湖豪杰,丹如今欲谋大事,还望…”   “殿下的意思,在下清楚,只是在下尚且有些私事,恐怕无法帮助太子。”看到燕丹变了几变的脸色,又道,“至于殿下的大事,在下倒有一人选。”   “何人?”燕丹急问。   “正是舞阳。” ☆、疏离   那次在鞠府的风波后,渐离就选择在田府老实待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盖聂那里一直没有消息,这次他干脆连荆轲都没告诉,一切都自己包办。   清晨下了雨,淅淅沥沥地拍打着窗棂,一场春雨一场暖,今年的冬天比以往都短些,不知道寒冬冰冷的一切,是否会随着春天的脚步消失殆尽。   “聂那里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渐离托着腮惆怅地望着窗外,还不时扭头看一眼悠闲喝酒的荆轲,“轲大哥,你能不能…能不能上点心!”   荆轲虽面色冷峻非常,可难得一副慵懒的姿态,颇有点盖聂的做派;当然了,盖聂忙起来的时候,那副严肃的模样也跟荆轲平时的状态挺像。渐离不由暗自思忖,幸而她轲大哥是个男子…   “渐离担心什么呢?不过是这些日子没有阿聂的消息罢了。”荆轲往嘴里倒入最后一口酒才说,“舞阳犯的可是涉及权贵的大案,你当阿聂是神仙,一眨眼的功夫就能把人捞出来了?”   渐离递了个白眼,声声幽怨:“那聂至少也应该跟咱们知会一声案情进展吧,省得我们乱担心。”   荆轲在控了控酒壶,确定一滴酒都倒不出来后,才回渐离的话:“阿聂的脾气你还不晓得?在事情完全平息之前,绝不会跟别人多说,尤其是亲近之人,生怕别人要么轻视了他,觉得他办事不力,要么,就是像你似得瞎操心。”   “他的脾气,我好像还真不晓得…”渐离的声音越来越小,一如她现在,越来越心虚。   “没事啦,我跟阿聂认识多久,你呢?以后相处多了慢慢就摸透了。”荆轲安慰道,他话音还未落,就听见外面窸窣的声音。   那声音愈发近了,渐离还未察觉什么,荆轲却凭着内功,听清了那是,舞阳的声音。   “轲哥哥!”舞阳看见立在屋门口的荆轲,兴奋地扑过去,这不小的动静渐离自然也听着了,冲出门去抱住了舞阳,眼泪就止不住的啪嗒啪嗒往下落。   舞阳抬手抹去自己和渐离脸上的泪痕,小声嘟囔着:“渐离哥哥哭起来怎么跟女孩子一样,停都停不住。”   荆轲轻刮了下他的鼻子,佯嗔道:“你渐离哥哥那是担心你,多大了还不懂事。”   盖聂就站在不远处,撑了伞瞧着他们欢聚的喜悦模样,刚陪舞阳去秦将军府报了平安,立马便来了田府,就是怕某人又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不知道胡思乱想些什么。   “好啦,雨还没停,有什么话进屋说。”渐离拉着舞阳进屋,下意识地抬头才看见外面还有一个人。   还未等渐离开口,舞阳便跑出去把盖聂拉到屋檐下,颇为感激地说:“我今天能出来,可全是聂哥哥的功劳呢!你们知不知道?聂哥哥除了把我救出来,还向太子举荐了我,太子殿下说,待我十五岁了,便赐我爵位,封我为将军,哈哈,到那时我就可以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了!”   “年纪不大,你志向倒是不小。”荆轲打趣道,巧妙地掩饰了眼底一抹微不可察的异样。   “小华呢?”舞阳噘着嘴朝屋里张望。   渐离抿嘴浅笑:“小华一直在青山阁呢,哪里在这?小小年纪,就知道漂亮姑娘。”   舞阳不好意思地也嘿嘿笑了两声,小脸早是通红。   盖聂插话说道:“舞阳可是在秦府上下请了遍安就马不停蹄的来了这里,还未接风洗尘呢。”   渐离恍然大悟,“舞阳在这里常住的那件客房里有换洗的衣服,我这就去准备热水,再给他弄点吃的!”说罢拉着舞阳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   “渐离不了解你,看来你倒是了解她。”荆轲说罢便欲离开,却被盖聂一个闪身拦住。   “阿轲,要不咱们,聊聊?”   “所以,你是直接面见了太子,燕国实际上的权力之巅。”荆轲说,每一个字都是极为平静的语调,可盖聂却明白,他心里才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   他们都喜欢用如死水一样的平静来伪装自己的喜怒哀乐,只不过盖聂习惯的是云淡风轻,而荆轲就是彻彻底底的冷漠了。   眼前的那杯水拿起又放下,盖聂开口:“其实燕太子招揽贤士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以阿轲你的才能,若是去投奔太子,倒是…”   “你是让我行毛遂自荐之举?”荆轲双目紧紧盯着盖聂,把后者弄的浑身发毛,“若我屑于此,当初也就不会轻易离开濮阳了。”   盖聂不由深吸了一口气,他作为一个绝对的贫民出身的暴发户,有时候真的不太理解荆轲骨子里的贵族气,一方面巴不得得到君主的赏识,有纵横天下的机会,另一方面还腆不下脸去主动讨好,最终混迹江湖或许是无奈之举,但也或许是最好的归宿吧。   对此荆轲还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大体意思是,如果他主动送上门去,主子必然不会珍惜,像对待奴仆似得驱役差遣,但是主子主动来找你就不一样了,就像盖聂时不时收着一堆礼物一样。   可盖聂心说咱俩游走七国那根本目的就不一样,为人处世的方式方法也可谓大相径庭,其结果不同也是自然,而且自己真有表面那般风光吗?别人瞧不出,阿轲你也瞧不出,难道自己掩饰的真的,那么好?   “你是怪我,向太子举荐了舞阳,而不是你?”盖聂有些黯然,“阿轲,我是觉得舞阳是燕人,世代功勋,他自己又向往报国,除却燕太子他别无选择,可你不一样!”   “阿聂,我们是不是,都看不懂彼此了?当年一眼看穿对方想法的那种默契,似乎也不再了。也是,毕竟这么些年。”荆轲亦有些失落,“我从未想过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我只是担心舞阳。你初来燕国,对太子一无所知,你知道举荐舞阳的后果吗?你知道他会面对什么吗?”   看着盖聂有些呆滞的神情,荆轲顿了一下,撂了句话后头也不回的离去——   “这个毛病你也没改——做以为是对别人好的事,自以为是。”   楚国云梦。   云梦泽畔,南下过冬的鸟儿陆续北飞,在雪白的云朵间穿梭,最终化为不可见的一枚枚白点,消失在蔚蓝的天空中。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坐在芦苇丛旁的一块岩石上,一人一兜里兜了好些石子,时不时拿起一枚,丢向明镜般的云梦湖,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   “寒儿,你真的要离开了吗?”男孩儿丢了一块石子,惊散了刚聚起的鱼群。   他旁边的那个女孩也丢了一块,不过没有男孩丢得远,她又拿了块石子,奋力一扔,这次扔出的石子准确无误直击湖心,无论高度还是距离都超过了男孩。   她这才回答男孩的话:“当然,否则我怎么会有机会出来,和你在这里扔石子?”女孩抬起手,挡住了蓦然投下的一抹刺眼的阳光,但还是忍不住张开五指,让阳光从指缝中穿过,投在自己的脸上,“否则我怎么会有机会看到阳光?”   “你母亲呢,和你一起?”男孩追问。   “我就是陪她去的。”女孩又答。   “去做什么?”男孩继续追问。   “我不知道,他们不想我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女孩绕口令般,回答的她自己也不甚清楚。   “那你还会回来吗?”男孩接着问。   女孩不回答了,而是又扔了一枚石子,这次她的力气很小,石子陷入了附近的泥沼,都没有触碰到水面。   “我们是不是再也见不到面了?”男孩问到这里的时候,已经不期待有什么答案了。   谁料女孩突然开口:“会的,乐儿,我们还会再见的。”   他们是“刃”的孩子,一生都将与血腥和黑暗相伴,直到利刃穿透心脏的那一日。   今天的阳光,已经是主上的恩赐。原本只是恩赐给那个即将远行的女孩,可是她说,如果乐儿不能享受她拥有的一切,那么她的拥有,也就没有意义。   作为“刃”的孩子,优胜劣汰,每天都是残酷的考验,像这两个孩子一样能够建立起友情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所以当女孩母亲听到她的要求时,的确有些吃惊。不过略怔了一下,便应允了。   刚看到阳光的一瞬,他们不顾双眼的酸痛,盯着太阳的光芒看了许久,许久。仅仅是在湖边丢石子,已经让他们玩的不亦乐乎。   “我听说,燕国很冷。”男孩说,“它们会不会像这里的人一样,让你住阴冷的小黑屋?”   女孩攥着手里的石子,似乎已失去扔掉它的力气,“现在燕国已经回春了,不会很冷。小黑屋嘛,最多也就是和这里一样,再差能到什么地步,比现在更差吗?”   “寒儿,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去找你。”男孩勾起嘴角,努力想绽放出一个比较可爱的微笑,“再次相见的时候,不管隔了多久,你都不许认不出我哦!”   女孩让他扭曲的表情逗得很想发笑,可是结果是露出了一个比男孩还要丑的的“笑容”。   他们早就忘了,笑是一种怎样的表情。 ☆、送别   转眼间就是二月了,自立春后天气便一天暖过一天,如今再厚的积雪也化了干净,在南方过冬的鸟儿,陆陆续续向北行进,蓟都的枝头,也终于有了些生气。   小华是一大早就来辞行的,无且驾着马车,停在田府的后门,而华阳悄悄地去找了渐离,只是去,向那一个人告别。   “你这便要走了?不再留几日吗?”渐离问道。   华阳颇为无奈的摇摇头:“我父亲知道我腿疾已好,便急急来信催促了,离家许久,是该赶紧回去。”   “真好…”   “渐离哥哥说什么?”华阳眨了眨水汪汪的眸子。   “没…没什么,渐离哥哥是在羡慕小华你呢,你还有远方挂念你的父亲,我却…”   华阳羞赧地扯住了渐离的衣角,轻声道:“如若渐离哥哥不嫌弃,小华以后,以后,可以成为哥哥的家人吗?”   “什么以后,你现在不就是我的家人吗?”渐离爱怜地摸着小华的鬓发,凝视着她温柔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你是我的妹妹啊,不是吗?”   “妹妹…”小华垂下了头,方才眼底积攒的希望又逐渐地黯淡下来。   渐离又道:“你该去和舞阳道个别的,他心里有你,你呀,别看他外表…那个逊色一些,他心里可是实打实的待你好,哪里找这般上心的去?”   小华一听这话,竟是眼泪都出来了,“可我不喜欢舞阳哥哥,我,我只喜欢渐离哥哥你一个!”   渐离拂过华阳发丝的手滞住了,缓缓地收了回来,好久才从这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轻咳一声,说道:“小华,你还小,感情之事你恐怕还不太懂,这个男女之间吧,还是有单纯的友情的,咱们在音乐方面爱好相同,那是知己之间的情谊,就好比伯牙子期那般…”   “渐离哥哥这话,便是对我无情了…”华阳的淡妆已经哭花,在眼底留下两道殷红色的胭脂渍,“今日一别,恐怕此生再不能相见,渐离,你连骗都不愿一骗吗?”   渐离见她梨花带雨,哭得浑身发颤,两只手此时是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干脆握了拳,狠狠心道:“我本就对你无意,既是将来天各一方,我又何必骗你?小华姑娘,在下已经有心上人了,姑娘请自重!”说罢拂袖离去,连头也不回,任凭身后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哭闹不休。摆出无情无义的样子,总比告诉她“小华妹妹,其实我不是渐离哥哥是渐离姐姐”的打击来的小吧。   待华阳恍恍惚惚地上了马车,虽是蜷缩在车里的角落,眼睛却还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真是,那样绝情的话都说了,她还在期待什么呢?   夏无且不由感慨,怎么偏偏一切就这样巧,这位小公主情窦初开也就罢了,还偏偏开在了自己庶母身上,大王啊,我都替你感到悲哀!   “无且哥哥,渐离他说,他有心上人了…”华阳还在带着哭腔念叨,“为什么不是我?是怎样的女子,我怎就不如她了?”   无且隐约听了个大概,也明白高渐离最终还是没告诉华阳真相,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啊。   “公主,您不要忘了,您是大秦的公主,高渐离只是一个乐师,即便你们两情相悦,大王也不会成全你们的。他既不识抬举,公主您也不值得为他这种人难过…”   “住口!”华阳的情绪一下子暴躁起来,“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任何人都不许诋毁他!渐离哥哥他,他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最好的…”   无且惶恐地回过头去,发现华阳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可怖的神色…   华阳回到咸阳已经是数月之后的事了。扶苏得了夏无且的飞鸽传书,一早便站在城门口等他妹妹回家。扶苏与华阳同是已故的郑夫人所出,彼此也最为亲近,郑夫人早亡,秦王又政务繁多,长兄如父,一直以来照顾华阳最多的其实还是她的扶苏哥哥。   “华阳!”扶苏欢喜地走到停住的马车前,掀开帘子拉华阳下来,却发现她一点没有大病初愈和回到家乡的快乐,小小的脸儿就写了一个大大的“愁”字。   扶苏不禁询问无且关于华阳的情况,无且能说什么,自然就拿什么水土不服之类的理由搪塞过去了。   等把华阳送去华林苑安置好后,扶苏挥退了一干奴仆,悄声问她:“华阳,你这是怎么了?之前你再怎么不开心,也就是哭哭闹闹,可不似如今,沉着脸什么也不说。记得你上次这般,还是,还是母妃过世之时…”   华阳倚在扶苏的胸口,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哥永远都是理解她,支持她的。“哥哥,你有没有,爱上了一个人,很爱很爱,爱到希望与他共度一生,哪怕是为他死了也心甘,可是…可是那个人的心里却没有你的位置。”   扶苏这下明白了,原来是这个丫头动情了呢,不过是谁家不长眼的,华阳这么好的姑娘都不要?!   “很抱歉,哥哥并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扶苏这话是实话,他已经娶了妻,有了孩子,可是当初也不过是因着一份赐婚文书便娶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至于动心,便是从未有过的事,“可是哥哥劝你,既已回宫,宫外的人和事,还是忘了为好。他既无情,你又何必苦苦执着?”   “不,哥哥你不明白,我忘不了他的!你还记得弄玉公主的故事吗?他就是我命中的萧史,除了他,我心里再容不得旁人了!”话音未落,华阳的眼角又溢出一行清泪。   扶苏此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劝慰华阳了,只能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小心翼翼的给她拭泪。可话说回来,莫说是华阳的单相思,纵使她和那宫外之人两情相悦又能如何?他们生在王室,婚姻大事,岂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再说回华阳离开蓟都当日,晚间舞阳来田府蹭饭的时候得知了这一消息,当下哭得比华阳上午那会子还厉害,只可惜悲壮的气势是有了,离华阳那“梨花带雨”的美感…也就差了蓟都到咸阳那么远吧。   渐离就不明白了,小华是怎么看上自己的?不是秦人最尚骁勇吗,自己这文文弱弱的,就算扮男装别人认不出来还觉得有那么点美男的气质,也不至于上来就迷倒了个小姑娘吧。再说了,这屋子里的美男子又不止她一个,舞阳她看不上也就罢了,荆轲不常往青山阁去也罢,盖聂呢…这个小华不能动心。再不然,小华那自带的表哥夏无且也是才貌双全啊。   怎么会是我呢?想不通啊!   而更可气的是,她把舞阳哄走了以后,又把荆轲和盖聂这两个知道自己真实性别的人叫进屋里,把自己今天早上和小华的对话当成一桩极大的烦恼说与他们听,谁料这二位听完后,笑了。   笑了?!   “你们…”渐离左手掐着腰,右手伸出的那根手指都快指僵了竟是骂不出来话。   “想不到我家渐离竟是这般有魅力,男女通吃啊!”盖聂打趣完了,扶着荆轲又是一顿笑。   “谁男女通吃!你就嘴欠吧你!”渐离作势向盖聂胸口捶去,熟料被对方轻而易举的一招拿下。   “呃…我回避!”荆轲一脸正义的准备离开,却被另外两人集体喝住。   “回来!”   渐离理了理刚才闹得有些乱的衣襟,“轲大哥,我和聂还是很纯洁的。”然后她看见荆轲那张冰山脸绷不住了。   “真的,很纯洁。”盖聂补充道。然后,荆轲就笑出声了。   渐离的脸蛋瞬间红得发烫,轲大哥这表情什么意思?!难道我在他看来就是个女色鬼吗?不对,肯定是身边这个,成天沾花惹草的,在抱春居等地给她轲大哥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对对对,不纯洁的肯定是盖聂这个大色狼!   荆轲笑够了又说:“看来我真的要回避了。”这次他连轻功都用上了,几乎是飞出去的。   “你老实交代,除了聂傲尘以外,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莺莺燕燕?”渐离眯着眼,十分嘚瑟的质问盖聂。   盖聂心说这丫头的表情也太可乐了,不由得又想逗逗她,便佯作一脸惊愕的模样,“你怎么知道莺莺和燕燕?”   “什么?你还真有?”渐离说罢已是气急,正欲发怒,冷不防整个身子被某人一下箍住。   “傻丫头,这样不信我吗?”温柔的声音流连在渐离的耳畔,虽知自己是又被他耍了,却也是心生欢喜。   “聂,你说,小华她究竟喜欢我什么啊?”渐离问道。   盖聂作出很认真思考的样子,然后回答道:“我刚才不是说了,我家渐离这张小脸男女通吃啊!”   “你能不能正经点啊喂!”   “好!”盖聂轻轻点了点她的鼻尖,“许是渐离精通乐理,与她趣味相投,再加之你性格温和,待她照顾有加,一般的女孩子啊,自是芳心易许咯。”   “是吗…”渐离听得他夸自己,不免心生欢喜,“原来我有这么好啊…”   “我喜欢的女子,怎会不好?”盖聂在她鬓角印下浅浅一吻,说道,“我这几天有些事要离开蓟都一段时间,你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走?”渐离下意识的拉住盖聂的胳膊,“你要去哪?”   盖聂顺势软玉温香抱个满怀,“你是在担心我吗?放心,我只是去新郑看看两位旧友,很快就可以回来了。”   “新郑?韩国刚刚陷落,新郑城内定是混乱不堪,非得要现在去看吗?”秦王现下剑指邯郸,三晋之地硝烟四起,渐离又如何能放了心呢?   “我的武功你还信不过嘛,能有什么事?再说不过几日便回来了。”   盖聂自上次问过徐默关于吉金小鼎的事情后,细想便知其中典故——鼎上记载的乃是殷商时期,俞家先祖关于易容之术的记载,那时巫术横行,易容也是其中一种,只是后来随着商的没落,许多巫术也渐渐消亡。可后来幽王无道,西戎入侵,周子孙东迁,以致世代居于洛邑的俞家重新崛起,俞家世代的易容之术也得以死灰复燃。鼎上的文字是殷商时的甲骨文,而荆轲的家乡就在商旧都濮阳(朝歌),他家论渊源也属商王族分支,也难怪他识得些许上面的文字符号。   而令徐默和荆轲百思不得其解的便是,俞家和聂家景家究竟有何关联。盖聂却知,聂傲尘和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俞家的两位小姐。只是俞家易容之术概不传外姓,傲尘曾告诉他,她小时候求母亲俞婉清教她易容术,还被一向温柔的母亲训斥了。俞家的儿子不学无术,根本不懂易容,而俞家的两个女儿则对此甚为精通,可是,盖聂自己的母亲俞婉扬已经过世,而自己与傲尘重逢之时,她也说父母皆亡。   那么,当年是她骗了自己吗?易容术的事,还是她父母的事,亦或是还有别的。彼此都欺骗了太多,为了圆一个谎言又不得不编织出无数个新的谎言。正如她当年所说,那三年的婚姻,不过是一个虚伪的幸福罢了。   其实他何尝没有怀疑过傲尘未死,除了她,谁能将菀芝箫交给“刃”?又有谁清楚他的血蛊并加以利用?可为什么他要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她已经过世了,再也回不来了…   当下,无非是求一个印证,一个合理的解释,而新郑那边的人,是唯一的突破口了。 ☆、韩旧   渐离一路送盖聂到蓟都城门口,依依不舍地望他一骑绝尘而去,方才扭身离开了。想着今日反正也无事,便决定邀荆轲去王竹竿那里好好喝上一杯。   只是回了田府却遍寻荆轲不见,问了小厮才知,渐离开不久,荆轲便被玉川叫走了。渐离听罢会心一笑,也不计较荆轲的“重色轻友”了,她轲大哥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哪能还不成家呢?之前听盖聂说漏嘴过,轲大哥从前在卫地时,曾与一苏姓女子交好,只是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二人未能在一起,莫非轲大哥是为了那苏姑娘至今未娶?那玉川…   渐离想着酒也喝不成了,便取了璇玑筑去怡心院,陶醉于乐曲之中。至于为何去怡心院,一来无非是想念刚走那人,二来,当然是因为怡心院的点心美味非常啊。   只是当渐离到了怡心院门口时,却见大门前蹲着一个小女孩。那女孩至多五岁,梳着总角发髻,一袭珊瑚色小袄,上面还绣着蝙蝠暗纹,像是谁家闺秀,只是皮肤惨白——对,不是白皙,而是不正常的惨白。   “小妹妹,你是迷路了吗?”渐离凑到女孩跟前,也蹲下来,“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娘叫什么?你不用怕,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送你回家。”   女孩也不看渐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倒是弄得渐离浑身不自在。渐离看她许久没有反应,还在怀疑这女孩是不是聋哑的时候,女孩缓缓开口,声音沙哑:“我叫寒儿,我爹…不要我了。”   难道是被父母遗弃?渐离想了想也就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了,如此看来,这孩子还真是可怜,反正田伯喜欢孩子,应该很愿意收留她吧。   渐离拉寒儿起来,在接触到她的手的一刻,才发现那手竟然布满厚茧,粗糙的完全不似这个年纪孩子的手,而且顺那手看去,她□□的手臂上也有着深浅不一的伤痕。渐离惊得掩唇轻呼,这孩子以前是遭受过什么非人的待遇啊。忽然想起自己的孩子,不由心疼得险些落了泪,于是坚定地说:“寒儿,你跟我回去,以后我养你了,再不让你遭这些罪!”   寒儿听了这话身子明显一震,才抬起头看向渐离。渐离竟也有些惊愕,因为这女孩,有些眼熟。不,不是眼熟,是她太像一个人了,尤其是望向自己的那双眼睛。不会吧…   而寒儿开口说的一句话,更是让渐离恨不得飞出蓟都去问问那人究竟怎么回事!   “不行,我家在这里,我不能去别的地方。”   “那个寒儿啊,你是不是弄错了?这个院子里住的人叫盖聂,你认识他吗?”渐离仍抱了一丝侥幸。   可这丝侥幸寒儿并没有很配合的为她验证,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仿佛又回到了“聋哑”状态。直到巷口的一抹红影绰约而来,寒儿才流露出了如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该有的天真欢愉。   “娘亲!”她脆生生向巷口的女人喊道。   渐离也扭头看去,只见那女人一袭偏厚的朱红色襦裙,虽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却留了一绺头发斜斜遮住右眼,这样的发式实在是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仅凭着那女人曝露出来的半边脸,渐离也可以判断出她一定是位难得的美人,尤其是眼底的妩媚温柔,恐怕能令世人皆为之倾倒吧,只可惜她的皮肤实在粗糙的不像话,而且细看她□□的肌肤上也有隐隐的伤痕。真是对奇怪的母女啊。   “您是?”寒儿母亲甫一开口,便让渐离不禁心下一慌,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如此低哑冰冷,和她的外貌差别也太大了。   “那个…在下高渐离,就住在隔壁田府。”渐离历经了那么些事,胆子倒是练出来了些,神色从容地答道,“我今天无事,想来隔壁的怡心院串门,不成想就见到了寒儿,原来您是她母亲呀,那…那快带孩子回家吧,春寒料峭,仔细冻着。”   “高渐离?”女人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后点点头,道,“是个好听的名字。”她将寒儿揽入怀中,向渐离道过谢就准备离开了。   没想到寒儿如钉在原地一般纹丝不动,倔强地说:“还未见到爹爹,我岂能走?”   渐离听了这句话脸色变了几变,双手不由抓握成拳,莫非,那女人是…   女人蹲下耐心解释道:“寒儿弄错了,我们要找的人不住在这里,我们还需要穿过东街,快回马车吧。”说罢起身直接抱起寒儿,朝巷口不知几时出现的马车走去。   “夫人稍等!”渐离将那对母女叫住。   女人住了脚,回头问:“高先生还有事?”   渐离略踌躇后,小心开口:“还望夫人莫嫌渐离唐突,敢问,夫人夫家姓甚?”   “我当是何事,无妨的,妾身先夫姓张。”女人回眸一笑,“高先生对这个答案可还满意?”   “啊…在下冒昧了,告辞!”渐离红着脸匆匆离去,却在背着寒儿母女时悄悄舒了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的微笑,“原来是搞错了呀,我就说嘛…”   待看着渐离拐到隔壁巷子,约是回了田府,傲尘才抱着寒儿离去,还叮嘱道:“寒儿以后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你的姓名,还有,不是说过了吗,咱们这次来蓟都不是来见你父亲的,怎么我随口提了句怡心院你还真找来了呢?”   “是,寒儿知错了。”寒儿依偎在母亲肩头,“不过娘为何不易容呢?如果被发现了…”   “放心,不会有人发现的。”傲尘将寒儿抱上马车,“若我易了容,寒儿方才怎么会一眼就将我认出呢?”   寒儿又努力让嘴角往上扬,“娘亲变成什么样子寒儿都认得出来!因为您是我娘亲呀,是世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   傲尘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儿,她如今苟活于世,将自己完全置身于黑暗与主上的摆布之下,就是为了这个孩子。而未来又将面对什么谁又能料到,终有一日,恐怕自己再不能护她周全了。   数日后,韩国故都,新郑。   夕阳欲沉,在一家普通的医馆里,一位女子正在整理着柜子里的药材,忽然听得有人不急不慢地叩门,女子随口答道:“抱歉,取药怕是得等明天了。”   来人大踏步进了屋,完全不像外人,“张夫人医者仁心,怎么也有往外撵病人的时候?”   那叫淑子的女人听声音有些耳熟,这才回过头去,见来人是盖聂,可谓惊喜万分,“姐夫,真的是你?!”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走进里屋,不一会儿携了一名男子进来。男子面如冠玉,颜若仙人,只是显得有些羸弱。   淑子晃了晃男子的手臂,笑道:“良儿你还不信,这不是咱们姐夫是谁!”   盖聂看见他们安好,亦是激动不已,相顾许久,才开口道:“良儿,淑子,所幸你们还无恙。”   三人进了厢房,淑子忙着上点心,还说道:“现下不比往日,这不过是些穷人家的吃食,姐夫可别嫌弃才好。”   盖聂捻了一片榨菜干,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吃了后道:“淑子的手艺原来这样好,我哪里会嫌弃呀。得此贤妻,良儿你可是有福啊。”   张良浅浅笑着,拉淑子坐到身边,温柔地说:“能娶到淑子,着实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幸事。”   淑子听罢不禁两颊绯红,朝盖聂瞥了一眼示意还有人在呢,弄的张良也有些不好意思,遂问道:“姐夫怎么来新郑了?”   盖聂看着他们,倒是有些不好开口了,做了几次深呼吸才说:“我是来问问,关于你傲尘姐姐的事。”见张良夫妇面色一僵,便知自己怕是猜了个十之七八,“她是不是,还活着。”这已经不是个问句了。   张良与淑子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盖聂,淑子紧紧咬了下唇,之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真的?”盖聂的语气明显是质疑。   张良倒是面色不改,淡然地说:“姐夫既已有答案,又何必来问我们呢?”   盖聂听罢这句话,神色一黯,低头喃喃自语:“原来…当真…”   张良见他如此,不由长叹一声,起身去了内室,片刻后取来了一只小木匣,正欲打开,衣袖却被淑子轻轻扯住。   “夫君,你忘了姐姐嘱咐咱们什么了吗?”说到这里,淑子竟有几分哽咽。   张良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淑子的手背,之后还是打开了那匣子。   匣子里只静静地躺着一支箫和一枚赤色剑穗。   盖聂见张良给他看这些,便什么都明白了。菀芝箫的事他不愿再提,只是这剑穗…   张良取出玉箫,手指一寸一寸地摩挲着,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淑子熟练地拍着他的背,又拿出一粒药丸喂张良服下,他这才艰难地缓缓道来:“其实我也是去岁才知道的,不过姐夫恐怕要失望。去年初春,一个男子来到我和淑子开的医馆,那人我见过,姓景名棠,是姐姐的师兄,姐姐也…也提过与他有关的事。”张良说到这里停住,看盖聂的情绪表现并没有太过激,才继续说下去:“景先生只给我们看了这个剑穗,还有姐姐亲笔的一封帛书…”   “帛书?”盖聂攫住了这个关键词,这绝对是关键,“快给我看看。”   “很可惜,看完后他就当着我们的面烧掉了。”张良十分“遗憾”的说。   盖聂眯着眼睛,烧了,这个解释对于旁人来说便罢,对于张良,这也太苍白无力了,“反正良儿你不是看过了嘛。”   张良无奈的摇摇头,谁让自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还被别人知道了呢,便背起了信中的内容:“知良儿淑子安好,吾心甚慰。忆及轵城旧事,时常感慨万千。初见之时,良儿不过垂髫孩童,却缠绵病榻,又为恶人所害不得医治,我前来照拂之时,还当只能送那孩子一程,不想如今你已为人夫君,只是不知姐姐所赠暖玉枕还在否?从前因故以死而遁,深隐于世,令良弟担心,实在抱歉。今告知我尚在人世,乃有一事所托,求良儿借菀芝箫一用,甚急,个中原委,为你二人安危,不便告知,还望良儿亦莫细问,只将东西交与来人便可。帛中之事乃机密,切勿泄与旁人。”   沉默,很久。盖聂问:“这,确定是她写的吗?”   张良回道:“原本我也不信,毕竟死而复生太过匪夷所思,只是这暖玉枕之事,姐夫你可知?”见盖聂摇头,解释道,“我身体一向不好,病发之时甚至头痛欲裂,夜不能寐,姐姐便将家传的暖玉枕赠与我安寝,自那之后,我虽身子仍是虚弱,头疼之症倒是好了,当时因为家中一些纠葛,姐姐答应我,绝不将此事告诉别人,看,她不是连你都没告诉吗?她既提了这事,便是让我放下疑心。笔迹可以模仿,记忆和秘密却不可能。”   “后来呢,再没她的消息了吗?”盖聂又问。   “是的,那年夏天,有一夜蛊虫忽然生异,想来便是有些人利用了菀芝,不过你可不能怀疑姐姐!再是秋天我清理药材时,在药柜上发现了它。我们能告诉你的,仅仅如此而已。”张良说到这里,眼圈竟有些红,“姐姐希望我不要告诉别人,可是我觉得,在姐姐心里你是个例外。即便她不说,可她心里,应该是希望你找到她的。”   “希望…吗?”盖聂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枚剑穗,这是仅属于他和她两个人的记忆,良儿与淑子应该都不知道其中的故事,那么傲尘又何必多此一举?   盖聂又将剑穗放回匣子,沉声道:“良儿你们,以后也不必再叫我姐夫了。”   张良握着菀芝箫的手紧了紧,“你,这是什么意思?尘姐姐她没死!”   “我知道,”盖聂此刻居然异常的冷静,他从没有如此刻这样,在提到聂傲尘的时候能完全的无喜无悲,“即便傲尘尚在人世,我与她也做不成夫妻了。我已经有心爱的人,我现在调查傲尘的事,仅仅是作为一个亲人的责任,毕竟,她也是我的姐姐。”   淑子一对杏眸蓦地睁圆,吃惊不已,“姐夫…盖先生方才说什么?您已经有了心爱的人,那姐姐呢?尘姐姐怎么办?!”   “淑子,”张良语气沉稳,“送客!”   盖聂再出门时,步伐比来时明显沉重了不少,张良立在窗下,透过窗纱看外面恍惚的影子,那枚剑穗还静静地躺在匣子里,,一如它刚刚诞生的模样,赤色的丝绦若张扬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尤为显眼。   “盖先生,”淑子将盖聂一直送到院门口,“那您今后有何打算?若是有遇到尘姐姐那一日…”话说到这里,淑子也不敢再言。   盖聂仍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嘴角仍挂着一抹浅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但是只求你和良儿能置身事外。”   淑子听罢不由垂手叹息:“良儿一心复韩,我是劝不住了,他希望找到姐姐,一是因着从前的情谊,二是,他甚至想借助‘刃’的力量…我其实何尝不想复韩,我毕竟是韩国的公主,只是怕良儿出事啊!置身事外?我们这样的身份,如何能置身事外?”说完,又是摇头苦笑。   国破家亡,提到这样沉痛的话题,二人都不免感慨。盖聂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二人一个是丞相之后,一个是韩国王女,如今却背着亡国的屈辱,隐姓埋名。他自幼辗转多地,对于家国的印象一直很模糊,此时与面前的患难夫妇相比,竟像是一种幸运。   淑子也觉得谈此有些不妥,便岔开了这个话题,问盖聂:“不知小蝶如何了?其实当年也是我任性,她将良儿照顾的那样好,我却让您做了恶人,生生撵了她去,现在回想,真是后悔不已。”   “你也不必过度自责,小蝶已有了她自己的好去处,夫家是邯郸人,似乎还是赵王室的远亲,虽说没落了吧,但对她倒是极好,我一直也有接济,想来她过得是很遂心。”盖聂回道,其实对于小蝶,或者说是柳絮,他做的可比淑子过分多了,所以那女孩现在有了好姻缘,他也是真心为之欢喜的。   “那就好。”淑子帮盖聂牵来了马,“那么,盖先生,一路走好。”   盖聂抱拳施礼,随后翻身上马,低低喝了声“驾”,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箫声,曲子悠扬舒缓,亦有淡淡的哀思。   他条件反射般地想到邯郸时,景棠利用此箫对付他的事,忙勒了马,可自己没有任何的不适之感,以前良儿也多次吹奏,自己也没有任何不适之感。难道真如渐离的猜测,只有特定的曲子才能通过影响烨焰鼓催动自己的血蛊?那样的话,他是不是也能顺着这个思路,找到对抗蛊虫的方法?   “这是韩国的民谣,名《归人》,我记得,这是良儿学的第一支曲子。”淑子凝视着身后的小屋,和着箫声唱到,“长夜漫兮,君胡不归?灯火明兮,君胡不归?”   盖聂还在想,该让渐离与良儿见见,至少在音乐上他们应该很有共同语言。马蹄的哒哒声响在田间小路上,悠远的箫声与温柔的女子吟唱声逐渐模糊,与沉沉的夜融为一体。   “长夜漫兮,君胡不归?灯火明兮,君胡不归?   冬去春来,河上雁北飞;雁巢我枝,我见人来归。…”   张良吹罢这一曲,马蹄声也没了,他望着那只木匣,却不急把箫放回去,而是又将剑穗取出,放到一边,伸手按了木匣底下的一个机关。   匣子的底面一下子弹开了,原来最里面还有一个夹层,夹层则藏了一个圆形的金盒子,盒子还没有一只手大,上面还有银丝缠绕,十分精致。   “良儿,尘姐姐嘱咐过,不能用!”淑子已经进了屋,对于张良把玩那个金盒的动作显然有些不满。   “尘姐姐那时想到了如今的情况吗?我们是在帮她,当然,也是帮我们自己。”张良又将盒子放回去,“淑子你宅心仁厚,可是现在我们就是需要硬起心肠。放心,现在还不是害人的时候。”   “叩——叩——叩——叩叩…”   霁云别馆中的小童听见了这奇特的叩门声,连忙赶去后院打开偏门。   “夫人和小姐才来,主子等您半天了,快请。”   寒儿抓着母亲的手,迅速打量了一番这处不大不小的宅子,“娘,这才是爹爹的家吗?”   “不是。”傲尘表情淡漠,“刚才离开的地方,才是。我已经说过了,咱们来这里和你的父亲无关。”   说罢抬头,只见面前不知几时已站了位男子,傲尘勉强浅笑:“师兄,一别数载,你…”   “傲尘,”景棠的声音,居然有些许发颤,“你我,终于是能相见了。” ☆、归人   渐离已经很多天没睡踏实了,尤其是她那位时刻关心天下大势的轲大哥昨日告诉她,王翦所率的秦国大军已经兵临邯郸城下,赵葱战死,颜聚逃亡,灭赵指日可待。她忽然想起,也不过一年不到,一切都变了,当时在邯郸,风云馆、抱春居、城郊擂台,甚至只是一条普通的小巷子,都承载着那么多美好的回忆,在那里,她与轲大哥饮过玉楼欢,见过武林中许多厉害的高手,而且,还遇见了聂。战争,很快就要将那座繁华的都城摧毁了。   更让她担心的还是聂的事,说是去拜访朋友其实还是为了调查“刃”的事吧,秦赵激战,处在夹缝中的新郑又如何安稳的了?她不求别的了,只要盖聂平平安安地回来就行,管他去查什么呢。   “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这是…聂的声音?渐离还在想是不是这些日子没睡好都产生幻觉了,恍恍惚惚地睁开杏目,果真呢,那人依旧是勾着一弯温暖的微笑,还抬起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额发。   渐离一把抓住那只游离在她鬓发上的手,对了,这样的触感,一切都是真实的。   “聂,你终于回来了!”渐离一把搂住盖聂,“怎么去了这么久?”   盖聂拿下巴抵住渐离的小脑袋,假装出一副怨妇模样说道:“我的小姑奶奶,在下保证就在新郑滞留了一天,马不停蹄的去,马不停蹄的回,就是怕让你担心啊。”   “知道啦知道啦!”渐离欢欣地在盖聂脸颊上印了个香吻。   “那,我不在的这几天,你过得还好吗?”盖聂关心地问道,“有阿轲还有默默在,应该也没什么事。”   一提这个渐离像打开了水闸似得往外倾吐:“你还说!他们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尤其是轲大哥啊,他以前还好意思笑话我,你走后没几个时辰他就被玉川叫走了,那之后他几乎天天往外跑,我还偷偷跟踪过一次呢,他在小巷口等玉川,两人一块钻进了巷子,一下子就没人了,不过,我可能猜到他们俩在干吗了。”渐离狡黠一笑,接着吐槽道,“默默也是哦,自从认识了景家少爷之后,也是常往霁云别馆跑,害得我好几次去青山阁找她都扑了个空,不过听说她从不过夜,以她的性格不应该啊。”   盖聂轻轻刮了她的鼻尖,“你一天到晚寻思些什么呢?!”   渐离受了委屈似得撅起小嘴,回道:“我也不是没做正经事的!我演奏过那么多前辈所制的曲目,再好听也不是自己的东西。其实一直以来,我都想自己写一首曲子,这段时间里我都是在忙这件事,查阅古籍乐谱啦,还有去僻静的郊外寻找灵感,也一直未断下练习。可是,不管怎样都弄不好,编出的乐曲别说达到完美的高度,连我最低的标准都达不到!”   “其实我在初创‘苍穹剑法’的时候跟你现在很像,不管怎么做都感觉不够好,过了这个时期,有了突破点就没那么难了,后面的招式仿佛都像是顺理成章,想来音乐亦是如此。”盖聂仍是这样,愿意耐着性子安慰。   “聂,你声音真好听。”渐离低声说道,用自己发热的脸颊贴近身边人的胸口,这些日子她也很累,在这样安心的氛围下,很容易便睡过去了。   盖聂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鬓发,实则也是怀了心事,他刚回蓟都,倒是又有的忙了。   “现在你家主子还没空吗?”   徐默掐着腰立在霁云别馆大门口,冷冷扫了眼摔了一地哭爹喊娘的仆役,朝着躲在门后瑟瑟发抖的门童吆喝:“我数三下,景棠再不出来见我,我一把火烧了这你们信不信!”   门童惊恐地望了眼身后的主屋,毫无动静。   “一!”   “徐大小姐算小的求您了,您大人有大量,别为难我个下人…”   “二!”   “大小姐您别急,我们主子…”   “三!好你个景棠,我对谁如对你这般好过?而你…你竟然这样对我!你信不信…”   “默默,”一抹绛色身影从容走出大门,“你来了。”   徐默从鼻子里使劲一哼,摆出副气恼至极的模样,“怎么,才出来?是我闹得动静不够大吗,还是你景少爷的身子出了问题,耳朵还是腿脚啊?”   “我说过,我有我要忙的事,不可能没日没夜地只陪着你这位大小姐。”   徐默让这句话噎的无法辩驳,每次都是自己跨越半座城来找他,如今这几日他以种种理由避而不见,自己回回闹,可又有何用处?就连边上围的看热闹的群众,也是想着“世间哪有此种刁蛮无理的女子”这样的话吧。她可以不在意那些不相干的人,可她不能不在意景棠,好不容易看到他了,可是,他的声音、语气,倒是一点没变啊,一丁点温度都没有,明明对某个人,不是这样的。   “所以,你要撵我了…”徐默抬起头,仰视着景棠,泪水被她竭力困在眼眶中,并变成了一种高傲的姿态,“利用完了,想都不想就撵走,你现在,是不是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   景棠明白,她定是知道了青山阁重要资料泄露一事,想来也猜到是自己了吧。“利用?徐姑娘,在下不懂。”   徐默忽然笑了,起初只是嘴角上扬,很快就演变成了哈哈大笑,揉着肚子,仿佛听到了全世界最有意思的笑话,她擦了擦笑出的眼泪,笑着对景棠说:“你这样,不过是仗着我爱你!你别忘了,当初我在风云馆说过的话!”   她是笑着离开的。   聂傲尘隐藏在宅院里的暗处,什么都看到了。当大门重新紧闭的时候,她拦住了步伐匆匆的景棠,“你不该这样对她。”   景棠看了傲尘一会儿,她的眼中流露出的不忍,哪怕只有些许的一丝,他都能敏锐的捕捉到。“主上的意思很明确,闻笑堂太碍事了,迁堂之际突袭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左右是今年的事了。所以,我对徐默如何,都无所谓了,反正很快,一切都将尘埃落定。”他试着解释,解释给傲尘,又何尝不是解释给自己?   “你似乎,变得爱说话了。”傲尘说,“我记得以前,你很讨厌解释这么多。”   “什么?”景棠有点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傲尘偏细的柳叶眼一挑,眼中多情妩媚,与她低哑的声音十分不衬,“我的意思是,你或许,喜欢上徐默了。”   景棠难得露出点笑容,尽管是苦笑,“别胡说了。”说罢绕过傲尘,准备进里屋。   “师兄,你其实不必逃。”傲尘朝着那个滞住的背影说,“男女之情,千万不要等到失去的时候才想着珍惜,更不要,亲手毁了那份感情。你我都是犯过错的人,我已不能回头,但你未必。”   景棠又是一声苦笑,“傲尘,到了你这个年纪,居然还像个小丫头似得天真啊。”他转过身来,“我们是‘刃’的孩子,从出生的那刻起,就不能回头了。你,我,甚至寒儿,都是一样的,宿命。”   “你信宿命?”傲尘凝视着景棠的眼睛,“‘刃’的孩子,就不能有选择了吗?哪怕一生只能选那么一次也好,哪怕选过之后的代价,是万劫不复,但好歹是自己选的路。”   景棠不知怎的,突然不希望这样的对视持续下去,甚至是排斥,于是他又转过身去,再无停滞。   “你说的或许对,但是,毁了徐默,就是我的选择。看她如今的样子,此事已不宜再拖。”   聂傲尘仍是死盯着他离去的身影,“我知道这实际是主上的意思。不过既然要在楚地行动,又何必让你再跑回去,明明我一直就在那。是不信任我了吗?那为何不那时候就杀了我?而是如同犬马般将我们驱使来驱使去,这就是我们的宿命吗?还是‘刃’的意义?”   景棠已经走远了,这些话他都听不见。聂傲尘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话其实也仅是她问自己的。那么答案呢?   宫女丁香守着乐安宫寝殿大门,心中焦急万分,这都快到晚膳的点了,公主和荆先生怎么还没好。情急之下她也不敢回身往屋里瞅,只得侧着身子小声提醒:“玉公主,您…您和荆先生快些,清夫人真的要回来了。”   “知道啦,啰嗦!”玉川嚷道,她此时也是憋着一肚子窝囊火,丁香啊丁香,咱俩现在都是个看门的,你以为我在玩啊?她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地道暗门,朝里面喊道,“轲哥哥,你好了没啊?丁香说我母妃要回来了。”   然后她就听到地道里传来清脆的敲击声,正准备把暗门打开,丁香已经条件反射似的冲进屋,打开梳妆桌上的机关,暗门蓦地大开,荆轲从地道里钻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竹简。   “丁香,这些日子辛苦你了。”荆轲说道。   “啊?”丁香有些脸红,“婢子不敢,婢子不辛苦。就是…一会儿夫人要回来了,荆先生快回去吧。”   玉川白她一眼,嘴上虽没说什么,心里早把丁香骂了个狗血喷头。伺候我这么久了还不知道我的心思,我好不容易才让轲哥哥天天与我相见,当然是想让他多陪我一会啦。   “放心吧,今天我已经誊录完毕,以后不会再打扰了。”荆轲说道。   “什么?”玉川跟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那你以后就不再来了?近来不知怎么回事,王兄常来乐安宫,我都不敢偷偷溜出去了,你再不来看我,我简直要闷死了。”   丁香暗自腹诽,公主几时怕过太子,再说了,把外男私自带入宫,比溜走的罪过可大多了。   荆轲让一脸花痴的小公主盯得浑身不自在,“我还要回去研究一下,而且…和我在一块你会更闷吧。”   “才不是!只要和轲哥哥一起,我哪怕就是在边上看着,都不会觉得闷。”玉川眨着大眼睛,甜甜的笑着。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侍女红梅的声音:“丁香,你去哪儿了?还不快出来给夫人准备晚膳。”   丁香吓得冷汗直冒,连公主的心情都顾不得了,赶紧把荆轲往地道里推,还扭头回着红梅的话:“我在帮公主收拾妆奁,马上就来。”   房间里迅速只剩下了玉川一个,玉川趴在暗门上,她似乎还能隐隐听见荆轲愈来愈远的脚步声。这简直是幽会的情景,可是,哪有这样的幽会啊!   其实这段时间,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好奇怪啊——王兄以前明明是很不喜欢自己的,可自从他回来后似乎变了个人,对所有兄弟姐妹甚至是宫女太监都非常亲善,更是常来乐安宫拜访,回回带许多金银珠宝,说是要代替父王补偿我和母妃,而且最近他还关心起了公主们的婚事,其中自然包括玉川,不,主要是玉川的婚事,听说他连嫁妆都开始着手准备了;而母妃清夫人更是奇怪,王兄的古怪举动她是不闻不问,她关心的,都是半月前收到的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不知道红梅伏在她耳边说了什么,自那之后,母妃似乎什么事都不关心了,还常常忽然哭起来,又忽然笑起来。   王兄她可以先撂在一边,可母妃这样的情状明显是心里有事,否则她也不会将自己的身世向荆轲和盘托出,求他帮忙想对策了。不过,轲哥哥究竟靠不靠谱啊?密道里的石墙上那些鬼画符谁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她从来就没注意过好吗,轲哥哥还拼命研究,这几日都在誊写岩壁上的字,难道是什么武功秘籍,可这和母妃有什么关系?现在可好,抄完了就走,研究什么呀… ☆、故梦   是夜,景棠收拾好行囊,准备明天一早就以回楚国老家祭祖为由离开,亲自与蛰伏在云梦的“饮血”配合,解决闻笑堂的麻烦。   只是他正欲就寝时,却听到外头有些不一样的声音。而且那种轻盈却每一步都掷地有声的脚步,绝对是一种挑衅。   他持着佩剑“曜”走出来查看,外头却是黑咕隆咚,静得出奇。   而景棠则是冷冷一笑,仰头对着阴暗的天空喊道:“既然来了,还在这里装神弄鬼,故作玄虚,不是君子的作风吧。”   他的喊声也得到了回应,“面对小人,也不需用君子作为!”话音一落,一个黑影便从屋顶上唰的跃下,他手持一柄长剑,朝着景棠刺去。   景棠也不是没有准备,他随即取出佩剑,反身一挡,又向旁化力,让龙渊的剑锋只得顺着曜的剑背上的凹槽滑了出去。   盖聂摆出迎战的姿势,又将龙渊推了出去,两把剑再次相撞,他还不忘讥讽那位曾经的情敌:“刚刚你那招,还是我教你的!”   “那今日我可要好好谢谢你这位师父!”景棠面对龙渊这样迅疾到近乎疯狂的进攻,几十式也有些招架不住,不过曜也有它的优点,就是能如普泽万物的阳光般照清剑的暗处。   这世间没有完美无缺,果然,在三式后,龙渊的剑速慢了一拍,景棠也乘虚而入,使得曜把盖聂的左臂豁出了道口子。这样他亦有时间喘息片刻,来处理方才在盖聂的猛攻下受的三处剑伤。   伤口都在皮肉,而景棠看着盖聂已经不淌血的手臂,突然问道:“很疼吧?毕竟我们的痛感不一样。”   “对于曾经的耻辱而言,这点伤根本不算什么!”盖聂瞪着他,仿佛要将对方活剥一般。他们上一次的对决,是他绝不会忘记的痛苦的回忆。   其实也说不上是他们二人的对决,准确的说,是他,景棠还有傲尘三个人。   盖聂空闲的那只手摁在胸口,自己浑身上下,唯有那一道疤痕。因为正对心脏,又伤了三次,触动了血蛊的根源,才留了下来,成为自己人生三个转折的见证。   那第三次的受伤是…麟虹。   景棠瞧着已经过了子时,生怕误了明日的行程,便道:“胜负已分,先生也算是报了当时之辱了,应该没有理由再留在这儿了。”   “你我之间的胜负,就是生死!”说罢又提剑准备出击。   “住手!”一个体格较为臃肿的妇人不知何时走来,顺着她来的路,有一间屋子,刚刚亮了灯,在烛火和窗纱的照映下,皮影似的显出了个模糊的人形。   景棠厌恶地斜她一眼:“你跑过来干什么?还不滚回去!”   妇人让他这么骂了句便有些怕了,转过头去看了远处那窗后的人,见那人好似点点头,才扭过粗笨的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外头早宵禁了,二位这个胡闹法早晚招了人过来,而且你们已经吵到了我主子休息,还望二位体恤我这个老婆子,别让我一把年纪了,还来这收拾烂摊子。”   “你主子是谁?”盖聂问那妇人,眼睛却直直盯着那窗,也不等她回答,就运行轻功,向着那微弱的光亮而去。   景棠正欲阻止,那妇人却拦了他,“夫人说了,尤其是您。”   窗后的人形缓缓开口:“奶娘,您回去吧。”   “唯。”奶娘说着撤了手,顿时没了方才的胆气,惊魂未定般的拍拍胸口便疾步离开。不过走的稍远些了,又忍不住停下步子,转过身去看那两人,像看猴戏似的。   那个人形又发出了低哑的声音,对着即将飞到窗下的人,“你最好停在那里,然后马上离开。”   盖聂望着摇曳的影子,竟似个孩子般的回嘴:“我不!”   见那人形沉默,又道:“是你吗?”窗后仍是寂静,他又说道:“我就知道,是你。”   “知道什么?你该知道的是,我不凭着菀芝箫或是别的什么,就可以催动你体内的血蛊。”傲尘冷冷地说,仿佛与她只隔了一张窗户纸的人,与自己无半分联系,而且自己此时只想快点甩开他,“如果蛊毒发作,我不知道你能否活着出去,你现在应该没那么想死吧。”   屋外沉默。   “滚。我不想再说一遍。”   景棠走进屋里时,寒儿睡的正熟,仿佛在做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还像只小猫儿般的翻了个身,让自己有点婴儿肥的小脸朝着墙,好像是还怕人看。傲尘坐在她身边,手指轻轻摩挲着女儿的鬓发。   “你早该跟他这么说,我是说他跟你求婚的时候,或者更早。”景棠说道,“我不明白,当年你为何执意嫁给他,而后又决定随我离开?这两个决定,始终伤害的都是你自己…”   “你明天还要赶路。”傲尘说道,“盖聂今天来,恐怕不只是因为我,更多的还与徐默有关,他应该是怀疑你明天的‘回乡祭祖’,我建议你今晚就动身。”   “这个不必担心,在云梦的那支‘饮血’已经出动了,盖聂还不知道,这件事不止我一人负责,他只管盯着我,楚国那里早就乱成一锅粥了。”景棠说道。   “我今天这几句话,也够他琢磨一阵了,没准他还要冒险去找更多的人,希望打听我与寒儿的细枝末节,他分了心,你也可以轻松些。”傲尘补充着,可是说完了这么一大段分析,竟又添了一句,“我对不住他。”   “他对不住你的地方才多呢,这算什么!”景棠愤愤道,又怕吵醒了寒儿,声音不得不压低。   “棠,邯郸那件事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你也别太过分。”傲尘仍温柔地望着寒儿,手指也仍轻飘飘地滑着她的发丝,声音却是又低了几个度。   景棠听她提起邯郸的事,也不想再说什么,便转过身,推开房门,准备回自己的寝室了,不过走前他还补充道:“这可是主上的意思,你别以为我是公报私仇。谁让他痴心妄想,不仅想摧毁‘刃’的基业,还动了主上喜欢的女子。”   傲尘听了后一句竟有些想笑,掩了唇道:“当年高莫离在榆次的时候,我就建议盖聂收她为侧室了,他若早应下这桩好事可能也没咱们这么些麻烦。”   景棠也笑了,不过是一个讽刺的讥笑:“是啊,他当初装什么情种,如今不是还绕不开这个年轻漂亮,又多才多艺的小姑娘。”   “你还有脸笑?”傲尘白他一眼,“当时是谁自作主张对那姓高的派了刺客?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哪里是将功补过这么简单?”   景棠想起这事就来气,侧身倚在门上,“怪我行了吧,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那个小丫头看着不过有点姿色,居然这么有本事。”   “所以再让你少管闲事了。”傲尘又是嫣然一笑,眼角的泪痣微微挑起,煞是迷人。   景棠又走进来,轻轻搂住她,他的声音很轻:“傲尘,不知道什么时候,咱们还能这样逗趣,就像曾经,我们还小的时候。”   傲尘也伸出了胳膊,若即若离地搭在景棠的背上,“你回来,很快的。”   “回来?”景棠摇了摇头。   盖寒的脸朝着墙壁,她大大的眼睛缓缓地睁开一条缝,那双杏目随她父亲。   她其实一直醒着。   不到五岁的女孩悄悄咬住了被子的一角,又伸出小小的手指去揩有点湿的眼角。   盖聂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一步一挪的,丝毫不在意打更人诧异的目光。   甫一进门,就看见了那张熟悉温柔的脸庞。   “怎么才回来?我昨儿下午来找你,你可让我巴巴地等了大半天…”渐离嘟哝着,似乎是在抱怨,却还是凑上去拉他的手,“你这袖子怎么回事?你又遇见敌人了!”   “没事,”盖聂拉起那只细腻纤瘦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对于剑客而言这些不过是家常便饭了。”   “这便是我最担心你的了。”渐离瞧着他,“以后再做这样危险的事,总该先告诉我一声,我纵然帮不上什么,可也别让我蒙在鼓里,只能瞎担心。”   盖聂点点头,“一定。”他低下头看着她,“你可千万别离开我啊,我爱你,你也千万别瞒了我。”   渐离不由红了脸,嗔道:“大早上的胡说八道什么,谁敢瞒了你。”   见盖聂仍拉着自己不松手,渐离的脸颊愈发红了,慌忙抽了手说道:“我今天还约了轲大哥喝酒,见你平安归来,我也就放心了。那…我先走了。”   说罢便垂了头匆匆离去,只是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了头叮嘱着:“你今天老老实实留在家里养伤,可不许再出去忙了,天大的事也得给我隔着!”   盖聂笑道:“夫人霸道,这会子便管起来了,也罢,我就乖乖留在这儿,等你晚上回来。”   “你…你又…”不等说完,渐离已经捂着脸跑出去了。   盖聂看着她的背影,愈加安心。大概爱情应该就是这样的吧,不需要考虑其他的,什么江湖恩怨,什么血雨腥风,都离这方寸之间小小的二人世界太远了。   在繁华尘嚣中挣扎久了,才发现这样的平淡与简单才是幸福吧。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其实我写着写着真的很想把女主写死算了。。。真的这个女主萌不起来啊,又不能让她会武功,而且人设上的玛丽苏白莲花实在除不干净了。无数次想把聂傲尘提为女主,想了想还是等这本写完了再开一本前传吧,我一定能圆回来! ☆、线索   王竹竿殷勤地帮靠窗那桌斟好酒,又架好小炉,端上已经处理好的生狗肉,之后非常不见外的跟桌上的客人一起吃起来。   “哎,你生意不管啦?倒过来跟客人们吃上了,那这顿可得算王大哥你的。”渐离因着好酒早就跟王竹竿熟了,现在打趣起来毫不客气。   “好嘞,不就是一顿酒嘛!”王竹竿喜滋滋地将狗肉下锅,“如今天暖了,来我这吃狗肉锅子的愈发少了,也亏得有你们。”   荆轲将陶碗中的燕云烈一饮而尽,也笑了:“王大哥煮的肉这么香,又有燕云烈这样的好酒,还怕没的生意做?还说什么亏的有我们,我刚来蓟都的时候你天天给我赊账,我才该谢谢你呢!”   王竹竿摆摆手,“咱俩客气个什么劲,来,干!”说罢满饮一碗,语气间又忽然添了几分惆怅,“也不知道这店以后的掌柜愿不愿意给你赊啊…”   “新掌柜?”渐离一口酒吐了出来,“王大哥你的意思是…你把这酒馆卖了?为什么呀?如果是资金上…”   “渐离,”荆轲斜她一眼,“听王大哥说完原因。”   王竹竿又夹了一筷子狗肉,这才说起了缘由——原来他本是临易人士,早年家里遭了灾,他这才孤身一人来蓟都闯荡,如今快三十了,家里人也给他说了一门亲事,他打算把酒馆卖了,回老家娶妻生子种田,踏踏实实地过完余生。   “我这些年开这个酒馆也挣了点小钱,在老家还能置办点地,老婆孩子热炕头不是很好的嘛…”他仍旧嘟哝着,却时不时地揉揉眼睛,眼前那杯酒不知几时已经凉了。   “一定要离开蓟都吗?”荆轲问道,“都出来这么多年了,在这里有个事还有这么些朋友照应。”   “对啊,在蓟都的话你仍旧开着这酒馆,也不是赚不着钱,把媳妇接来,在都城生活不比在乡下强吗?”渐离也试着去挽留王竹竿。   正说着话,忽然门外传来很大声的吵嚷声,探头瞧去,似乎是群士子在吵闹不休,有几个人似乎在拭泪,再细听他们的谈话,才知道原来是在说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邯郸城破之事,邯郸乃赵国都城,邯郸破,赵王被俘,公子嘉逃亡,曾经辉煌一时的赵国就这样永远消失了。   王竹竿又给自己斟了一杯,说道:“这秦王幼年在邯郸为质子,受尽了屈辱折磨,如今赵亡,还不知他要怎样报复呢。邯郸的百姓怕是不能幸免,这样看来,住在乡下可能还更好些,至少更可能活下来。”   渐离与荆轲对视一眼,秦吞六国之势已经很明显了,赵国已亡,那下一个,真的就是燕国了吗?   “酒馆已经说好买家了,今年夏天,我可能就要搬走了。”王竹竿又盯着桌上那碗酒,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从酒馆出来的时候,渐离问荆轲:“若是秦军真的攻打过来,轲大哥会离开吗?”   “为何要离开?”荆轲回道,“我游荡江湖多年,好容易找到了一块适合自己的土地,秦军来与不来又有什么关系?”   “呃…那轲大哥可否想过为秦国做事呢?”渐离承认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虽说轲大哥表现的一向洒脱不羁,可她是能看出他对功成名就的希冀的,毕竟荆轲出身贵族,对于官爵的执念想必比聂那样的平民深多了吧。   荆轲表示有比较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所以停顿了有一段时间才回答道:“士为知己者死,倘若真受秦王的赏识,我为他效命也无不可。反正我本是卫人,卫王都自贬为君,母国名存实亡,我再臣服与谁也无所谓了。”   渐离念叨着“士为知己者死”这句话,又问:“那轲大哥若是真遇到了赏识之人,为那人做什么你都愿意?”   “自然。我曾闻专诸、王僚故事,对他们为君慷慨赴死的精神很是佩服。”荆轲又欲侃侃而谈,却被渐离一下捂住嘴。   “你傻吗,让你死你就死?那些君主自己没本事手刃仇人,就知道让别人送命,若是你将来的主子是恶人,让你做坏事你也做吗?”   “渐离,”荆轲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你见过了那么多江湖险恶,还觉得这世上有绝对的好坏吗?何况,在这个乱世之中,生与死,往往都不是自己定的。”   渐离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到底他们是不同的吧。若怪只怪,生于江湖,生于乱世。   “算了,不说这个,今日这顿饭吃的实在不爽,一会儿渐离要去怡心院蹭顿点心吗?”荆轲这话明显不是在询问渐离的意思,因为他已经拉着人家往怡心院去了。   “对呀,正好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聂了呢。”渐离嫣然一笑,她的聂可比点心吸引力大许多呢。   “看来你是不饿啊,那好,我去吃点心,你只管看着阿聂就饱了。”荆轲继续板着张冰块脸打趣着。   “好啊你!你还好意思说我!”渐离的脸“唰”一下变得通红,“你之前天天去找玉川我还没说你呢,至少我和聂再如何…亲密,我也没误过咱俩的酒约啊!”   “你还提这个?明明是你馋,阿聂他不会说你,就整天来烦我啊,让我找别人喝去,谁先找谁的呀…”   怡心院。   “所以你们就吵到我家了?”盖聂笑着往嘴里又塞了一个豆沙酥卷,由于他笑的幅度有点大,以至于酥皮都溅到了桌子上,一点形象也没有。   “哪里是吵啊。”渐离也吃了一个酥卷,“明明是就事论事,是非常…嗝…”   “行了行了,你们饭没吃饱,酒看起来倒是一点没少喝啊。阿轲,我不是一直让你看着她少喝点吗?”盖聂绕到渐离身后轻轻地帮她拍着背顺气。   “…”荆轲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只是看了眼渐离,那眼神分明就是“看我没说错吧你们这俩重色轻友的家伙”的意思…   盖聂又帮二人续了水,才说道:“渐离你可别乱拿玉川打趣你轲大哥,他忙的可是正事,是在帮我的忙呢。”   “帮你?那又是…”   “对了阿聂,我给你的东西,你明白什么意思了吗?”荆轲难得打断别人,尤其是渐离,当然这也引起了后者的噘嘴白眼等一堆暗示小脾气的表情。   “你们就瞒我吧!”渐离一手一盘点心,气鼓鼓地站起来准备离开。他们每次都是这样——不知道想起了个什么要紧事,就马上变成了神秘兮兮的样子,然后把自己往外面赶。尽管她知道他们的隐瞒纯粹是为她好,可是,那种蒙在鼓里的感觉,实在是很不好受呀。   谁知没走两步就被盖聂叫住:“你这次可以听,过来坐下,听听我们最近在研究什么事吧。”   “阿聂…”荆轲瞪了他一眼。   “现在局势已经逐渐不受控制,渐离她应该明白一些事了。”盖聂向渐离望了一眼,示意她坐下。   “你不是说,已告诉她关于‘刃’的事了吗?”   “不够。”   “可这样渐离会卷进来,她会有危险。”   “她早就被卷进来了。”盖聂盯着荆轲,“原本我是跟她说了些许有关‘刃’的事,免得她在外大意,可现在是什么情状,你应该也很清楚,总该让她多知道些。”   说罢盖聂从身后的匣子中取出几卷竹简,摊在案几上。荆轲指着上面晦涩的符号说:“这些就是俞家易容术的全部了,不过它们怎么会出现在燕王宫的密道里?”   “等等…”就这么一句话的信息量就够渐离蒙上一阵子了,“俞家我倒是有所耳闻,那么易容术呢?是很厉害的武功吗?还有,燕王宫,还有什么密道,你们不会去了…”   盖聂往嘁嘁喳喳个不停的渐离嘴里塞了一个酥卷,“听你轲大哥慢慢说。”   荆轲不得不开口又解释了一遍,这一切都是玉川告诉他的,玉川其实是燕王的第十四个女儿,生母是清夫人。当年清夫人突然出现在燕国,因才貌双全又家室煊赫而名噪一时,最终为燕王所喜,纳入后宫,可自古这深宫女人如春花,开时绚烂败亦快,清夫人也在诞下玉川公主不久后失宠,她所居住的乐安宫也成了座冷宫。玉川整日在闷在宫中,却生来贪玩,不为宫中礼数所缚,在她八岁时,就偷偷在自己的寝宫中挖一条通往宫外的密道,天知道她是有着怎样的毅力,每天晚上只挖一点点,保证挖出的泥土可以独自处理掉,整整五年,这条道路终于通了。   至于密道石壁上的文字,玉川说从来都没有注意过,她也是被荆轲提醒过后才发现的,当时还来了句“这些是不是有什么畜生拱进来扒的”让人哭笑不得。   而密道的事,据玉川所说,只有她和她母妃还有一个叫丁香的贴身丫鬟知晓。   “开什么玩笑?”渐离好容易能插的进话,“如果这些字都是刻在石壁上的,那么玉川这么长时间挖的可不都是石头?她又不会武功,别说五年,挖个五十年怕是也通不了。”   荆轲点点头,“这样的常识,即便是当年八岁的玉川也该知道,挖沙子的铲子是挖不了石头的。”   渐离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有可能,玉川既然是公主,那必然是金枝玉叶,好生保护,有一些常识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我昔年在秦宫的时候,曾见过二公子成源,他能文能武,但十几岁了竟还不知蝴蝶由毛虫蜕变而成。”   想想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第一次看见破茧成蝶的过程时的那种惊讶,实在是可笑,但又何尝不可悲。   “那位二公子的生母是谁?”盖聂突然问道。   渐离虽然奇怪聂为何要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回答了:“他母亲是齐国公主,一进宫便是夫人尊位,封号珑,生的十分漂亮,性子又温柔,一直都十分受宠。我当初就是作为她妹妹玳的媵侍入宫。”   说到这里便停下了,房间瞬间陷入沉寂,三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珑夫人受宠,她又是生的儿子,孩子被保护成一个生活白痴也是情理之中。可是据玉川所说,她母亲早已失宠。尤其是渐离,她恐怕比任何人都清楚得宠和失宠的差距有多大,若按玉川所说她与母亲生活在冷宫一般的地方,她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可能是如今这样大大咧咧的性格,否则在这宫里如何能活到现在。而且她的母亲居然默许了她的行为,私自出宫可是死罪啊。   玉川或许真的不知情,可是,难保她不会被人利用。利用她想要出宫玩的想法,制造了一个储存秘籍和与宫外往来的密道。   而那个人,则是胆大妄为到连宫规法律也置之不理。   “我想我知道,玉川的母妃为何反常了。”盖聂轻叹了口气,接着说,“你不是想不明白,俞家和‘刃’的联系吗?”这话明显是跟荆轲说的。   “你是说,玉川的母亲是俞家人?”荆轲回忆了一下自己所掌握的关于俞家的资料,“俞家上代家主的两个女儿曾经可是全江湖的梦中情人呢,时称‘洛邑双姝’,可是我听说长姐嫁的是聂家家主聂平豪,她的女儿,你我都清楚;幺女未嫁而亡。”   “不,她们都嫁了人,可惜都遇人不淑。”盖聂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头拧作一团,脸色愈发阴沉。   渐离见他这样,又想起当年齐翊之事,也猜出了一二,挪到盖聂旁边,悄声问:“俞家是…你母亲的娘家?”   “对。”盖聂说道。荆轲有些惊愕:“你为何从来没跟我说过?”   盖聂摇摇头,又深深吐了一口气,才说道:“俞家二小姐婉扬,嫁与一侠客谢皓轩,因是私奔,所以俞家极力压下了这件事,后生一子。”   后面的事,他不说,那二人也明白了。   “那么清夫人是…”渐离试探着问。   “我姨母俞婉清,虽然我并不知道她是以怎样的方式潜伏在燕国。”盖聂回答,“让一个‘刃’的杀手失态到精神恍惚的地步,无非是五个字,虎毒不食子。”   “你是指玉川?不对!”渐离忽然明白了什么,“不会是…”   “渐离,”盖聂握住了她的双手,“有件事我必须要告诉你,傲尘她,还活着。” ☆、告白   田府里又传来一阵阵筑声,当然府里的人也都习惯了。那位高先生就是这样,喜怒哀乐,都愿意化作乐曲,似乎快乐能随着音乐飘向千家万户,悲伤亦能随着那调子消失殆尽在空气中一般。   旁人一遇到这种情况早都不知道躲哪里去了,若高先生奏些欢快的乐曲还好,但是如果是上回那样悲伤的曲调,耳朵可得遭罪了,对于一些无关的人而言,被音乐控制着情绪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只有田伯,跟什么都没听到似得,依旧在渐离房间外的花圃侍弄他的兰花,去岁败的花儿,今年又要开了。   盖聂又拎着一壶酒进了田府,见了专心侍弄花草的田伯还很热情的打了招呼,只是在听到紧掩的房门后传来的击筑声,还是有些踟蹰。   田伯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瞧了瞧旁边的呆子,不由得捋须一笑,“聂儿,你可知这是什么曲子?”   盖聂听到田伯在唤自己,才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礼道:“晚辈不过是个江湖莽夫,哪里懂得音律,还请田伯赐教。”   田伯摆摆手道:“先别忙着请教,聂儿不如先细听,从这曲子中,你能听出什么?”   盖聂虽说疑惑,但是也安静下来,细细听着渐离所奏的乐曲——他原本以为,渐离经历了几天前的不快,此刻的曲调不过是倾泻些抑郁顿挫的情绪,哀伤,愤懑,而这些都没有。曲调音色杂乱,充满了茫然与未知,似乎是一个游走在无边荒原的旅人的呐喊声,曲子一段比一段复杂,五音的配合极为默契,犹如捆缚心灵的千千结。   “她很累吧。”盖聂听至尾音,才开口说道。   谁知田伯听罢笑得更为欢快了,“渐离这些日子都在奏这一支曲子,怎么我听出的,便是这融融夏意,生机盎然呢!”   “田伯的意思是…”   “我已隐世多载,所在意的无非是庭中花草,所听到的无非是眼前之景罢了,不信你听,这曲子现在是商音,虽急促,亦清明,像不像这燕地的夏日?”田伯又看向盖聂,“聂儿方才所听到的,莫不是你眼前之景?不以乐曲控人情绪,而以乐曲映人情绪,渐离这般年纪,便能达到此造诣,当真了得。”   田伯说罢,只见盖聂仍是伫立原地,眼底情绪不明,但却是死死盯着渐离的房间。他不由又捋起了胡须,摇摇头,又回到花圃收拾方才没打理好的兰花去了。干活的时候,仿佛还在念叨:   “可惜仍是儿女情长之境界,可感人,却感不了天,大抵是她年纪尚小,达不到此境界,才是好事呢。”   “渐离,”盖聂忽然喊道,他双手亦将系酒壶的绳子攥的更紧,“你刚才听到我和田伯说些什么了吧,你该知我心中所想,那你击了这几日的筑,你所想的,又是什么?”   筑声停了。   “你不知道吗?”房间门蓦地大开,一具清瘦的身躯直直地立在门里,不知是否是因为夏日闷热的缘故,她的脸上全是水渍,还顺着如玉的面庞汇聚到微颤的下巴,再滴下去,落在木制的走廊,滴答,“你应该…明白…”   话音未落,渐离就感觉自己落在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中,有一个宽阔的背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明白,我一直明白。”   田伯扛起花锄,默默离去了,背过身去的时候,终究还是深吐了一口气。   璇玑筑在案几上静静地搁置着,旁边有两人,相对而坐。   “聂,”渐离低着头,不愿与他对视,“你还记不记得,我中‘忆苦思甜’之事?”   “自然记得,你是想说它与‘刃’的关系?”盖聂问道,还忍不住轻轻握住渐离□□在外面的一小截玉臂。   渐离抬头看他一眼,复又垂下,盖聂顿时明白自己猜错了。   “当时毒性发作,我似乎,记起来了一些事,就是我失忆的那三年。”渐离又抬头看看盖聂,片刻后又再低下头,“只是一些碎片,很模糊,但是就在我闷在屋里的这几日,那些碎片,好像愈发清晰起来了,差一点点,或许我就能把它们拼起来。”   盖聂缓缓地将那胳膊拉近自己,听到渐离似乎要想起什么来了,他倒真的没有多高兴。   “聂啊,”渐离唤了他一声,“田伯的话我听到了,这曲子映着人心!我的感受,总觉得是与你相连的,那我心里失去的那一块,究竟是什么,你一定知道的。”   那三年…   “无非都是些不堪的回忆,你的父母,你的弟弟,你后来不是都知道了吗?”盖聂还试着装一下糊涂,可当渐离问他的时候,他就该明白,她要明白的地方是什么。   看渐离仍是盯着桌上的一点,始终保持沉默,盖聂又补充道:“还有我和阿轲,也与你相识,这个你不是也早知道了吗?”   “那聂傲尘呢?”渐离不知使出了多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可以完整地念出这个名字,她的目光一寸一寸上移,终于与始终投在她身上的目光相接,“我记起来了——在我失忆前,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就是一个着红裳的女子,将我从我家带走,我还抱着璇玑筑。我还记得,她右眼眼角,有一颗泪痣。”渐离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哽咽,连半张的嘴唇也在发颤。   盖聂俯下头,准备在渐离的手上印下一吻,可是却感觉到那只手有明显的向回缩的趋势,想想也不必勉强,便将自己始终攥着的手松开,任凭渐离的手无措的搭在上面。   “傲尘确是我曾经挚爱,而那时,我因为对她的感情,也曾负你。”盖聂的声音很小,纵使是天下第一,也有许多不愿面对,甚至是不敢面对的过往,“我只希望停留在你脑海中的,都是我们美好的记忆,而不是你本不该承受的痛苦。”   渐离忽然反握住盖聂的手,吸了吸鼻子,说道:“聂,我本以为她死了,我不至于跟一个已故之人置气,可她现在活着!你亲口告诉我她活着!”她抽回自己的手,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撑在案几之上,与盖聂愈发沉郁的面孔几乎相贴,“我其实一点都不贤惠,我其实一直很介意,到现在了,还有那么多人始终认为她和你才是恩爱夫妻,而我呢,高莫离,也是一个‘死人’的名字啊,可这个名字,与盖聂又有什么关系!她还活着,她…她回来了…”   “渐离!”盖聂喊了一声,忍不住又将她揽入怀中,而后又唤了一声,“莫离!”   “你…方才是叫‘莫离’?   “是的,我是在唤我妻子的名字。”盖聂将她拥得更紧,“旁人的看法,你见我几时在意过?若我不曾遇见你,或许我会对傲尘继续执着下去,可是你偏偏出现了,我的莫离。”   盖聂擦拭着渐离脸上的泪污,“我心待你,天地可鉴。我曾对傲尘许下‘此生不负’这样虚无缥缈的誓言,而这样可笑的誓言,我不会对你许。”他吻了一下她的额,“我只许你,此刻唯一。无论你是渐离还是莫离,也无论我有着怎样的身份,此刻,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真心爱你!你若不弃我,我绝不负你!”   渐离让他这样一说,眼泪更是犹如决堤,回道:“我亦许你此时此刻此人,你不弃,我亦不负!”   银月如钩,夏夜算不得静谧,蝉燥,蛙鸣,却交织成了颇为浪漫的曲调。   房中一股旖旎的氛围,两具□□的胴体交缠在一起,极尽缠绵。   “聂,”渐离拖着长音,深深地喘息着,许久才能费力的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我忽然心慌的很,感觉非常…害怕。”   盖聂将渐离搂得更紧了些,轻声说道:“有我在,你怕什么呢?”说罢又是一番耳鬓厮磨。   渐离靠在盖聂胸口,听着他的心脏为她而跳动着,才觉得这段感情,是这样的真实,到了这一刻,他们才是完完全全的属于彼此。可是借着月光,她才发现盖聂心口位置有一道疤痕,疤痕纤细而长,似乎是刀剑所致,渐离想着他不是“无伤”吗,他的伤口可以不药而愈,可胸口上这道疤…她好奇地抬起指尖,沿着那道伤疤一寸一寸地摩挲,在盖聂光洁如玉的皮肤上,那道已很浅的伤疤显得格外醒目。   正准备开口问个究竟,自己伸出的那只小手就被捉住了,头顶传来的仍是那温柔的男声:“都是过去的事了,早就不疼了。”   不疼…吗?渐离凑近他胸口,轻轻吻了一下那疤痕,不过这样体贴的举动显然使屋内的热度更添几分。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压在身上的那个男人吃干抹净了!   直到第二天早上,两个人才反应过来后果的问题。   “万一我怀上了怎么办啊?”   渐离急的眼圈都红了,不过盖聂显得颇为云淡风轻,“若你有喜了,我便娶你为妻,从今往后,高渐离就再不存在,有的,只是盖夫人高莫离。”   “你可想好了?我假托亡弟身份的缘故,你又不是不知道,真的娶了我,只怕将来会给你惹上麻烦。”渐离有些泄气。   “你既然如此顾忌,又何必对我动情,早早拒绝便是。”盖聂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子,“傻丫头,我可是堂堂剑神剑圣啊,岂会怕麻烦。”   “你老没个正经!”渐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狠狠”锤了一下盖聂的胸口,“还不快点把衣服穿上,别让别人瞧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还记得文案的对话吗?终于写到这儿了! ☆、交锋   盖聂离开的时候,还不忘给赖在床上睡回笼觉的渐离掖好被子,再补上一枚早安吻,瞧着她如同猫儿似得蜷在丝被里,心头不由得蓦地升起一份久违的幸福感。他一直向往的无非就是这样,任凭屋外云卷云舒,他独与所爱之人享这岁月静好。   悄悄为她关好了门,一扭身就是扑面的酒气,偏过头狠狠咳了两声,才去瞧那张万年不变的面孔。   “早跟你说了,大白天别喝那么多酒!”盖聂拼命扇着面前沾着酒味的空气,压低了声音抱怨道。   “以前这酒味你还是能忍的,看来是昨晚太过疲累啊。”荆轲嘴角勾了勾,“渐离还在睡吗?”   盖聂听到他这般打趣不免也有些脸红了,推搡着荆轲走开,“你今日不是要去太子府参加那个什么比试吗?这会子再不走可不迟了。”   “你我顺路,同行便是。”荆轲淡淡回答,但却是握紧了手中的溯鸣剑。   盖聂见他已猜出来自己今日的行程,不仅没有不悦,反倒有些轻松,“阿轲你还是能轻易看破我。”   荆轲知他是在驳当时舞阳解困之后,自己所说的那番话,关于他们之间的默契。想想当时又是何必,说的话到底是重了些,竟令他介意至今。   “我看不看破不重要,我又不是渐离。”此时的渐离稀里糊涂的,倒是成了挡箭牌。   盖聂听了他拿渐离说事,此时也是不怕了,“那你不妨再猜猜,我为何宁愿选择从太子府抄近道潜入燕宫,也不求你家玉川让我进密道?”   “你也…”荆轲因着走在前面,背对着盖聂,不过就凭他后面矫健如飞的步速,想想也知道那张冰块脸糗成了什么样子。   清夫人在御花园择了个阴凉地方,丁香铺了席子,她便坐下看玉川扑蝴蝶,瞧那丫头拿着捕蝶网,在烂漫春花中钻来钻去,欢快的笑声洒满了整个院子,眼里心里都是欢喜,自己也不由得欢喜了些,一些烦闷之事也暂且忘却了。   “母妃!”玉川大汗淋漓地挥舞着手中的捕蝶网,冲到清夫人的怀里,把那颗汗涔涔的小脑袋就往她母亲的锦衣华服上蹭。   清夫人也不嫌恶,拿了帕子细细地擦拭玉川额上的汗珠,“你这孩子,怎么半天也没抓一只来呢?”   “不过是追着好玩,要是真抓来了,可养不活呢!”玉川笑嘻嘻地说,“母妃,我好渴,我要喝冰糖莲子羹。”   清夫人往边上看了一眼,见身边只有丁香和两个小丫头,想着自己不是早就吩咐红梅去取羹汤了吗,怎的现在还未回来?   “玉川也玩了大半天了,不如咱们回乐安宫,直接用膳吧。”清夫人建议道。玉川也是玩的饿坏了,十分赞同,拉着母亲就往回赶。   乐安宫倒是静的出奇,往常这里虽说是远离尘嚣,却也不至于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树上的黄鹂都丧失了鸣叫的本领。不仅如此,宫殿中隐隐传出了的极强的气息,也令清夫人感到有些奇怪。她便一把拉住准备往主殿冲的玉川,让她在外头老实等着,自己疾步走到主殿门口,准备一探究竟,可刚小心翼翼地拉开宫门,就见着红梅如一只皮球般的滚出来,往她身上撞去。   清夫人躲闪不及,和红梅撞个满怀,也就在摔倒的一瞬,她看见有一道白影从殿内倏地闪过,电光火石间便轻易点了玉川和后面几个宫婢的睡穴。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同时一挥长袖,卷起旁边一截树枝,再以内力向来人击去,可竟也被他轻巧闪开,不由喝道:“大胆,你是何人?竟敢擅闯…”质问的话还不及说完,在清夫人看清那白影的面容之时,她已是惊得说不出旁的了。   盖聂搀起还倒在地上的红梅,便转身走向清夫人。   “盖聂见过姨母,这一别便是二十年,姨母当年照拂之恩未及报答,外甥给您请罪了。”说着,便低头向她行了一个礼。只是这所谓的“照拂”,二人彼此间都明白是多么讽刺。   清夫人捏紧了衣袖,只恨当年一时心软,若是直接了当一碗□□下去,哪有这些事端?   她究竟是经历过事的,虽然有些意外,却也迅速恢复镇定,她料定盖聂是为何事而来,纸是保不住火的,倒不如先装一下糊涂,探探他还知道些什么。   “原来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盖剑神光临,本宫一个深宫妇人,哪里有福气做你的姨母?”说罢给红梅递个眼色,“这大热天的,您不妨先进屋歇一歇。”   “姨母,您想是应该知道我的来意了吧。”盖聂嘴上开门见山,却一下制住了准备悄悄发信号的红梅,“我只是问自己想问的,您按着自己的心意回答便是。”   “你变了。”清夫人沉默许久,终于说道,“不只是二十年前,就这几年的功夫,你也是不同了。”   二人会心一笑,清夫人命红梅将晕倒在地的几人送回去,尤其交代了将玉川带去厢房休息,之后便领着盖聂来了玉川的房间。   她打开密道的机关,望着黑漆漆的洞口,幽幽说道:“想是玉川那个丫头泄露了什么,不然你也不至于来找我,你以为你不从这条密道来,我就怀疑不到她头上了吗?她总提的宫外的朋友,就是你吧。”   盖聂自然不愿意让荆轲掺和进来,便回以沉默,落在清夫人眼里,自是默认。   “哼,你害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吗?连玉川也不放过!”她冷笑道。   “傲尘的事,您还知道多少?”盖聂问道,“我知道她活着,还知道她在哪儿,还有我们的孩子…”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他的脸上。清夫人怒瞪着盖聂,眼神里满是仇恨与怨毒,她抬起一根纤纤玉指,几乎是戳到了盖聂的鼻尖,“你还有脸问?我的傲尘如今沦落至此,都是因为你!”她顿了顿,尽量掩盖话语间的哽咽,“我告诉你,你要是为她好,就什么也不要问,只当她死了!”   盖聂苦笑:“事已至此,我是百死莫赎了,我既冒险入宫拜见姨母,一来尽做外甥的本分,二来,也是希望姨母告知我关于她们母女的一些事,这五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希望能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弥补…”   弥补吗?“寒。”清夫人忽然说了一个字。   “什么?”   “因着出生在大寒节气,那天又出奇的冷,因而取名‘寒’,是个女孩,应该很像你吧。”清夫人觉得,眼前的光景有些模糊,“别的我不是会说的,我告诉你那个孩子的存在是让你知道,你是一个多么失败的父亲!你父亲抛弃了你,而你抛弃了寒儿!”   一番话让盖聂如遭雷击,连着踉跄数步,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以对一切都那么淡定从容,可是…寒儿…他有女儿了,可对于她一无所知。她是什么样子的?她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她现在在做什么?她…喜悦与愧疚纠结在一起,搅扰得他脑袋里仿佛塞进了千万只蚊虫,嗡嗡的响,啮噬着他的血肉。   “姨母,‘刃’的主上是谁?”盖聂问道,“他在蓟都,那么这个人必然有着很好的身份作为遮掩。”   清夫人无奈的摇摇头,“此事事关傲尘与寒儿的性命,我不能告诉你。”   “姨母近日与太子来往密切,想来其中必有隐情。他也许不是太子,但必然是与他相关联的人。”盖聂的语速有些加快,“正是为了傲尘和寒儿,您才应该告诉我,难道您希望看到她们为人所控吗?”   见清夫人不语,盖聂又说道:“我心中其实有一个名字,只想来姨母这里得到一个确认,毕竟斩草除根是件大事。”   可清夫人忽然将一指抵于自己唇前,示意他噤声,二人沉默,许久她才向盖聂比了个口型——   饮血。   盖聂听到这两字不由捏进了拳头——原来是沈北芜的人在此监视。   二人抬头向梁上看去,仿佛有一只老鼠窸窸窣窣地爬走了。   盖聂不由吸了口凉气,这下子,蓟都的人算是聚全了。   “如你所想。”清夫人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溯鸣直指一彪形大汉的咽喉,还是点到为止。不过那大汉为了扳回颓势,还是选择了铤而走险,一根毒针自袖中飞出,竟是刺入了荆轲的大股。   腿上一阵凉意袭来,敌人又选择在此刻反击,荆轲一时之间难以运功逼毒,一条腿完全使不上力气,甚至即将跪倒在地。   燕丹坐在观战台上,左右则坐着鞠武和樊於期,樊於期乃军中老将,如何看不出那大汉的阴刀子,在那人暗暗拔出毒针时就已禀报太子。不过燕丹并没有出言制止,反而似乎更有了些兴趣。   只见荆轲单膝跪地,将溯鸣换至左手,向剑上使力,对准那扑来的大汉就是稳稳一掷。   这一剑又准又狠,直接贯穿了他的胸膛,大汉呕了口血,便颓然倒地。   荆轲望了那尸体一眼,还不忘向观战台上的燕丹施礼一拜,这才运功疗伤。   “来人,带荆先生去后院客房歇息,速速去请太医。”燕丹吩咐道,眉眼间满是喜色。   樊於期对眼前的一幕十分不解,便向燕丹问道:“臣不明,殿下方才已看出那武士暗使手段,为何不加以制止?”   “樊将军,”燕丹又是诡谲一笑,“你没有看到那个叫荆轲的剑客的表现吗?那才是我想看到的——即便是处于一腿已废的不利情况,还是能掷出必杀一剑,这才是我要的刺客!至于那个武士,其实他刚上场时,我就知道他身怀毒针。”   鞠武一直处于沉默状态,燕丹问他什么,他都以“一介文人,不懂武功”这样的说辞搪塞,也使得燕丹更愿意跟樊於期交流,他也得了空,可以再好好筹谋一番。   他非常清楚燕丹正代表着整个燕国做些什么,他已经没有办法控制这个太子,即便是替代…有些事还是不太好处理。   比如清夫人和燕丹越走越近,而且越来越不听话,比如该来的人现在还杳无音讯,比如盖聂还是那么碍眼,比如闻笑堂越来越碍手碍脚,比如聂傲尘和清夫人宁死也不交出易容术的秘法。   不过在看到荆轲后,他倒是觉得,将计就计或许也是一个不错的方案。燕丹计划一成,秦室内乱,于燕确有益处,若是秦问罪于燕,只管将燕丹推出去即可,到那个时候,毁掉燕国的是燕丹,那么燕王室嫡系便会失去民心,他鞠武作为燕易王长子的后人,自然可以游刃有余地扮演燕国的救世主的角色。 ☆、暗潮   “殿下。”鞠武忽然对着燕丹深深一拜,“恭喜殿下终于找到了适合您的人才。”   燕丹亦是心下疑惑,“鞠大夫不是一向反对我的计划吗,怎么今日突然恭贺起来?”   鞠武从容答道:“昔日微臣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担心殿下被歹人所误,大计不成。不过今日见到荆先生,微臣才明白,世间竟有如此非凡之人,看来殿下大业,指日可待。”   一番漂亮的奉承话说的滴水不漏,就连一向多疑的太子,此时疑虑也消了不少。不过他只当鞠武是文人,不懂这些舞刀弄棒之事,还是扭头问了樊於期的意见,听到连樊将军也对荆轲夸赞不已,这才算是放了心。   不过燕丹还是发了一番慨叹:“只是可惜没能请到盖聂剑神,若是他能相助,我倒也无需费上今日这番功夫了。”   鞠武一听这个名字就来气,不过他倒是很想顺势再推一把,“微臣听说荆先生与盖先生私交甚好,若是殿下能使得荆先生效忠于您,想来盖先生也会非常愿意相助。”刺秦本是九死一生之事,只要能拉拢到荆轲,盖聂不会不出手,只要他去秦宫…   荆轲被安置在一间颇为舒适的房间养伤,说是养伤,实则有些软禁的意思。他偏过头去就能见到外头的层层守卫,连太医在治疗结束之后,也有些要躲开似的匆匆离去。   帝王家多疑,荆轲心里是有数的。只是不知这燕太子是否是他所听说的贤德之君。燕丹自返燕之后,大募门客,对其中平庸之人还能以礼相待,一时之间,天下称颂,夸其有信陵遗风。也就是在最近,樊於期入燕之事也是传开了。燕丹非但没有驱逐那个秦国叛将,反而奉为上宾,令其操练军队。正是这些事,让燕丹的贤名愈传愈开,也让荆轲愿意行毛遂自荐之举,在今日比试上大出风头。   只是如今没想到会受伤,今日看来是回不了田府了,渐离他们还不知多担心。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的车轮辘辘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荆轲休息的软塌就在窗边,也不知是否为故意置之。马车极为普通,甚至比平民家的还要简陋。看到附近的守卫喊出“参见太子”这样的字眼,他才确定看到的是燕丹本人。   燕丹急急入门,来了句“怠慢荆先生了”,便扶荆轲靠在软塌上,不过并没有立即说其大志,而是先关心起他的伤势来,从眼神到语气都是非常的谦逊有礼。一番寒暄过后,还是荆轲率先开了口。   “殿下仅仅是为草民的伤势而来?想来,您是为了燕国吧。”   “不瞒先生所说,秦已吞并韩、赵两国,魏都大梁也只是朝夕之间,且秦已派老将王翦伐楚,而齐国居然还以为能与秦瓜分天下而坚持连横。先生以为,此时燕国,该当如何?”   荆轲心下清楚,太子今日举行武试,他想要的无非是武功高强的死士,而不是带兵打仗的将军。这到底是让他有些失望的,不过倒也算是没有出乎意料,毕竟能成专诸、聂政之事也算不枉此生。   “荆轲明白太子之意,自愿倾力相助!”   这样果断的态度倒是让燕丹有些意外,不过荆轲的表现显然让他非常满意,竟是连说了三个“好”字。   “不过听说太子门下,绝非荆轲一人。”他这番前来,不仅是为了自己的志向,也是为了一个人,“先前听闻秦将军家的小少爷舞阳,也为太子所用。”   “哦,你说那个孩子啊。”燕丹这才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他有志报国,我自然成全,燕国就是需要这样的少年英才!”   荆轲略揣摩了一下他话里的意思,才算是有些欣慰,“既如此,还请殿下好生提拔他,让他在军中多多历练,此等大事,便不要让那孩子掺和进来。”   燕丹连连答着“那是自然”,不过又有些疑惑:“秦舞阳怎的这般有面子,先是盖先生,再是您,都要保他。”   荆轲从容答道:“在下本是寓居于田光先生的府邸,舞阳年幼好玩,常来田府做客,一来二去便也熟识了。盖先生的别苑就在田府附近,因此也得以熟识。”   “那这样说来,您算是田先生的门客了。”燕丹皱了皱眉,“田先生虽是天下闻名的贤士,可却不喜官场,父王曾经数次征他为官,都被其一一回绝,也不知他是否会应允此事。”   “太子所言甚是,按理说若是田伯不允,在下也无法为太子效力。不过田伯心系燕国安危,想来也是愿意,太子不如择一吉日,准备厚礼赴田府拜见,方显诚意。”荆轲虽是帮燕丹分析着形势,眼睛却不住地往他身后一直低眉顺眼的鞠武身上瞟,他来之前是下足了功夫,早闻鞠武一向不主张刺秦这样的方式,不过今日这般平静顺从,也是奇怪。   “那就依先生所言。”燕丹对此十分赞同,当然毫无异议。   一直沉默的鞠武终于开口:“听闻荆先生与剑神盖聂盖先生关系甚好,想来荆先生愿为太子效命,盖先生不至于坐视不理吧。”说罢还不等荆轲反驳,便向燕丹施礼,“恭喜太子,得两位英雄相助。”   “这可是你今日第二次恭喜我了。”燕丹闻言哈哈大笑,他仿佛已经看到嬴政身首异处的模样。   荆轲回府已经是次日的事情了,他回府的仪仗十分浩大,随他一同回去的还有无数的金银珠宝。不过荆轲因为腿伤还没有完全康复,所以走路有些跛。他还未下马车,就看到渐离拎着两坛酒,带着微笑站在门口,估计她是以为,自己受了太子的赏识,被封了什么大官,才为自己如此高兴吧。   “轲大哥这是怎么了?”渐离很快发现了荆轲的异样,慌忙放下酒上前搀扶。   “无碍,太子还说让我养好了再回来,怕你担心,还是坚持今日回府。”荆轲弯下腰,提了她搁在地上的酒,一瘸一拐地往府里走。   怕人担心传个话就好了,何必巴巴的赶回来。渐离明白轲大哥定是有些苦衷,看了眼身后杵在那里的卫士,便也没说什么,默默扶了荆轲回去。   瞧着太子府的人老实地在门□□卸太子所赠的礼物,渐离这才低声问道:“轲大哥是有什么要事吗?”   荆轲却反问:“阿聂回来了吗?”   渐离微微皱眉,“聂自昨天与你一起离开之后,一直都没有回来。不过…也可能他回来了,但是偏就不告诉我!”说到这儿,渐离实在是有点气,这一次,聂不会又打算把她蒙在鼓里吧。   “我知道了。”荆轲又突然有些关切的看向渐离,“鞠武这些日子都没来找过你?”   渐离虽疑惑荆轲有此一问,但还是老实作答:“自从那日聂将我从鞠府带出之后,武哥哥是再没来找过我了。估计他也是知难而退,自动放弃了吧。不过,我还是奇怪,他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我的身份的…”   “阿聂若是回来,你且让他小心鞠武和太子。”荆轲说道,“我担心,可能往后我再找他会有些不方便。”   “什么不方便?”渐离越发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她还没将荆轲扶到他房间门口,盖聂就从一旁的院墙一跃而入。   渐离抿嘴一笑,对荆轲说:“看,你这不是有机会亲口跟他说嘛。”   荆轲也是正准备说太子那边的情况,却被盖聂抢了白——   “默默不见了!”   “唰”,一株小树被拦腰截断,而断木旁边,一个小女孩执着一柄特制的小剑笔直而立。   傲尘仍是一袭红裳,即便是静静地站着,也是那般夺目。看着女儿才五岁就已展现出的惊人的武功天赋,她实在是忧多于喜的。   “娘,”盖寒擦了下额上的汗珠,欢喜地看向傲尘,“我厉害吗?”   傲尘看她那天真的模样,也不由得牵起了一个微笑,可是鼓励的话还没有出口,就听到身后幽幽传来的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   “‘刃’的孩子,当然个个都是人间的强者。何况寒儿是两大绝世剑客之后呢?”   “主上…”两个字,声音也是颤抖的,聂傲尘承认她害怕了,她心底里有一种极大的恐惧与不安,那种情绪的来源不是她作为杀手而惜命,而仅仅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她暂时还没想到主上为什么会知道她们在这里,前因后果她都可以不管,但是绝不能动她的孩子!   而盖寒听见“主上”两个字的时候,也是哆嗦了一下,眼前这个文弱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就是决定着千百人生死、将她和那么多孩子囚禁在黑暗中的“刃”的最高统治者吗?   “你们来燕国,可是我的意思啊,现在看到我不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吗?为何显得如此惊愕?”他忽然笑了,“对了,这里是蓟都,不是洛邑,不是轵城,不是云梦。在这儿,还是叫我鞠大夫吧。”   傲尘木然地答了个“诺”,低着头听鞠武继续说着。   “我原本还是很信任景棠的,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查他那里,真是没有想到,看来在他心中,你可比‘刃’重要多了。”鞠武的语气十分平和,可就是这种沉稳平静,才愈发的可怕,“只希望这一次解决闻笑堂,他不要让我再失望。”   傲尘双手握拳,她忽然想起那天景棠离开时的眼神,她那个时候捉摸不透,如今听得主上这样说,倒是有几分明白了。只是景棠离开的时间,和主上来的时间…   “看来你猜到了。”鞠武忽然笑了,笑容令人不寒而栗,“景棠在抵达楚地的时候,差人与平安信一起送来的消息。有你们这样忠心耿耿的下属,可真是‘刃’的荣幸啊!”   不可能。傲尘很清楚鞠武的目的,也清楚景棠的为人,他们都被监视了,鞠武怎么可能完全的信任别人。她的担心又增一分,除却对寒儿的,还有对景棠的。   至于是何人所为,傲尘心里忽然跳出了一个名字——沈北芜!有动机有能力的恐怕只有他,难道他也来燕国了?   鞠武看了一眼盖寒,又对她母亲说:“傲尘,我很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我既然把你们接来了,那你应该知道我的目的。”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只小陶瓶,慢悠悠地打开它,并从里面取出两枚殷红如血的豆粒大小的药丸。   “不…不!”   天色晴朗依旧,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彩,时不时有几只飞鸟掠过,门外的行人依旧,或为了生计奔波,或为了享乐游荡。一切都那么平静,平静得甚至有点不合时宜。   倒是有几匹快马,在城外的驿道上印下一串马蹄印,千里良驹,恐怕也是为时已晚。   大约一月前,闻笑堂副堂主徐默在处理完数月的公事后,忽然消失。对其余弟子称要陪伴父母,对父母称要处理公务。一直到最近,这个谎言才被揭穿。如果不是盖聂去青山阁想再查查关于“刃”的资料,徐家二老真是连个托付的人都没有了。   不过听说云梦也有些不太平,比如秦军的铁骑终于跨过了云梦泽,闻笑堂一时处境尴尬。不过,这种尴尬也没有维持太久,因为,在世间销声匿迹数年之久的“刃”——重出江湖了!它的第一个目标,就是闻笑堂。 ☆、云梦   天气越发暖和了,已是暮春,绚烂的春花终是抵不过炽热的阳光,在灼烫下枯萎、凋谢,为夏日新一轮的争奇斗艳腾出空间。有时候春夏的交替,是比隆冬更为决绝的满目凋敝。   这是徐默抵达云梦的第一日,秦楚激战正酣,原本平静的云梦泽也染了血,殷红的颜色,雪白的骨骼,填满了那个原本盛着清澈湖水的谷地。这尸横遍野的惨状,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徐默也是一路不住作呕。她闻笑堂副堂主的身份使她得以穿过守卫森严的边境,在抵达云梦时,有几位好心的将军提醒她,闻笑堂出事了。   据他们所说,沉寂多年的“刃”突然发难,一批一百余人的队伍在两日前的深夜攻入闻笑堂在云梦的总部,当场残杀两位副堂主,以及滞留总部的几百位弟子。不仅如此,这些人马甚至还袭击了当地的豪门大户,阮氏一族,全家老少无一幸免。按理此时大敌当前楚军是无暇顾及这些的,可是那些“刃”的死士居然偷袭楚军大营,他们的破坏力几乎可以抵上几千兵士。原本以为是秦军假借江湖之手,可是听说秦军那边也遭遇突袭,情况一点不比楚军好。   徐默不管外面打不打仗,她所关心的只是闻笑堂,如果因为她的儿女私情而导致闻笑堂出事,那她真是百死莫赎。可是如今看来,她已经是罪孽滔天了。她的师哥师姐,她的弟子,她的朋友,还有,她的家,都没有了。徐默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她如今所能做的,就是阻止事态进一步蔓延,哪怕,拼上性命。   她不停地挥着马鞭,促使着马匹越跑越快。目前堂主还没有确切的消息,她应该还来得及。   闻笑堂摆放历任堂主灵位的祠堂已经几乎被破坏殆尽,灵牌被扔的到处都是,贡品和香烛被践踏成了一滩泥,从地板到房梁尽是血迹斑斑。   万幸的是他们竟然还没有发现在闻笑堂第一任堂主灵位后设置的直通地下密室的机关,让身受重伤的凌风还能有一个暂时的栖身之地。不过他很清楚,“刃”这般来势汹汹,必然是有人里应外合,而且此人位高权重,恐怕也是知道这个密室的。其实,此刻面对这大厦倾的状况,内奸是何人,凌风心里早就有数。   他知道自己躲不过此劫,但他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最有价值的信息传达出去。   他进入密室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只装满断肠草汁液的小陶瓶。   他把关于“刃”的卷宗找出来,拿了最上面的一卷,这是徐默查到的消息——景棠为“刃”直系,聂傲尘未死,“刃”的总部就在燕国,或涉燕王室。其他几位副堂主的意思是,将消息压下来,秘密交由楚王或秦王,或者直接昭告天下,可将战火由楚引向燕。可是一向安于做个甩手掌柜的凌风这一次居然以死相抗,理由很简单,徐默可能在燕国,她的家人也在那儿,在他确认徐默和徐家夫妇安然离燕之前,他绝不会轻举妄动。他甚至不顾众人反对,把这卷密报藏于祠堂密室。   如今想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到底是他害了大家,也毁了闻笑堂的百年基业。   他对着那竹简颓然苦笑,“默默,究竟是我害了你,让我,为你,为闻笑堂,做最后一件事吧。”   竹简的最末有一行小字,不知是徐默认为最重要才放在最后,还是最无关紧要的。   “其中原委牵涉颇多,不日我将赴楚,届时再行商议。”   “默默,只希望,这一回,你能猜中我的心思。”说罢,便打开那瓶子,将整瓶毒汁喝下。不过究竟是毒量较小,没能立毙。   “你直接告诉我便是,让我猜什么!”   徐默眼睁睁看着凌风在她面前呕了一口黑血,自己,终究还是来晚了。   “堂主…”她一跃至凌风身边,将几乎匍匐在地上的他扶起。   “默默,所幸…是你先来…”凌风拽住她的衣袖,“想办法,告诉你师姐,阮家…出事…你师姐沁芳,是‘刃’的奸细!不过,想来她现在还不知道阮家…皆死…是忠叔,在死前打探到。沁芳是‘刃’最深的一枚棋子,不过现在…要利用她!她如果背叛‘刃’,哪怕她死,便于我们有益。”强撑着把话说完,凌风便连扶着徐默站立的劲也没有了,又呕了几口血。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帛,递与徐默,“这个,是关于‘刃’的一些极为紧要的…证据,除却你寻到的,还有贾雄那里,他早查到了,就是贾雄这个蠢货,不及时禀报还想坐地起价!”凌风见徐默垂着手,把那些东西慌忙塞她怀中,“给聂傲尘,她是…突破‘刃’的关键,岚说,她和那个孩子…都在蓟都,这么关键的事,应该谢谢岚…可惜,连他也死了。”   徐默已是泣不成声,这是怎么回事,五位副堂主,师姐是奸细,贾雄师兄已死,司马岚、钱凛师兄也死了,还有忠叔,还有那么多人!凌风说的事,她也不愿追究前因后果,只管一一应承下来,“堂主不要再说了,先休息,我为你运功解毒。”   凌风只是微笑,眼神飘忽迷离,犹如醉眼,却一直望着她,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了那句早在初见时就想说的话:“默默,我喜欢的美人儿,也就是你这样的。”   默默,是不是我早点说出这句话,一切就都不一样了。你也不会爱上景棠,也不会离开我。如果我知道你我今日落得如此结局,我当年一定告诉你。   我爱你。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当年闻笑堂大门前,一个十四岁的粉裳少女,一个十七岁的青衣少年。   女子大咧咧地说自己来到闻笑堂的目的——看遍天下美男!   “美丑的标准在不同人眼中亦是不同,你觉得什么样的男子才算美男子呢?”少年背起手,一本正经地问道。   那女子也不为这番刁难所恼,从容回答:“就是你这样的啊!”见那男子竟是满脸绯红,更是咄咄逼人,“少主玉树临风,必然是喜欢美人儿的,那你又是喜欢什么样的美人儿啊?”   不知不觉,十五年了。   凌风是睁着眼睛过世的,他终究还是放不下。   “你为什么…”徐默紧紧搂住凌风的尸身,轻轻为他阖上双目,终于爆发出了压抑已久的泪水。她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可如今,又从何问起。   她听见脚步声了,这样的嚎哭还招不来人才是见鬼。她在听到暗门徐徐打开的声音后,迅速将布帛竹简塞入怀中,这才抬起头,与门外的人相视。   外面的两个人,一个是她尊敬的师姐,一个是她深爱的男人。   一开始的确是惊讶,可片刻后,徐默反而平静了,平静到连眼泪都流不出了。她袖中的铁简滑入手中,被她的右手紧紧攥住。   “二位前来,是要取我性命的吧。本姑娘就在这,二位请便。”徐默淡然一笑,将握住铁简的右手背向身后,左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她忽然来这么一出,让沁芳和景棠反而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于是三人就这么僵持在原地。   “哈哈哈!”徐默又如癫狂一般,哈哈大笑,空闲的左手也捂住了笑的发疼的肚子,“看来二位还是有顾虑啊,是怕被我的铁简砸头不成!”说罢便将右手伸出,五指一开,铁简便落了地。不过,当徐默把右手背在身后的时候,她已经将其中夹的一枚毒针勾在袖口上了。   徐默笑意不减,说道:“那还是一个一个来吧。师姐,你先,咱们姐妹好久没有说说话了。”此言一出,强撑着不落的眼泪倏然滑下。   沁芳自知有愧于她,眼圈也是红了,但还是几乎本能地看向景棠,毕竟“刃”要求她这次行动完全配合,否则屠尽阮家满门。   她还是低估了这个组织和它的领导人的狠辣。   景棠看着徐默如此模样,风尘仆仆,满面泪痕,提剑的手竟有些发颤。曾经骄傲到不可一世的徐家大小姐,闻笑堂的副堂主,那个深爱她的女子。他忽然想,要不就到此为止吧,一切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吧。   “棠。”徐默的低唤将他的思绪拉回,“我知道自己活不过今日了,算我求你,让我和师姐说点事情。”   “若是遗言,你告诉她还不如告诉我。”景棠说道。他这句话是真的,沁芳,是今天必须除掉的废棋,如果徐默真有什么心愿,还不如告诉他,不管是什么,他一定会完成。   “不过是想到些我们的曾经,好想跟师姐再念叨念叨,好像人之将死,话也多了。”徐默始终望着沁芳,看着她的师姐在自己面前无法抑制地掩面而泣。   景棠示意沁芳可以过去了,她立马扑过去,一把抱住徐默,泣不成声。   “默默对不起!师姐对不起你,对不起闻笑堂!我原本就是\'刃\'的人,可我后来是没办法了,我不帮他们我的夫君和啸儿就…”   “师姐,事情到这一步,忏悔又有什么意义呢,至少你的家人平安了。”徐默抬手缓缓拍着沁芳的背。沁芳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她背上硌着,想转头去看却发现身子完全动弹不得,压在自己背上的两只手也仿佛有了千钧。硌着自己的东西,沁芳马上明白了那是什么,表面上徐默是在安抚她,实际上蹭到她后背的手腕,手腕处勾住的毒针,正在她背上划出一个个字。   沁芳对于徐默口中讲的话一个字也听不见,因为徐默已经悄悄点了她的聋穴,封了她的耳朵,这样沁芳便能专心辨认后背的字了。   怕景棠发现,徐默难得言简意赅。   兔死狗烹。证据。怀里。聂傲尘。    ☆、沉默   “师姐,我的话说完了,你回去吧。”徐默拍开了沁芳的穴道,淡然地送走有些发懵的师姐,又转向景棠,“棠,该你了。”   景棠仍伫在原地,思绪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徐默连唤了他三声,他才向前挪了一小步。   徐默就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这个人啊,从相识的第一天起就在骗她,十五年了。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豁出尊严不要的去爱他,又为什么爱上的一定是他,还有他们的未来,这些困扰了许久的问题,好像也不重要了。   早已经抱定了死也要与你同归于尽的决心,那么这些都不重要了。   终于两个人近到了鼻尖几乎相触的的距离,徐默一把将景棠拥住,眼泪啪嗒啪嗒地全落在他肩头。   “默默。”景棠难得唤她的名。在这一瞬,他才明了自己的心意,不再逃避,可又已是晚了。   可又是这一瞬,徐默唇角挂起一个诡异的微笑,“棠,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是怎么利用我的!”说着,便将那毒针狠狠扎进景棠的后颈,“别忘了我说过的话,你真当我下不了手吗!”   景棠只觉后颈一阵刺痛,这针上所抹之毒名噬心,乃是徐默之母所制,见血即入,毒性极强,中后功力尽失,痛苦无比,一刻钟内不服解药便会七窍流血而亡。他怒视徐默,猛地出掌,此时□□未能完全起效,徐默让这一掌拍出数尺,一路滚到墙边。   他忍受着痛苦,奔过去揪起徐默,大声嘶吼着问她解药在哪。徐默呕了口血,全喷在景棠身上,她望着他狰狞的面庞,这就是她爱了十几年的人啊!   “解药…在我师姐那里…”徐默一指沁芳,待景棠顺着她的手指回头的一刻,她忽然大吼一声,一掌劈向自己的天灵盖,霎时血肉四溅,曾经叱咤江湖的徐默,最终竟是这般结局。   景棠生生看着徐默的血肉和骨屑溅了他满脸满身,一时仿佛忘了疼痛,定住似的看着一团肉瘫倒在他脚下。   她宁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吗…   景棠醒过神来,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转头看向连连后退的沁芳。   “解药呢?给我!”   沁芳如同没有听见一般,她在回想徐默写的那几个字,自己原来也是关心则乱,闻笑堂已除,她的价值已经失去了,哪里还能保住家人?   她努力稳住心神,不紧不慢地说道:“此药珍贵无比,何况与默默有关,向来是堂主贴身放置。”   景棠急不可耐地又冲向凌风的尸体,扒开他的衣服翻找,就在此时,他忽觉心口一痛,低头看去,原来是一把短刃从他身后贯穿,精准地刺破了他的心脏。   “右护法一向自恃稳重,在生死面前,也是这般愚蠢。”沁芳将短刃又向里推进一分,“你们以为,只有你们可以操纵别人的生死吗?”   她松了手,景棠也随即倒下,一间密室,三具尸体。沁芳从徐默被血浸透的衣服里找出竹简和布帛,塞入自己怀中,连忙离开了。她要先去阮家,她的夫君,她的孩子…   当沁芳赶到已如人间地狱的阮府时,眼前的景象让她几乎崩溃,无论老弱妇孺,甚至是养的几笼玄鸽,也全被屠杀殆尽,比之闻笑堂的惨状,可谓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沁芳疯了一样地奔跑着,呼唤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名字,期待着有所回应。   可当她看到绍辉和啸儿的尸体时,仅存的一点希望也彻底被掐灭,绍辉将啸儿死死抱在怀里,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保护着自己的孩子,可还是敌不过凶残的“刃”的杀手。   还来不及悲痛,沁芳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不断的喧哗。   “快来,这里还有活口!”   沁芳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已是无用了,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往蓟都,默默的暗示不错,除了傲尘,再没有人可以为她报仇了。   蓟都。下雨了,一连三日,都是大雨倾盆的天气,这实在是反常。   渐离还想着王竹竿后日一早就要走的事,他还邀了她和荆轲明日去他的店里喝酒,也算是饯行了。只是不知默默究竟何时能回来,她一句话没说便去了楚国,聂和轲大哥已经在得知此事之后第一时间去联络所有可能知道她行踪的人了,可是终究是晚了一步。   现在秦楚两国激战正酣,各种各样的消息铺天盖地地传到北地,也有和闻笑堂有关的,也有和“刃”有关的。   渐离连击筑的心情也没有了,就那么托着腮,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暴雨。她突然想起田伯在园子里养的那些兰花,他从来都是亲自照顾,一点不容旁人碰,往常下了大雨,他都会举着伞,领着两个小厮支好大棚,为那些花儿遮风挡雨。前天雨刚下的时候,也是如此的。只是不知这第三天了…   渐离想到这里,便取了伞,刚打开门就看见凌乱的兰花园——原本支好的大棚早已被暴雨冲散,木板和破布凌乱的砸在娇嫩的花瓣上,那一小片珍稀的花草已经被毁了个干净。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两行泪就那么滑了下来。这仿佛是一个预兆,蓟都要变天了。   大约半个时辰后,盖聂几乎是小步挪到了田府的后院,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个噩耗告诉渐离和田伯。   只是刚走到后院,便看见渐离也不顾大雨瓢泼,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败的花草。   “雨停了?”渐离抬起头,才发现一把伞已然撑在了她的头顶,“聂,这么大的雨,你怎么突然来了?”   盖聂也蹲下来,抬手擦她头上的水珠,不由嗔怪道:“你才是,这么大的雨怎么还出来?”   渐离把那些兰花的尸体轻轻放入一旁的小土坑中,再捧起些许泥土压上去。   “田伯不过离开一日,他精心打理的兰花园就成了这般模样,待他从太子府回来,该有多难过啊。”渐离接过盖聂递来的手帕,擦干净手上的湿泥,不无伤感的慨叹道,“后天王大哥也要走了,我最近总是愈发的不安,感觉要出事。”   盖聂听她这样说,心里也是难受,只好安慰她别多想,之后再送她回屋。   “聂,你今天冒雨而来,想必是有什么要事,是关于默默的吗?轲大哥知道吗?”渐离也顾不得更换脏了的衣袍,忙不迭地问道。   盖聂瞧着她紧张的表情,自己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极度无助的时刻,他是堂堂的“剑神”、“剑圣”,他的武功独步天下,可他也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他也救不了所有人。   “渐离,”他将她拥入怀中,“默默她…已经不在人世了。”盖聂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圈也是红了,亲口说出一个噩耗,远比接受这个噩耗要困难和痛苦的多。   “什么?”渐离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感觉到盖聂搂她的胳膊愈发紧了,在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默默,不在人世了?   怎么可能?!那样一个活泼的,明媚的,甚至有些话痨的姑娘,她几个月前还在自己眼前闹腾,怎么可能…   “聂,”渐离昂起头,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眶中喷涌而出,“这不过是你听说的是不是?这…这个消息可能是假的对吧,当年聂傲尘不也是…”   “渐离…”盖聂此时唯一能做的只是把她搂得更紧,他何尝不希望这是一个假消息,他甚至还打算赴楚,去调查关于徐默的事。   在渐离平复下来之后,盖聂才慢慢告诉她楚国发生的事情,不过朝夕之间,江湖便已是风云突变。   而且刃与闻笑堂的纠葛甚至还影响到了国家大势,因为刃不仅攻击了闻笑堂还有阮家,也攻击了秦国和楚国的军队,秦国想当然的把自己的损失归咎于楚国,立即派遣大将王翦率军六十万急攻楚国。秦将重心放到楚,自然给予了燕国较长的缓冲时间,而且这么一闹,楚国元气大伤,秦国也遭受挫折。不过“刃”并没有直接攻击秦国最为精锐的骑兵,而主要是杀了小队的步兵以及烧毁了部分粮草,秦国的损失也不过是楚国的三分之一罢了,这也使得很多江湖人士怀疑秦国为“刃”的主使,一时集结于楚,誓要杀尽秦人,为闻笑堂报仇。   韩魏已亡,赵国也是旦夕之间,齐国因与秦连横而不得不亦派兵赴楚,并提供粮饷支持。   在这场江湖与军队的交锋中,远在北方的燕国竟然成了最大赢家。   如果这是一人所布之局,那其谋略心机,实在可怕。   “那聂你觉得,这局是何人所为?”渐离也在想着这一串的事,“此人想必就是‘刃’所谓的主上吧,他恐怕,就在蓟都,而且,还有着十分显赫的明面背景。”   盖聂点点头,“我本来以为,此人可能是燕太子丹,但是后来细想,一个把个人恩仇置于家国之上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城府?他若是真有控制‘刃’的能力,秦国应该早不存在了。”略顿了一下,他又说道,“那个人,我猜是鞠武。”   “武哥哥?怎么会是他?”渐离想到害死徐默的幕后凶手是那个与自己自幼玩在一起,那个被自己视为亲哥哥的好朋友,就觉得不寒而栗。她早该想到的,那天在鞠府,她早该想到的。   “渐离,我也只是猜测,这个猜测还需要验证。”   渐离打断他,“你刚刚说燕太子的…是什么意思?”她不想再提鞠武了,一个字都不想。   “你知不知道,他把田伯叫去所为何事。”盖聂俯下身子,贴在渐离耳边说道,“刺秦。”   刺秦?!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敲门声急促,一声一声地砸在暴雨里。   “不会是阿轲来了吧?”盖聂猜测着,准备起身开门。   渐离有些奇怪,轲哥哥今日是去太子府接田伯了,怎么着也不会是这个点啊?难道是玉川?还是舞阳?可是这么大雨…   她正想着,盖聂已经把门打开了,飓风将连绵不绝的雨点吹进来,让闷热的屋子更多了一份湿气。可那门就那么久久的敞着,雨点甚至都吹到了她的身上,渐离疑惑的转头看向门外,就见着盖聂如同木头一样的杵着,一只手还扶在门上,门外是什么,她看不到,可看的久了,便如同幻觉一般,一抹红色刺着她的眼睛。   刺得发痛。   “好久不见。”那个低哑的声音,何其熟悉啊。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我当时写哭了,真的是很喜欢徐默啊 ☆、前尘   “时间紧迫,来不及解释了,快随我去一趟霁云别馆。”傲尘话音未落,就拉着盖聂离开。   “等等!”渐离起了身,快步走至门口,眼前那红衣女子,右边有几绺头发遮住了半张脸。记得不过几个月前,甚至是刚刚见到那人的时候,她还骗自己,这只是,一个误会,但是,这分明是…   傲尘仿佛没有看见渐离一样,瞪了盖聂一眼,喝道:“你就不想知道徐默是怎么死的吗?要是再不走,沈北芜的人就要来了!”   渐离就那样眼睁睁看着盖聂随着聂傲尘以极快的轻功离开,外面仍是瓢泼大雨,白天也是阴沉沉的。她反复告诉自己,这是有原因的,还有,聂现在爱的是自己啊!   可是,那种酸涩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手指触到眼角的时候,那湿润的皮肤又是什么?   她死死抓着门框,指甲都在木板上划出了印子。以前只是知道傲尘还活着,就有了那样强烈的不安和痛苦,而现在那人真的站到自己眼前,几句话就让聂跟她一起离开,自己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为什么刚刚没有出言让他留下,没有扯一下他的衣袖,自己其实,什么都没有做。是害怕失望吗?   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纵是没死,却也是真真给伤着了。   他怎么可以…就那么走了?只是给自己留了一句“等我回来”,就跟着一个“死”了五年的前妻离开?他怎么能!   她只是,不想再失去了,不想再失望了。   盖聂也是觉得,实在是对不起渐离,他至少该再征询一下渐离的意见,毕竟他是跟着傲尘出去。渐离一定是介意的,即使自己回去解释,到底也是伤她的心。   这么多年没见了,他竟然还是完全的信任傲尘,尽管不知道她突然出现的目的,但还是跟着她过去了。也或许是掺合了“刃”的事,更重要的还是默默的事,大概是真相实在太具诱惑了。   傲尘选择了一条虽有些曲折但是非常僻静,想来也是非常安全的路,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傲尘除了偶尔催促盖聂再走的快些,别的话一句不说。这倒也是她的风格。   “到了。”傲尘领着盖聂转到霁云别馆的后门,又拐了好几个弯,进了一间客房,还是从后窗进的。   房间里有一张软榻,上面躺着一个重伤的女子,细细看来,正是应该在郢都的沁芳。榻边还有一方小几,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靠在旁边,垂着头,摆弄着自己的衣袖。   盖聂已然猜出那小女孩的身份,不由一阵恍惚,轻声唤了一句:“寒儿。”   小女孩抬起头,看着立在旁边的男子,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先别说这些了,寒儿你快回自己屋里去,今日之事不许和旁人提起,连奶娘也不能说。她若是问,就说在我屋里闲聊几句,便去练剑了。”傲尘急切地安排着,不知是在跟谁争分夺秒。   待寒儿出去,她又看向盖聂,一指在榻上的沁芳,语气淡漠:“杀了她。”   “什么?”盖聂握紧了手中的龙渊剑,仍旧立在原地。   聂傲尘明白他纠结些什么,便从沁芳的枕边取出一卷竹简并一方帛书,“这次真是逼不得已,他们会从沁芳的伤口中辨别出龙渊的剑痕,再推算出挥剑的力道、方向,然后,就会认定是你杀了她,而我和寒儿自有不在场的证据。这些是徐默和司马岚等人整理的关于‘刃’的事情,除却我未死,还有‘刃’的核心人物隐藏在各国的身份,还有总部的一些要事。多谢他们的费心整理了,省了我不少解释的口舌。”   盖聂仍然不动,他只想知道为什么,五年了,至少给他这五年的执念一个合理的解释吧。而他知道,傲尘绝不会告诉他,至少现在不会,她向来是只问结果,原因对她那样的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   “我先出去,半个时辰后来为她收尸。”傲尘说,“你不是一直想要毁灭‘刃’吗?沁芳就是一个突破口,她现在死了,‘刃’才可以对我放心,我才可以参与到你的计划!”   “可我的计划一开始就是为了你!”盖聂感觉到自己握剑的手在颤,“五年了,我以为你死了,我恨那些害死你的人,我有什么计划…我的计划就是,不计一切后果,毁灭‘刃’,然后自尽随你而去!”   “可我活着。”傲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那个曾经深爱着自己的男人,“抱歉。”   盖聂冷笑,“你不觉得,我像极了一个笑话吗?我一心为你复仇,可结果还是被你骗了;我五年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可我还是爱上了别人…”   “你权当是为了寒儿。”傲尘提到那孩子,心内涌起无尽苦涩,“这件事了结之后,你们就可以相认了。”   “寒儿…”盖聂喃喃自语,温柔地念着那个名字,眼前尽是方才与那孩子的匆匆一瞥。   “盖聂,算我求你。”傲尘这个“求”字,说的很重。   盖聂走后不久,荆轲就回来了,说是田光与太子相谈甚欢,便在太子府留宿一晚,继续讨论天下大势。荆轲也是累了,跟渐离闲聊几句便回屋休息,还提醒她别忘了明天去老王酒家赴宴。暴雨未歇。   渐离抱来璇玑筑,筑上染了不小的潮气,她取了帕子小心擦拭着。她的心很乱,乱到不忍击奏,唯恐唐突了这把乐器。   她眼睛盯着窗外,那一团乱麻的兰花圃。   盖聂再次回来已经是深夜了,他料定渐离未眠,可是在看到她如一尊石像般的站在窗边,还是满腹的心疼。   渐离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心头不由一颤,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直到一双熟悉的臂弯有力地将她箍进怀里,她才抑制不住的发抖,还试着从他的怀里挣脱出去。   “渐离,我知道今天我伤了你的心,我也知道,如何辩解也是无用。”盖聂把下巴抵在渐离肩上,“让我再抱你一会儿。”   渐离听了这话,如何再压制的住,言语间分外讥诮:“怎么,聂傲尘不让你抱吗?她竟不留你过夜,反倒让你来烦我了!”她说着便更奋力地往外挣,硬生生把盖聂推开,两人都是一个趔趄。   渐离顺势转身,借着微弱的烛光,她这才看到盖聂衣服上的大片血迹,鲜红的血在白衣上尤为显眼。   “这是沁芳的血,你还记得她吧。”盖聂道,“今天我去了趟霁云别馆,就是去杀了沁芳,因为需要多弄一些伤口,所以血溅了一身。”说着,他把龙渊放到一旁的案几上,在案几的另一端,静静地躺着璇玑筑。   “聂傲尘今日突然出现,就是让你杀沁芳?”今天的事情对渐离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她本以为自己的承受能力已经够强了,可是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盖聂见渐离情绪稳定些了,才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我知道你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其实对这些知道的也不多,我打算弄清楚一切,再慢慢解释给你听。”他见渐离仍是不言语,又说道,“渐离,我倒是真有件要紧事跟你说——我今天,见到我女儿了。”   果然…   “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渐离淡淡说道,“我要歇息了,明日还跟轲大哥有个酒局。”   “你也看到了,这种伤口,你应该记得。”聂傲尘牵着盖寒的手,站在她们房间的软榻边上。   软榻上平卧着一具女尸,浑身有几十处伤口,大小、形状、深浅不一,不过有几处伤,特别是致命伤,倒是各方面出奇的统一。   旁边有一个身着夜行衣的男子,正在检查伤口。他身材修长瘦峭,甚至有些过瘦了,颧骨紧顶着薄薄的一层皮,两只眼睛也深凹进去,像一只时刻准备扑食猎物的苍鹰。   他的手指在沁芳的脖颈处的一处伤口停留许久,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攥紧了拳头。   盖寒到底是孩子,最受不了这种压抑无聊的氛围,抬起另一只小手,拽了拽男子的衣摆,疲惫地说道:“沈叔叔,我可以去睡觉了吗?”   沈北芜转过身子,瞪着那个打扰到他的小姑娘,拼命的压制住内心的恨意。他当然知道这个女孩无辜,可是每当他看见盖寒的眼睛时,便会想起那个人,曾经也是有着那般天真无邪的眼神,可是眼神背后,就是残忍,就是视人命如草芥。   当然,他骨子里也是那样,凡在江湖上混的,都是那样,谁手上没沾过血呢?   不过,这血里也有不该碰的,该付出代价的。   “滚。”北芜漠然说道。   寒儿早已习惯这位“沈叔叔”的冷言冷语,倒是无所谓,拉着母亲到另一个房间歇息去了。   奶娘还留在这,瞧着她们走远了才低眉顺眼地汇报:“今天下午夫人和小姐一直呆在房间聊天吃点心,后来便午睡了,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未见有人出入…哦对了,小姐起得早些,去练剑了。晚上用过晚膳,回来,便是如此景象。”   “各个门都有人把守吗?”北芜问。   “有的,都是效忠于‘刃’的死士。”   “那…他是怎么进来的?!”北芜猛地抬手,将一旁的香炉打翻,漫天的香气冲出破碎的笼子,熏的人头疼。   奶娘吓得扑通跪倒,战战兢兢地说:“沈大人,此事奴婢真的完全不知情,您还是去问左护法吧。”   北芜冷哼一声:“行凶的是她男人,她那张嘴里能有半句实话吗?”气急之下,他又狠抽了奶娘一个耳光,打得她晕头转向,鼻血直流,却是一动也不敢动,北芜骂道,“我当初好容易才把你安插进来,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那…接下来怎么办?要是沁芳跟左护法说了什么…”   “那就处理掉!”北芜说这话也不过一时之气,“刃”正值用人之际,总不见得因为捕风捉影就把聂傲尘给“处理”了,且不说她很有可能根本不知道沁芳之事,就是知道了,有个寒儿在他们手上,她们也都服了那药,又怕什么呢?   最近蓟都的天,变的有些厉害啊。 ☆、夕光   整整一天一夜,燕太子丹都是在与田光的密谈中度过的,他遣退了所有侍从,和田光仔仔细细地敲定刺秦的每一个细节,以怎样的名目去,用什么形制的武器,甚至连一个步伐一个站姿这样的细节都考虑到了。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计划。   这个完美计划的实施者已经被定为了荆轲,在太子府比武的时候,燕丹就看中了荆轲,他智勇双全,武艺高超,而且又有着名垂青史的愿望,这样一个优秀的贵族剑客,实在又是一个完美人选。   今天,就是要将这件事挑明了。   “田先生,”燕丹恭敬地向田光敬上一杯酒,说道,“先生指点之恩,燕丹没齿难忘,只是,刺秦一事事关重大,还望先生切勿与旁人提及此事。”   田光捧着酒杯的苍老遒劲的手颤抖了,“切勿与旁人提及”…燕丹,你究竟还是不放心啊。他抬起头望向那个燕国未来的王,燕丹的眼神满是阴暗与狠厉,不仅是警告,这已经是□□裸的暗示,不,明示了。   是午膳的点,燕丹吩咐宫人备好筵席,亲自请荆轲入宫赴宴。二人先回了田府,被小厮告知荆先生已经与高先生去老王酒家喝酒了。二人又急匆匆地往王竹竿那里赶。   在车上燕丹还问田光:“这位高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高渐离吗?”田光答“是”后,太子又追问,渐离与荆轲感情如何,在田光那里得到“情同手足”这样的答复后,好像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当他们到达那间普通的酒馆,立刻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原本还在自在的喝酒吃肉的宾客们听到“太子驾到”的时候,便条件反射似的齐齐跪下,连双颊因醉酒而呈现的酡色酒晕,也瞬间收敛了不少。   可只有两个人是例外。燕丹扫视了一番匍匐的人群,略有些失望,可就在这时,他听见离他较远的一个角落里,竟传来了欢快的歌声。   渐离已经是醉极了,束发的簪子甚至都歪了,一绺青丝贴着红彤彤的脸颊,她在激昂慷慨的击着筑,两条胳膊极大幅度的摆动着。荆轲更是放浪形骸,他将溯鸣横于膝头,用手指有节奏的敲击着,应和着渐离的筑声,嘴里还叨念着不成曲调的曲调。二人时不时爆发出大笑,完全无视与他们仅隔了几张桌子的燕国太子。   “这两位还真是快活逍遥啊,在这样的乱世,能活的如此自在,实是不易。”燕丹不由感慨道。   田光微微叹了口气,恐怕这样快活的日子,也就止于今日了。   二人歌罢一曲,燕丹正准备上前,却听得渐离大声喊道:“轲大哥,咱们再唱一首!”   “高先生!”王竹竿吓得已经浑身是汗,扭头嚷道,“快别唱了,太子…”   “这首曲子很好听。”燕丹悠然说道,“早听闻高渐离先生在音乐方面的造诣天下无双,今日一听,果然如此。我记得曾经邀请过先生入太子府奏乐,不过先生不赏丹这个面子。”   渐离揉了揉眼睛,偏头看向燕丹,冷笑道:“如若太子此番屈尊,是为了邀渐离去太子府当乐师,草民必当前往,绝不推三阻四。只是太子今日来这一遭,想来是与草民无关吧。”她早就知道,燕丹这一趟的目的,她又看向荆轲,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庞,她的眼神里又增了几分凄然。   燕丹缓步向他们走去,向荆轲深施一礼,说道:“燕国危矣,还请先生救国于水火。”   荆轲放下刚盛满的酒杯,却还似在留恋它的气息。今日之后,怕是再也喝不到这样的酒了吧。   在踏入太子府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   他仿佛瞬间从陶醉中醒来,平静地将燕丹扶起,平静地说:“殿下何必如此折煞轲?轲寓居燕地多年,也希望为太子的大业做出一份贡献…”   荆轲之后再说什么,渐离不知道,她只能听见什么声音在她耳边响,渐离想,或许轲大哥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吧。她又抬头去看田伯,那个老人仍是挂着慈祥的微笑,只是,那位老人的眼圈红了。   再然后,燕丹与荆轲同乘一车而去。田光指了指太子给他留的一俩车,对渐离说:“孩子,咱们回家吧。”   “啊!”渐离也不知怎的,遏制不住的爆发出凄凉的哭声,哭声越来越大,完全不顾及其他人的眼神与议论。这场嚎哭,就是在为她的轲大哥从今日起就注定的宿命祭奠。   “田先生,您先回去吧,我会照顾好她的。”   渐离哭着哭着,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男子的拥抱。她昂起头,尽管因为酒醉而第一眼以为是一直希冀着的面孔,可当眼神聚焦的时候,她如针扎般的推开他。   “鞠武,怎么是你?”渐离惊道,又伸手慌忙推去。   “我只是见不得你伤心。”鞠武也识趣,自动收了胳膊退了两步,“你如今就这么讨厌我吗?之前在我府上,是我不好…”   “我想回家了。”渐离拭了眼泪,可是语气还有几分哽咽,她看见田光的马车已经离去,便道,“你要是真觉得对我有几分亏欠,就陪我走走吧。”   说罢也不等鞠武回她,跟王竹竿招呼一声,径直走了。鞠武忙不迭的赶上,与她并肩而行。酒馆里的喧嚣依旧,人却都不是那些人了。   “你是不是早知道轲大哥的事了?”渐离问他。   “不算早,也就早几个月。”鞠武回道,“你也别怪旁人,是他自己去的太子府。”   渐离又是冷笑一声:“我以为,你会反对这个计划呢。”   鞠武脚步顿了一下,也是冷笑说道:“没想到你对朝政知道的还不少。你一个乐师都这样了解,会不会秦王已经知道了呢?”   “拿别人的性命去成就自己,不觉得很无耻吗?”   “无耻?你是在说笑吗?”鞠武唇角仍是向上弯的,却十分诡异,“自古帝王,哪个不是以旁人性命作为成败的筹码,刺杀已经是牺牲最少的方式了,难道你要看到秦军兵临城下,蓟都血流成河?到了那个时候,别说是荆轲,整个燕国,一个也跑不了。”   鞠武顿了顿又说道:“何况,士为知己者死,为君尽忠,为国献身,这不是荆轲那样的人所希冀的轰轰烈烈的命运吗?”   希冀死亡吗?渐离觉得很可笑,又很悲哀。“就没有其他的方式吗?谈判什么的…”她也是词穷,战争就是战争,自己无法反驳这个战国乱世的残酷。   “那你跟太子说去。”鞠武摇摇头,表示对她的天真感到可笑且无奈。   “我就跟你说!”   鞠武侧过头,看见渐离正在死盯着他,她攥着璇玑筑系绳的手指都有些发白。   “你什么意思?”鞠武上前一步,拦住了她,“你难道…知道了什么?”   渐离看着鞠武,那是她童年最好的玩伴,他还口口声声地说着爱她。可是私底下呢,一个“刃”就够让她恨他了,是他的手下,是他,要杀了她,要杀了聂,并且已经害死了徐默,害死了那么多人…她多想现在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些?   “没什么意思。”渐离别过头去,“还不是为了轲大哥。”说罢便疾步走去,再不管身后的鞠武如何反应,她只想快点离开。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在心理翻腾,促使着她逃避。渐离明白自己的渺小,无能,于是只能逃避。   她回到田府的时候,已近黄昏,她隐约能看见金黄色的夕阳逐渐沉下远方的燕山,明明是夏天,今天的夜晚却来的格外快,让人感觉冰冷的寒冬的脚步,渐渐近了。   夕阳洒在田府安静的小院里,仆从们按部就班地准备晚膳,打扫院落,静谧安详依旧,隔壁怡心院仍是饭香四溢,今晚可能是红烧排骨,香气馋的人口水直流。   一切明明还是和从前一样。   渐离进入后院就见到田伯蹲在已经空如荒地的花圃,衣摆沾上了泥土也浑然不觉。   她唤了声“田伯”,老人转过身,朝她微笑。   渐离指着花圃解释:“那天雨太大了,才…”   “我都知道了。”田伯摆摆手,“谢谢你,渐离。”   渐离反倒不好意思了,还不等再说什么,田伯便起了身,渐离又忙不迭地去搀扶他。田光拍拍渐离搭在他胳膊上的手,仍是微笑:“为了谢谢你替我送了这些花儿最后一程,我有事要告诉你。”然后便神秘兮兮地趴在渐离耳朵边上说了一句——   “渐离,没死。”   “我当然没…什么!”渐离神色大变,田光可以感觉到她的手在颤。   “我说了,我都知道了,早就知道了。”田光拉住渐离的手,给那只冰凉的手续上一点点温暖,“进屋说吧。”   在房间里,二人对坐,竟是一时无话。   “田伯是几时知道的?”渐离双手死攥着衣角,坐姿也不由拘谨。   “我以为你会先问你弟弟的下落呢,莫离。”田光的声音一如往昔,沉稳而又温暖,如同任何一个饱经沧桑世事的老人,“孩子,说实话你的装扮并不高明,也就骗骗一些仅见了几次的人,或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孩子,你都在我这住了一年了,我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出,便是白活了这五六十载了。”   “可你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和我的家人呢?”渐离忽然想起,当初荆轲帮自己的时候,便说是田伯的意思,莫非,田光真的与自己的家人有什么渊源吗?   “因为一位故人。”田光叹息道,“我初次听你击筑时,就知道你是高潺的孩子,除了他的孩子,还有谁有这样好的音乐天赋,和如此高的音乐造诣?莫离,多年不往来了,你都忘了我这个老头子了。”说罢,喝了口面前的热水。   渐离思索许久,想来只怕是连那日在黄金台上,田伯让荆轲来为自己解围,都是因为与父亲的旧交,愈发疑惑,又问道:“可是爹娘从未提起您啊。”   “因为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田光。”老人又是微笑,“罢了罢了,那些往事也不必再提。还是说说你弟弟吧,琅琊的事情我得知后,便四处打听你们姐弟的消息,后来听说你弟弟遭了难,你却作为齐国公主的媵侍入秦。没想到,还能在这里重逢,我本以为你是渐离,可后来才明白,你是莫离。于是我继续差人打听渐离的下落,不想竟有人两个月前,在齐地又见到了他!还说那孩子衣着褴褛,精神恍惚,我以为能让你们姐弟重聚,待见你爹娘时也好有个交代,可没想到我派出的人居然跟丢了!不过你放心,你弟弟一定还活着。”   渐离听到这些时,既有喜悦,亦有担忧。不过真正的渐离还活着,她忽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有了更为重大的意义,高家的继承人还活着,她可以把乐圣的名号给予弟弟,把璇玑筑还给他,还有把这些朋友介绍给他,以补偿他这些年受的苦。可是他在哪儿啊,茫茫人海,究竟要如何去找?   田光说道:“看来我终究是无颜去地下见你父母了。”   “不,田伯,您为我和弟弟做的,已经够多了,而且我们迟早会找到他的,我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您的!”   “会的,不过…我怕是等不到你们姐弟相聚的那一日了。”田光点点头,“我欠他们的终究是还不清啊。”这几句话的声音很小,小到渐离问他“您方才说了什么”,他当然会回答一句,没事,然后起身,去往他的归宿。   屋外一阵喧闹,荆轲回来了。他如今是太子眼前的红人,回家的排场都不同了。   “渐离啊,我去跟轲儿说几句话。”田光说道。   “好,”渐离忙起身去扶他,“田伯给我的这个希望,足让我感激您一生。这样,明天我亲自下厨,做您最喜欢喝的莲藕粥。”   田光缓缓说道:“给聂儿喝吧,他就喜欢这种小吃,我没这口福。”   渐离羞着脸说着“哪有”这样的话,便把田光送出房间。   知了在叫,□□在叫,还有几只鸽子在屋顶闹着,可就是这点点滴滴的声音,方才显出了夏夜的静谧。一切,都会如今晚一般吧,跟以前一样的吧。   田光看着荆轲下了马车,还是那样慈祥的微笑,缓缓说道:“孩子,进屋坐吧,我有些话要跟你说。”他转过头去,渐离还站在门口,向他和荆轲挥手,那样天真的眸子与笑靥,仿佛是那个早已逝去的人。   那个被自己杀死的人。   幻,夕。这两个被时间吞没的名字忽然从脑海中跳了出来。田光仿佛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   幻,或者说是高潺,我知道你更喜欢后一个名字。   我终于,可以来找你了。 ☆、祭拜   “开门!聂,是我!”   渐离疯狂地捶打着怡心院的大门,惊飞了饭厅里一直趴在排骨上享用美味的两三只苍蝇。   盖聂是亲自去开门的,他一把搂住渐离,温柔地抚摸她的鬓发。可他感觉到,怀里的人在发抖,当他捧起渐离的脸时,就看见她满脸泪痕。这显然不是为与他和解而来的,是出事了。   “聂,田伯他,死了。”   三天三夜的大雨已经停了,可他们,都仿佛听到了天空中的一个炸雷,那声巨响,如同要将天地撕裂一般。   他们来到田光的房间,房间里陈设依旧,案几上还摆着一盆未修剪完的紫兰,只是地上多了一位躺着的老人,正是田光,神情非常安详,平静,不过惨白的脸色隐隐发青,还有血从他嘴中溢出,染了半张脸,顺着花白的胡须一滴一滴的落到地上,还有咬断的半根舌头,从半开的嘴里稍稍露出一点肉。   荆轲沉默的立于一侧,但可以看到他的眼眶有点红。下人们都站在门口,田光平素待人亲善,虽是主仆,却有亲人般的感情,突发此事,他们亦是悲伤至极。   “昨夜最后见到田伯的是谁?”盖聂问道,语气间含了十分怒意。   “我。”荆轲答道,“田伯是咬舌自尽,无关旁人。”他回答的语气倒是他的风格,沉着的有些冰冷。   连渐离也是看不下去,走到荆轲面前,红着眼问他:“你会无缘无故自尽吗?告诉我们,昨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荆轲不言。   “不要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吗?他是田伯啊,你不是说他帮助你很多,是你敬重爱戴的长辈吗?”渐离一步步逼近荆轲,声音压低,“田伯被人逼死了,你到现在一共说了几个字?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告诉聂,我们会…”   而荆轲反而朗声回道:“这是田伯自己的选择!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为太子和燕国尽忠!”之后竟又说起田波的丧事,他的意思是速办为好,前前后后的安排,俨然一副主人的模样,又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变故,早早想好了安排似的。   就在这一刻,渐离忽然发现自己已与这个昔日的挚友隔了一道鸿沟。她还记得他们在蓟都初遇的情景,还记得起初自己那点朦朦胧胧的误会的少女情愫,可是如今,这样的淡漠疏离让渐离不由恍惚,哪怕是一句感性些的话也好,可对方偏偏选择了决绝,还用可笑的爱国忠君那一套官话来作为搪塞。男女之间的友情常常比爱情更为持久,更为脆弱。   盖聂将渐离挡在身后,朝荆轲一抱拳,说道:“那就有劳阿轲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开口。”   “没什么需要的。”荆轲说完便抱起田光的尸体走向内室,应当是要把他放于榻上。   “走吧。”盖聂扯扯渐离的衣袖,“我们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   “聂,”渐离的眼睛盯着荆轲方才站立的位置,可是眼神却是空洞的,“你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吗?是和‘刃’有关的吧,还是和太子有关,你一定知道的。”   盖聂转而握了握她的手,声音低哑:“他这次可是连我也瞒过了,但我想,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我知道。”渐离转过身,拉着盖聂离开,“可我就是想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对于田伯的自尽无动于衷,而且还有意无意地疏远你我。他知不知道他那样做是在包庇真凶。”   盖聂望着她,“我们还是先从田伯之死入手,再考虑其他。”   “你说,”渐离回头望去,“我们几个还能回到从前吗?”   盖聂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长叹了口气,“人有生老病死,一如月之圆缺,天之晴雨,习惯便是。”   “你说的是天道,只可惜田伯一生为善,竟不得善终,岂非有违天道!”渐离愤慨说道。   “一生为善…吗?”盖聂对于田光的死,亦是伤感,只是有些事,是不是也该随田光的死,永远埋入坟墓。   还是说现在告诉她?不行,突然发生了这些事,紧接着告诉莫离,只怕她一时接受不了。盖聂还想着要不要回头跟荆轲通个气,干脆把这件事永远埋进坟墓就好。   渐离如何知道旁边之人的顾虑,只是摇摇头,低声说道:“更让我寒心的是,轲大哥的态度,他对田伯的感情,应该比我们都要深吧。”   外头又起风了,这鬼天气实在是反常的很,难道本已短暂的夏天,又要匆匆而逝了吗?   这反复无常的天气,又如同这乱世,变幻莫测,再强大的人,在这股风云面前,都如蜉蝣般渺小,轻易便能被一风一雨捉弄了去。   盖聂边走边说,他曾经有一位很好的朋友,若活到现在,也该是知天命了,在江湖上人缘很好,不像自己树敌无数。可是有一天突然为人暗害,他看到尸体的时候,死状可怖,五脏六腑都碎了。盖聂又说,自己很快就查到了凶手,并与之一战,他本可以杀了那人,却最终未成。   “为何?”渐离追问。   “因为他是‘刃’的人,而那个时候我刚与傲尘成亲,如果我杀了那人,傲尘的甚至整个聂家的下场,你明白吗?”   渐离听见那个名字,总归是有些不悦,便点点头,也不说别的。   “我倒觉得,阿轲的所谓‘包庇’,恰恰是为了保护活着的人。”盖聂说道,“所以,查明真凶之事,需要我们来替他完成,但不能大张旗鼓的,阿轲的意思,想来也是希望我们置身事外。”   “看来那个真凶,是有能力决定我们生死的人。不然轲大哥也不至于半个字也不愿意多说。”渐离看了眼盖聂,这个人是谁,他们多少都有数,“可我就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而且…我总觉得哪里有不对…”她想起了田伯泛青的脸色,像是碧波下翻涌的暗潮。   “不过你放心,我相信,我们是可以争取到我们想要的公道的。”盖聂握紧渐离的手,“你知道我刚刚说的那个杀害我朋友的凶手最后的下场吗?”   “你不是放过他了吗?”渐离问。   “一年后,有一个合适的时机,我抓住了那个机会,杀了他,割了他的头作为祭品。听起来很残忍,但终究是报仇了。”盖聂平静地说道,“我相信,在合适的时机到来时,阿轲不至于是非不明。”   入夜,渐离直接在怡心院歇下了,她说她现在还不想回田府。   在幽暗的夏夜里,她依偎着自己挚爱之人,无论外头闹翻了天,在这小小的一隅,已足她心安。   渐离抬手点了一下盖聂的额头,可是手还未及缩回去,便被抓了个正着。   “睡不着吗?”盖聂吻了吻她的脸颊。   “你不是也没睡嘛。”渐离浅笑,“你猜我为什么睡不着。”   盖聂也笑了:“你这样说我一定猜不着了。”   渐离的笑止住了,她沉声道:“我想我弟弟了。”她把昨晚田伯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向盖聂重复了一遍。   “难以置信吧?谁能想到他还活着,只是…只是难怪昨夜田伯将此事匆匆告知与我,田伯恐怕那时,便做好了必死的打算。”渐离说着说着又是哽咽,盖聂将她揽在怀里,柔声安慰着,并许诺明日一早便联系在琅琊的朋友,一定能让他们姐弟团聚。只是,他似乎是想起当年与田光的一番对话,眼神渐渐黯下来,所做的只得是抱紧怀中人。去年的事了,他还记得他第一次见田光的场景,从荆轲那里知道大概的情况,就第一时间去找了田光,还遇上了渐离,尽管只是一秒的眼神碰撞。她那个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就像见鬼了似的。   他们姐弟后来的确再度相见,只是团聚那一日,便已是很久之后的事了,那时也不过,物是人非。   次日一早,舞阳得了消息,跟祖父和父亲说了一声,便连忙赶往田府。只见大门紧掩,两个小童抬了一副棺材自偏门进去,隐约还能听见里面的哭声。   “舞阳,你也来了。”渐离身着一袭缟素而来,盖聂在她身后,也是素衣,且未佩剑。   “怎么会这样突然?”舞阳问道,“我一觉醒来便听说田伯过世,他往常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病,怎的一下子就…”   渐离几乎要将真相脱口而出,不过看着舞阳那孩子,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是说一会儿进去跟田伯上柱香这样的话。   田光无妻无子,葬礼的一切都是荆轲帮忙打点的,盖聂和渐离也选择留在田府为田光守孝,舞阳本要留下,奈何秦家管的严,吊唁过后便被奶妈们领了回去,其中一个年长的还当着其他人的面说灵堂太过晦气,要带着小少爷好好洗个澡,不然要招惹鬼神这样的话。为着不叨扰田伯死后的安宁,旁人也是忍着。   舞阳走后也不过一个时辰,田府外面便又起一场喧闹。   一个太监尖利的嗓音响起:“太子,玉公主驾到。”仆从纷纷前往大门迎驾,荆轲略理了下白袍,便也去大门口跪着了。   渐离是真不想见这个太子,可碍于对方身份,也不得不过去迎驾,可还未挪几步,便让盖聂拉住了。   “你我不是燕人,客居此地,无需跪他。那些狗腿子问便这样答,他不能如何。”   “可我是燕国人。”渐离说罢轻轻拂开了盖聂的手,大步走至门口,跪在荆轲旁边。   这一举动倒让荆轲不由问道:“你明明可以不用来…”   渐离看向他,“你是卫国人,都来向我们燕国的太子行大礼,若我还站着,岂非是大不敬了。”   “你非真心跪拜。”   “难道你就是真心?”   二人此时皆平视前方,看着门口下车的一男一女。   待到太子快跨过门槛了,荆轲才悄声答道“自然”。   太子身后的玉川满脸泪痕,眼妆都有些花,只是看见荆轲时还是浅浅一笑,嘴唇弯了个很恰当的弧度。   燕丹将荆轲扶起,又抬手示意其他人起身。   “田先生的事我听说了,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说着还掏出了手帕拭泪,“早知如此,我绝对不会来打扰先生的,至少他老人家还可以安享天年,怎么会…”   “田伯是为燕国牺牲,也算是死得其所了。”荆轲边说道,边将太子迎去灵堂。   渐离朝他们的方向晲了一眼,心里愤愤,看不惯他们在这里无聊的演戏,更看不惯他们表演的场所还是在田伯灵前。   于是就去找还在院里站着的玉川,不知为何她不进去,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灵堂里又一炷香燃起。   “玉川,许久不见了。”渐离说道。   “渐离哥哥…”她刚想说话,却想起了什么似的,对身后的侍女说,“丁香,你带着他们去把后面车上那些祭品拿去焚了。”   渐离见那些下人都走远了,才敢继续跟玉川说话:“你也进去给田伯上柱香吧,跟你王兄说一句便是。”   玉川还未说话,便又落了泪,呜呜地哭了一会儿才开口:“我未曾跟王兄说过我认识田伯,要不然我出宫之事岂非暴露?今日我得以过来,还是因为…因为我正在太子府,跟王兄亲自确认我的嫁妆。”说到此处,她又忍不住哽咽。   “嫁妆?”渐离拉住了玉川的胳膊,急急问道,“你怎么就要嫁了?是嫁给什么人?”   玉川不等她问完,又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王兄有意与匈奴交好,借蛮子之手给秦国造成外患,两国交好,首要便是联姻。渐离你可知,我母妃虽说无宠,但她母亲是周天子的后代,她的母家也似乎很有势力的样子,匈奴听说这些,便指名要遣我去和亲。我如今随王兄来田府吊唁,只怕他的心腹鞠武还在太子府里清点嫁妆和彩礼呢!”   渐离这才知道她为何不进屋,对于新嫁娘来说,灵堂是大凶之地,尤其是王室联姻,更不能冲撞了。   “那你现在有何打算?”渐离试探着问她,自己很清楚玉川是爱慕着荆轲的,怎肯远嫁他乡。渐离还想,要不干脆让盖聂或者荆轲去劫亲算了,总不能眼睁睁见玉川落入虎口吧。   玉川又拿帕子擦脸,深吸了两口气,反手握住了渐离的双手,语气很是坚决:“我知道渐离哥哥在想什么,你一定是希望救我。可是,我已经知道王兄想利用轲哥哥做什么了。”提到荆轲,一行泪又从少女的眼眶滑落,“我今生算是与轲哥哥有缘无分,纵使我逃过了这次,我也要作为另一个礼物赠给别人,这就是公主的命运。我无法选择嫁给所爱之人,更无法长相厮守,只求来生,可以做一个平凡女子,与爱人在一个太平岁月安稳余生。”   渐离在她的话中,除却悲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因为绝望而有的必死的坚定——那种眼神,那种语气,她是见过的——在她自己被秦王误解险些要赐死的时候,在一瞬间陷入的那般极大的绝望,在绝望之后,就是对死亡的向往与坚决。   “玉川!”渐离不由捏紧了玉川的手,“你听好了,只要活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你要活下去,活着看到希望!哪怕是为了你父母…”   “渐离哥哥,”玉川苦笑,“我都想好了,你不必担心。”说罢轻轻推开渐离的双手,向门里面望了一眼,“帮我跟轲哥哥说一声,我…罢了,还是别说了,终归是我自作多情。”   渐离看着玉川的背影几乎要消失在大门外,不知为何大声喊道:“他心里有你!”这句话她喊的很大声,玉川听见了,灵堂里的人也听见了。   玉川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她的动作顿住了,缓缓回过头,泪已经干了,只是满脸的泪痕,确实不好看。   “谢谢。” ☆、魂逝   渐离不知道那个仅仅十六岁的女子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是怎样的情绪。   “踢踏——”马车辘辘远去,一个侍女留下,禀报太子。燕丹不太满意这个妹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行为,但也只是一瞬的厌恶,转过头来便是亲切温柔的叮嘱。   燕丹在这里逗留到夜幕降临,在这几个时辰里,他做足了一个合格的未来君主的姿态,临到表演结束还有些依依不舍。当然,他还像说闲话一般的,把将玉川送去和亲的事提了一句。渐离刻意留意了荆轲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连一个皱眉也没有。   待众人送走了燕丹,偌大的府邸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蝉噪蛙鸣,有些阴森森的。   “我今天想去怡心院。”渐离说道,她先看了眼荆轲,又看了眼盖聂,“没意见我就去拿我的筑了。”   荆轲还是一句话也不说,沉着脸站在灵堂门口,如同石化一般。   “渐离,你的璇玑筑已经拿到我那儿去了。”盖聂说着,轻轻牵起了渐离的手。   渐离虽是不停地往门外挪,却也仅仅是挪而已,一小步一小步的,盖聂也是非常默契地挪步。可直到他们真的挪至大门,身后还是安静十分。   二人相视片刻,终是双双叹了口气。   盖聂转过身,直视着对面那座“石像”,片刻后说道:“你我相识较早,我知道你是面冷心热,我相信,昔日可为苏悦赴死的阿轲,纵是经历这多年蹉跎,也不至于见玉川如此而毫无作为。”   “作为?哈哈哈…”荆轲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惊飞了屋顶的一只鸽子,在这样的夏夜,显得异常诡异。   “轲大哥,你…”   “我能有何作为?!我一个将死之人能有何作为?!”荆轲大声嚷着,仿佛即将追入崩溃的边缘,“你们希望我做些什么?去燕宫带玉川走?然后呢?像我以前一样,放弃一切,流落江湖,像一个农夫一样隔绝于世?”   渐离也大声问他:“功成名就,名垂青史就那么重要吗?比你的性命和爱情还重要吗?”   “对!”荆轲大步上前,盖聂不知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将渐离挡在身后。   “阿轲,你为何要这样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阿聂,渐离方才问的,是否就是你想问的?正如你所说,渐离尚未成年的时候,你我便认识了,那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坚守爱情的结果是什么——是什么也给不了她,因为给不了,所以她宁可去讨好那个年纪足以做她祖父的男人,所以我不得不舍弃江湖地位,逃亡天涯,所以我连选择,连生存的权利都没有!我以为,你们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你们懂我,至少应该理解我,明白我是个宁可轰轰烈烈去死也不愿意苟且一生的人!”   “啪!”一个清脆的耳光甩在他的脸上。当荆轲抬手试着去触碰火辣辣的脸颊时,他看到渐离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面前,手还滞在半空。   “我管你有什么伟大抱负,什么新仇旧恨的,现在,马上,带我们去找玉川!你别说你不知道密道在哪。”渐离狠狠地瞪着他,瞪到眼睛都红了,她的声音渐渐软了下来,或许是太疲惫了,“她今天跟我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我…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去看看她吧!比起我们,你才是应该去看她的人…她需要你!”   三人走在阴暗潮湿的密道中,石壁上的刻字竟全部消失了,想来是清夫人有所警觉,不过荆轲誊写的核心已经送至青山阁严密保护起来,倒是让她枉费心机了。   不知走了多久,那路愈发窄了,到了最为狭窄的区域,几个人都把腰弯成了虾米。就这样又走了百十来步,终于停下了,荆轲敲了敲头顶的一块石砖,又趴过去听听,感觉没有动静,便使劲一推,将那石砖挪开。   一道亮光投射进来,待适应了这久违的光亮后,三人立即爬了上去。   可当他们站在地面上时,却不由得一下子都定住了。   这条密道就在玉川的寝室,正对着她的卧榻,之间还隔了层鹅黄色云纹丝质帷幔。就在精致的的帷幔里,隐隐约约的能看到,挨着房顶,横着一根紫檀木作为房梁,自那梁上垂下两抹细长的白色,那白色在半空中就消失了,接在它下面的是一个人形,悬着,摇摇晃晃的。   荆轲的眼睛盯着那个模糊的形状,恍惚中帷幔后面又多了两个人形,然后那悬在空中的白色完全垂下,垂到地面,被风吹着,尾端可以稍稍摩挲着鹅黄帷幔,再然后,他好像能听见哭声,不,是一种很乱,很嘈杂的声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帷幔后的。他看见那个人形清晰了,是个仅仅十六岁的少女,但却是一袭盛装,仿佛新嫁娘一般,高耸的发髻上还有一支显眼的点翠鎏金簪子。   簪子…元宵那日,他见过的。   房间里的空气有些不对,大概是屋外的迷香飘进来了吧,那迷香药性很强,不然那些宫婢也不至于睡的那么死。这个时候天也要亮了,盖聂拉着渐离先把她送下密道,自己也要下去时才看到荆轲仍站在玉川的尸体旁边。   “阿轲,走了!”拉住他的时候,盖聂才注意到荆轲的眼角湿了,有一滴晶莹的水滴从眼眶滑出来,顺着脸颊,落在那支簪子上。   霁云别馆。   傲尘坐在花园的凉亭里避暑,眉头是皱成一团。她刚刚知道宫里的消息,是母亲差人告诉她的,她早知道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却从未见过,如今,那个妹妹竟是先死了,还是自杀。她连见都没见过,更不想揣测那个妹妹自杀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她只是有些担心母亲,一个女儿见不到,另一个女儿却选择离她而去。   盖寒在院子里扑蛐蛐,这孩子少不更事的天真模样,总能给她以安慰。   “娘!”盖寒提着一只大个蛐蛐朝她跑过来,“送给娘!”   傲尘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接过那只蛐蛐,可就在蛐蛐接触到她手心的一瞬便机智地逃脱了,弄的盖寒尖叫着又转过身去抓。   “你这孩子,慢点!”傲尘笑着喊她,只是那笑容在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奶娘走近的时候便立即收起来了。   “夫人,外头有人找。”奶娘恭敬地禀报着。   “什么人?”傲尘想着景棠都死了这里还会有什么人,不过很快她就明白,不管是什么人,都是冲着她来的。她第一反应是盖聂,不过这个想法很快被她否定了,他的出现等于她和寒儿的暴露与危险,分别时他也答应过自己不会轻易来找她。   “是一位女子,夫人,她看起来也像是位富家太太。”奶娘解释道。   “女子?”傲尘暗自猜了三分,犹疑片刻后,说道,“请她进来。”   奶娘出去不久便回来了,她身后的确跟了个衣着华美的妇人,看上去至多二十岁,倒还颇有姿色,而且,还很眼熟。   所来女子先开口:“夫人,我是住在前面那座宅子的,邻居这么久了,都没有登门拜访,实在不妥,还望这位姐姐不要见怪才是。”说着便拉住了傲尘的手,盈盈笑着,一切都十分自然,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串门的邻居。   傲尘见了她,原本猜的三分,此时倒也有七八分明白了,也是自然而然地领她进屋,两个女人就这么拉着手唠叨起了家常。   妇人进屋后显然有话要说,握着傲尘的手收紧了下,而傲尘则往奶娘的方向轻撇一眼,妇人立即会意。   后来渐离还想,她与荆轲的默契是友情,与盖聂的默契是爱情,那她和聂傲尘的默契算是什么?情敌的感情?   两个时辰后。   渐离看了眼匆匆离去的奶娘,冷笑着来了句:“我还以为她会更有耐心呢。”   傲尘也是冷笑:“一个色厉内荏的狗腿子罢了,要不是她偶尔还有点用,真想拔了她的舌头。”   “闲话那么多,现在倒该说正经事了。”渐离说道,“我不信你猜不出我的身份和来意,张夫人。”   傲尘眯了那柳叶似的眼去瞧她,眼角那颗泪痣仿佛轻颤,似笑非笑的,“来意我还真猜不出,只是这身份嘛…你说,我该叫你什么呢?是高先生呢,还是莫离妹妹?”   “时间紧迫,玩笑就到此为止吧。”渐离严肃说道,“玉川是你妹妹对吧,她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不过宫里对外是完全封锁消息的,毕竟玉川公主月底就要嫁去匈奴了。”傲尘说,声音低哑深沉,语气倒还是有些轻松,“你知道的还真不少,看来盖聂对你是知无不言了。”   “聂他的确跟我说了很多。”渐离说这话时下巴微微抬了抬,有些炫耀的意味了。   傲尘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呀,当年就该听了我的话。”   “什么?”在傲尘淡然的表情下,渐离倒觉得自己有些幼稚了,悄悄地把头低了一点。   “没什么。”傲尘嘴角又向上弯了一点,“你的正事总不会是他吧。”   “当然不是!”渐离红了脸,却怕隔墙有耳,仍是压着嗓子,“玉川可是你的妹妹,你母亲还困在燕宫里,先是默默、景棠,再是田伯,又是玉川,这一定与‘刃’有关,与太子的计划有关。我想你是希望做些什么的,至少告诉我关于这一切的事,至少…”   “你想让我帮忙?哼,为什么你那么笃定我会帮你们?”傲尘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别忘了,我也是‘刃’的人,当年,还曾经为了‘刃’而抛弃了自己的丈夫。”   渐离一下子被问住了,盖聂今天心情看起来很不好,一大早起来就开始练剑,她出门时他还在院子里舞剑。她也不知道怎么想的,铁了心来找聂傲尘,她在敲霁云别馆的门时,甚至还没想好该说什么。   傲尘瞧她一言不发,倒是想起了高莫离十四岁那年被自己抓到榆次的时候,也是一言不发,手指头捏紧了衣袖,脸涨的通红。如今那个小丫头,倒是真的成长了。   “是盖聂让你来找我的吗?”傲尘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不,不是,他自那天来你这之后,再没提过。”渐离急急解释道。   “是吗?”傲尘竟是笑出了声,“他还算是老实,是等着我带寒儿去找他呢。”   看着渐离疑惑的神情,傲尘又正了神色,回道:“我帮你们。”   渐离眨了眨眼,“真的?”   “不过我和寒儿的安危亦是要紧,所以我现在的帮忙,只是跟你透露一点小小的内情。”傲尘笑着说道,“而且仅限今晚,为了你自己的安危,以后还是不要来这儿了。”   渐离在回去的路上仔细揣摩着傲尘的小内情——第一,景棠也是“刃”的一员,而且就是他当初在抱春居利用菀芝箫暗害盖聂,而他这次被派去云梦,好像是因为鞠武的假公济私,毕竟当初也是景棠没有通报主上便派杀手暗害渐离,尽管鞠武的本意是让他将功折罪;第二,盖聂幼年时便身中血蛊,此蛊不定时发作,不过渐离的璇玑筑倒是由于和龙渊剑的关系而起到了预警作用;第三,“刃”还有一个叫沈北芜的家伙,是“刃”组织的第一刺客,让她千万小心。   这些算是什么内情,且不说前两项她知道了大概齐,后面那个姓沈的又是什么来头。   打更的声音敲响,再不回去实是不妥。渐离加快了脚步,只是怡心院和霁云别馆还是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她走的再快能有多快。   走着走着,她隐约感到身后有一丝丝冷气,在夏夜里,冰冷的空气格外明显,而且那团冷气愈发贴近。   渐离脚步不停 可在那冷气的逐步逼近下,还是立即回了头。   一道白光“唰”的向她而来,那种晃眼的光线和逼人的杀气,不由让她想起上一场暗杀… ☆、饮血   对于这种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沈北芜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的。   他甚至觉得夜寂的剑尖已经触碰到那个人的皮肤了,却感觉有一道极为凌厉的剑气,犹如猛龙入海,攻势猛烈迅疾,轻易地化开自己方才一瞬的出剑,不起波澜。   北芜收了剑,凝视着前方忽然出现的剑客。   盖聂撕开衣袍的一角,赶忙为渐离受伤的右手包扎。渐离仍是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从手背滑下来的血滴,若不是刚刚反应还算快,只怕此时最轻也是瞎了只眼睛。   “抱歉我来晚了。”盖聂包扎的时候还不忘轻言安慰几句,不过也是语速极快,还必须要时时提防着背后那双只在黑暗中出现的眼。   他练剑时就意识到渐离离开,原想着不过散心,可天黑了还没回来就是可疑了。他先去问了荆轲,发现他也不知道渐离的行踪时,也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傲尘的住所。   可还没等他包扎完,便觉身后的杀气又再次快速逼近,原是北芜以退为进,蓄了力直直刺去,这一招又快又狠。他刚才对渐离连半分力气都没使,没想到竟然把盖聂招来了,那这一次必须使出全力才是!   盖聂如何示弱,龙渊挥起,格挡住夜寂的猛攻。夜寂乃玄铁所制,通体漆黑,传说剑成之时,剑炉崩裂,长剑飞出,竟一瞬取数人性命。铸剑师惶恐,便将此剑封印于幽深崖底,不见天日,还时不时去祭拜,祈求平安。而夜寂的这一任剑主则是“刃”第一杀手,他没有任何明面上的身份,他和自己所率的“饮血”,所执行的都是危险且血腥的任务。   当年盖聂被尊为“剑神”之时,傲尘曾说,可惜北芜没法光明正大地进江湖,否则以他的武功,只怕也能混个剑魔什么的名号,若是那时二人对决,才是有趣。   而且,盖聂清楚,自己和北芜之间,虽从未交过手,且只见过几次,不过他们之间还是有不浅的私怨的,或者可以说是北芜对盖聂的深仇大恨,比如聂柔仪,比如沈北寰。   不过比试片刻,小小的街道已是飞沙走石,龙渊与夜寂皆是以迅疾见长,挥舞起来,直看得人眼花缭乱,唯觉空气中几道光影掠过,兵器纠葛之间杀气四溢。   “愣什么,还不快跑?”盖聂拉着渐离的胳膊,将她往后一推。   渐离想来自己不会武功,留在这里也是无益,不如去找轲大哥帮忙,只是也不知他是否愿意。一时之间倒也想不了太多,向盖聂喊了声“当心”,扭身便跑。   只是这一身绫罗,弄的自己也跑不快,还没有出了这条街,便叫人拦下了。   当她撞上那人时,只当也是沈北芜的人,心里暗叫不好,抬头借了月色看去,才认出是荆轲。   “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可是又惹上‘刃’的人了?”荆轲急问道。   “你别管我了,去…去找聂!”渐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他和一个叫什么芜的打起来了,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沈北芜?”荆轲念了一遍那个名字,便迅速运行轻功离开了。   渐离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明白荆轲到底是关心他们这些朋友的安危,自己也是有了些许欣慰。   而方才的位置,二人仍是胜负未判。盖聂承认自己一直以来都低估了北芜的实力,不想此人居然如此难缠,出剑的速度和强度都是从前不曾见过的,而且还可以快速识破对方的弱点,到底是“刃”的第一高手。   北芜则是一副轻狂不屑,“本以为你这个剑神剑圣有多大的能耐,今日这几剑下来,到底是我曾经高看你了,也难怪傲尘当初要离开你,她作为我们的护法,嫁给你可真是给‘刃’丢脸。”   盖聂倒不至于被这几句话激了,他慢下了剑势,试图以静制动,可这样也使得北芜更容易抓住他的破绽,蓄势欲发出致命一击。   就在这焦灼之时,溯鸣一声脆响,格挡在两剑之间。   “二位这么大的阵仗,是要将官府的人惹来吗?”荆轲收了剑说道,“如今太子下令严查蓟都治安,你们在他母亲家族的旧居大动刀兵,是不是嫌燕国的刑法太轻了。”   北芜听罢竟又是哈哈大笑:“这天下间还没有哪国的律令能管到我沈北芜!我奉了主上的命令办事,荆先生,请您让一让。”   “若我不让呢?”荆轲将握剑的右手举起,指向北芜的身躯,“二对一的话,我想你没有胜算。”   盖聂望着荆轲,为他的到来惊讶片刻,之后便亦是欣慰很多。他终究,还是站在朋友这边的。   “二对一?”北芜白了他们一眼,轻蔑道,“你——确定?”话音刚落,四面八方便瞬间腾起无数黑影。   饮血。   渐离跌跌撞撞地跑回田府,轻车熟路地找到角门,从袖口中翻出了缝上的钥匙,取来开了门上的锁,明明是回曾经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如今倒是跟做贼似的。   进了门,迎面便是那个曾经承载了许多欢声笑语的后院。   她本可以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也可以直接去隔壁,可渐离想着,既然来了,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渐离蹑手蹑脚地到了灵堂,门口只有一个小童倚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呼噜声。   房间里只有一副棺材,香烛即将燃尽。明天就是田伯下葬的日子。   她看到那棺材还没有钉死,便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把住棺材的一边,死命往上提,终是把棺材板掀开来个缝。   渐离已迫不及待地把头和烛台伸进去,她此时完全不害怕与尸体的近距离接触,她只想,知道这个真相。   田伯死时,纵然是很明显的咬舌至死,可是脸色不至于如此不正常,不是普通的死灰,而是从苍白的皮肤里渗出黏连的青紫斑块。她当年在秦宫的时候,曾经见过被赐毒酒的妃嫔,比如曾经与自己一同入宫的翠子,因为与臣工勾结被赐毒酒,她死时便是这样青紫的面色。   渐离一个没站稳,身子整个往旁边一侧,竟是扑在田光的手臂上,还将他的袖子撩起来一截,只见他左臂上有一块大面积的伤疤,看形状似乎原本是什么图案,应该是纹身吧,而且时间已经很长了。不过为什么要忍受极大的痛苦,将纹身弄掉呢?   烛火顺着田光的手臂一点点往上,终于在他的喉处停下了,在那几分光亮下,他喉咙位置的紫黑色分外明显!   “毒?”渐离明白了,田伯早已服有□□,可是他后来却选择咬舌自尽,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除非,是早有人给田伯下了毒,所以不管他有没有为了让太子放心而自尽,结果都是一样的。   那么下毒的人…渐离想起那天是太子与田伯同来找她和荆轲。所以,太子根本不是□□,而是一个根本上的刽子手。   只是这件事,轲大哥他知道吗?   渐离从棺材中钻出来,小心翼翼地扣上棺材板,可是回头看去,惊得连烛台都扔掉了。   原本外头瞌睡的那个小童正举着火把,在门口狞笑着看着她。他身后还跟着全副武装的七八个武士,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架势。   刚出虎穴,又进狼窝。   “这位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来这,不过,一个死人的来意,也不是很重要。”说罢一挥手,武士们便纷纷逼近。   这一时半会,只怕聂和轲大哥还赶不过来,仿佛此时,已是必死。   渐离一手拾起烛膏,也不顾时不时滴下的滚烫烛泪,挥舞着阻止武士上前,另一手死死把住棺材,用剪的不是很长的指甲在上面磨着,希望能在被杀害前留下些许痕迹。   可敌人显然没有耐心给她太多时间,为首的一个武士提刀便砍。   就在渐离已准备好赴死之际,谁料那武士已经倒在她面前,那把刀惯性地飞向前方,直直插在墙上。   她双眼盯着前方,在那倒下的武士背后,站立着一个女子,一袭红衣烈烈。   “聂傲尘?!你怎么会…”   “我再不来,盖聂那小子明天又要哭鼻子了。”傲尘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的右手还滴着血,因为刚刚她一掌直接穿过武士的心脏,指尖上还残留着些许肉屑。   后面的武士听见聂傲尘这个名字,只当是女鬼,愈发害怕,一时不敢上前,刚刚还猖狂的小童干脆直接吓得跪在地上,身子还不停地往门口缩。   傲尘扫了眼后头的喽啰,对渐离说道:“你应该很熟悉这的地形吧,赶紧离开田府,从后门去盖聂那里。这儿,交给我。”   渐离刚刚已经看到了傲尘的实力,纵然她没有兵器,这些家伙怕也不是她的对手,便赶紧从灵堂后方离开。   她边跑边想,傲尘明明还说不想牵涉进来,她告诉自己那么多事已经是不易,如今又为何来救自己?   若是自己死了,她不是可以继续当她的盖夫人吗?聂傲尘,那个女人,对聂,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女人最懂女人吗?怎么那个女人,自己完全弄不懂啊!   不过此时灵堂里,情势就已经很明朗了。   “刚刚你不是还挺嚣张的么?”傲尘的一袭红衣,在鲜血的浸染下,格外艳丽。她一步步逼向那个小童,身后是八具死状各异但都极惨的尸体。   “救…救命——”   来蓟都这么久了,都快忘了杀戮和鲜血的味道了。她放下那个脖子被生生扭断的小童,望着殷红的双手,伸出小舌,轻轻舔舐了一下指尖的血迹。   “难怪盖聂喜欢这里,就像榆次的桃花一样,蓟都冬日洁白的雪,仿佛能掩盖一切的罪恶。可现在是夏天。”傲尘运行轻功离开,喃喃自语道,“说白了,不是磨人心志,就是自欺欺人。我们这样的人,注定要与鲜血为伴。”   不过这个时候应该去哪儿呢?家门口简直就是一场小型战争,回去凑什么热闹。嗯,不如去看看刚刚逃跑的那个小妹妹吧。 ☆、聊天   怡心院的主寝里,一个女人在房间里踱着步,时不时还品评一番屋里的布局和陈设;另一个女人则靠在琴架边,手里抱着一把筑,把自己大半身子掩藏在乐器后面,偷偷露出来的眼珠随着面前的女人转动,恨不得把她看穿了。   傲尘住了步子,迎着渐离的目光看回去,渐离迅速别了头,一副“看什么我对你完全没兴趣”的样子。   “看来今晚上我们可以多聊一会儿。”傲尘说道。   渐离这才重新看向她,只是面前这位姐姐这似笑非笑的表情怎么看怎么觉得瘆得慌,而且那一身的血味,熏的人头疼。   “聊…聊什么?”渐离问。   “女人家聊的东西呗,还有刚刚没聊完的,让那些爷们好好打一架,正好趁这个空儿,咱们聊咱们的。”傲尘轻描淡写地说。   “你不担心聂?”渐离有些惊愕于傲尘的淡然,那个沈北芜武功高强,怎能不让人担心。聂傲尘不关心荆轲可以理解,又不熟,可她和盖聂还有一个孩子呢。   “瞎担心有用吗?”傲尘倚在门边,“而且我的身份,也使得我不能去帮任何一边。”要是她能出手,在霁云别馆前就可以出手了,又何必从那儿追她到怡心院?   “所以,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聊天?”   傲尘耸了下肩,有几分无奈地说:“貌似的确是这样。”   渐离眨眨眼,就今晚上而言,她似乎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聂傲尘。她如传说中一般杀人不眨眼,可也不是完全的冷血无情,她也会玩笑,也会担心亲人,也会救人。这样一个复杂神秘的女子,也难怪聂曾经会痴迷她,女人如同密林,对于喜爱冒险的热血青年,越是神秘莫测,越是引人入胜。   “你爱聂吗?”渐离突然发问。她知道旁的事傲尘想要说,上次就说了,还不如问问她对聂的感情,也算是知己知彼吧。   傲尘也知道这个问题早早晚晚她都会问的,没有女人会不介意吧,何况自己知道,这姑娘一直都那么爱盖聂,从十四岁的莫离开始,从他们相见的第一眼开始。   “或许是爱过的。”她虽然猜到渐离有此一问,可是,她真的无法给予一个确定的答案。   “或许?爱过?”渐离听见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不由皱了眉,“你也不必顾及什么,这里就我们两个。”   “不是顾及,是我也不知道,如果心里一直有一个确定的答案的话,可能当年也不至于到了非分开不可的地步了。”傲尘想起了那个雨夜,下意识地按了按有点疼的太阳穴。   “不过你放心好了,你们的感情我不会干涉。”傲尘很快又恢复了仪态,补充道。   “可你们还有个孩子。”渐离苦笑。   “你不是也和别的男人有个孩子,还是公子呢。”傲尘朝她白了一眼。   “你怎么知道的?”渐离瞪着她,“不过那又如何,我对秦王已无半点夫妻情分。你不一样——你一句话,聂就随你离开,何况我若非与聂有情,你又怎至于爱屋及乌,救我于危难?”渐离一气说了一大堆,可瞧着傲尘愈发黯下的神色,声音也逐渐低下来了。   “怎么不继续说了?”   “我说完了!”   “哦。”傲尘也不回答,偏过头去,气氛忽然有些尴尬。   渐离咳了声,说道:“要不我们再说点别的?比如…寒儿喜欢吃什么?”   “大概是些甜食吧,小孩子都喜欢的。”傲尘有些歉疚地说,五年来她其实也没有很好的陪伴女儿,把她放在了那么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现在她还没弄清楚女儿的喜好,“那你儿子呢?”   渐离更是不好意思地垂下头,伤感地说道:“我离开秦国的时候,高儿还没断奶呢。我…我不是个好母亲。”   “有些事也是没有办法的,世界上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傲尘像一个姐姐似的安慰渐离,片刻后又试探着问她,“那若是我将寒儿交给你抚养,你会把对高儿亏欠的母爱给予寒儿吗?”   渐离眨眨眼睛,还没明白傲尘话里的意思。   “你别多想。”傲尘拍拍她的肩,“我的意思是…我作为‘刃’的护法,一直要承担许多棘手的任务,万一以后遇到什么危险,也好有个托付。”   “这样啊…你放心,且不说你武功高强不至于出事,就算…无论如何,你的孩子也是聂的孩子,那也就是我的孩子,我必会视为己出。”   “你既应了,我就放心了。”傲尘浅浅一笑,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没再说下去,渐离只见眼前红光一片,竟是那沉寂了将近一年的璇玑石,又散发出血红的光泽,映红了整个房间。   “今晚上就不能让人消停了吗?!”   至于霁云别馆门口,令荆轲惊愕的一幕发生了,夜寂居然连刺了盖聂五剑,虽说皆非要害,可他也不曾像以前一样伤口迅速愈合,而是瘫倒在地,连握剑的力气都没有。   也就是荆轲为盖聂的伤情所牵制分神之时,“饮血”的兵士迅速解开系于腰间的铁链将其缚住,毕竟他是那个计划的主要执行者,总不能真伤了。   龙渊剑身上的晶石又发出了诡异的红光。   “血蛊?天助我也!”北芜激动地双手握剑,直直劈下。   “你给我住手!”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响起,从她那小小的手上飞出了竹制的小圆筒,竟是挡了下北芜的剑势,也为荆轲挣脱缠绕在右臂的铁链,将溯鸣掷出刺中北芜的肩胛制造了宝贵的几秒。   一只小蛐蛐从竹筒里滚了出来,完全不受这焦灼战局的影响,欢快地唱着夏日的歌。   盖聂艰难地睁开眼睛,这一次血蛊的发作更甚于一年前,那时景棠也不过是利用“五音”相克原理影响血蛊的药引——烨焰鼓,才导致血蛊发作,而这次,更像是有极通药理之人利用蛊虫的母体直接催发蛊毒,所以这一次周身可谓是剧痛无比,被百虫噬咬的疼痛从皮肉蔓延至骨髓,甚至连每一次血液的流动都是疼痛。但他还是撑着,撑着看那女孩惊慌的眼神,撑着给那女孩一个微笑。   北芜扭过头去,瞪着盖寒,用未伤的手一把揪住她的领子,吼道:“你个杂种,让你碍事!”说罢便将手移到她脖子。   “放——开!”龙渊不知几时已经脱手,直直扎向北芜的后背,甚至他可以看见剑尖已经滴下了血。电光火石间,仿佛又是一次绝妙的反杀。   而这剑下一步的进攻竟然被拦住了,一只满是鲜血的手攥住了它,静静地看着皮肉绽开的血液顺着剑身淌下来。   傲尘松开手,龙渊剑也随即掉在了地上,她缓缓地把头转向有些弄不清楚状况的北芜。   突然,她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狠狠地朝北芜的脸来了一拳。   “呃…”他也因疼痛松开手,盖寒重重地摔在地面,捂着胸口艰难的喘息着。   这个女孩子抬起头,她像普通的孩子一样,会害怕,会哭。   “爹爹…”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句,只是在母亲警告的眼神投来之后,终是连像那个方向看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不过在她低下头的前一秒,还看到了一个扑向他的美丽女子,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揽着他溅了血的脑袋,眼泪鼻涕铺了满脸。   盖聂其实现在也没想其他的,只是觉得丢脸,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居然被沈北芜那个疯子打趴下了,还是当着自己的女儿,爱人,朋友,甚至前妻…要是以后知道是谁突然催动血蛊,他死定了!   “傲尘,我得谢谢你。”北芜仿佛并不为刚刚的拳头所恼,而是满脸堆笑,“要不是你刚刚催动血蛊,我哪能这样轻易了结?只是你女儿方才跑出来坏事,你又出来继续碍事,现在,可以闪开了吗?”   傲尘瞪了他一眼,绕过去牵起寒儿,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以低哑的声音,警告北芜:“刚刚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了卖早点的小贩,你明白我的意思。”   天,要亮了。   北芜扫了眼满地的鲜血与尸体,抬了头,一轮红日艰难地爬上燕山,朝霞的晕彩绚烂了苍天白云。   “你是真想把事情闹到太子面前,然后让自己为天下所知吗?”荆轲补充道。   “算你走运。”北芜冷冷道。说罢便吹了个口哨,与剩余的部下运行轻功离去。   “聂?聂!你怎么了?”渐离见盖聂在自己怀里迟迟没有反应,也是手足无措了,还是荆轲提醒这不过是血蛊发作的一般症状,而且盖聂已是疲惫至极,这才昏睡过去。二人扶了他,想着先送回怡心院,让荆轲为他运功疗伤,再看看能不能请了徐伯母来瞧一下才好。   盖寒眼见着父亲被别人带走了,心里也不知是具体的什么滋味,只是说不出的难受,她试探着问母亲:“我们不去看爹吗?”   “嘘!”傲尘掩了女儿的嘴,眼睛盯住了远处一个不该出现在这场打斗中的人影,虚虚浮浮的,在清晨的光线捕捉到他的之前拐入巷子消失了。只是在他消失的地方,又出现了一根竹简。   “你父亲现在有别人照顾,我们不必去添乱。”傲尘说道,不过她倒是可以做些别的。   寒儿掰下捂在嘴上的手,又问道:“沈叔叔说,爹,是因为娘才…才生了病?”   “你胡说什么呢?”傲尘呵斥道,“你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   “不是娘伤害的爹,那为什么…为什么娘要把爹交给别的女人照顾?”寒儿昂着头,她能问出这样的问题,仿佛她已经是个大人般了,而不是仅仅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可她到底是个孩子,有太多的事情还想不明白。   “他们到底是谁?”寒儿还在问,“带走爹爹的。”   “那个男的叫荆轲,是你父亲的朋友。那个女的,是…是你父亲爱的人。”   “难道父亲爱的不应该是母亲吗?”   傲尘蹲下来轻轻搂住女儿,尽量柔着嗓音缓缓说道:“现在娘先送你回去,洗个澡,吃点点心。是娘不好,不该让你看到知道这些的。”   “娘…”盖寒也搂着傲尘的脖子,“寒儿会永远陪着娘的。” ☆、交锋   渐离隐隐约约听见外头白事的声音,一大早便急匆匆地要将田伯下葬,在她知道太子还着了麻衣,亲自送殡。   真是恶心。她这样想着,同时也不由得同情下荆轲了,自己可以避在这里陪着聂,而他却不得不在田光的坟头应酬。   渐离看着躺在榻上半死不活的盖聂,微微叹了口气,昨晚若是没有轲大哥,傲尘,还有寒儿,一切真的不知会如何,果然,自己还是拖后腿的那一个吗?   而且也难为轲大哥倾力相助,也不知万一真闹到太子那里,他该如何自处。自己原先为着田伯和玉川,生他那样大的气,如今又不知道该怎么道歉了。   “渐离…”盖聂好容易才张开嘴,轻轻唤了一声。   “我在这儿呢。”渐离连衣裳也未来得及换,倚在榻边守了一夜,见盖聂醒了,倒也顾不得疲累,欢喜地搂着他,“你可知,昨晚上差点把我吓死了!”   “抱歉啊,让你担心了。”盖聂抬手理了理她散乱的发丝,手指顺着额发,缓缓滑到脸颊,“我本来是要保护你的。”   渐离握紧了他的手,轻声道:“说什么傻话,若非你及时出现,我早就被沈北芜杀了!”   “只是不知,是什么人催动了血蛊!”盖聂一想到此事,就不由得咬牙切齿。   渐离也是疑惑,自己和傲尘一晚上都呆在一起,她应该没有机会催动。   “你仔细想想,还有没有什么仇家了解蛊毒的。”渐离提示道,可盖聂却摇头,也是,剑圣中了血蛊这样的事情,全天下有几个人能知道呢?   “对了,徐伯母曾经给你看过病,说不准她有线索呢!”渐离想到这点,也是轻松了些,“待轲大哥回来我就去青山阁找她。不过话说回来,最近的事情太多了,默默出事后我还没去拜访徐家二老…”   盖聂说道:“不要着急,青山阁太远了,而且现在沈北芜已经盯上了我们,你独自前去太不安全,还是等我恢复再陪你前去吧。”   渐离想他说的也有道理,生怕自己再惹了麻烦,便同意了。   “这些事,几时才能完啊。”渐离感叹道。   “或许要等到这个乱世结束。”盖聂无奈地说,“天下已经乱了五百年,不知你我是否有幸,见证一切结束。”   “那要是不打仗了,你想做什么?”渐离饶有兴趣地问道。   盖聂想都不想便说:“自然是回榆次做米虫啦,我十年来敛的财已经够我们和我们未来的孩子生活了。”   渐离掩唇浅笑,可又似想到什么,小声问他:“那…尘姐姐和寒儿呢?”她问完了还觉得有些好笑,自己已经自觉地叫那个人“姐姐”了吗?   盖聂费力地坐起来,俯下身子搂住渐离,“你放心,寒儿我自然要补偿她,傲尘虽说与我有过去,但一来我此心已经全付与渐离你,二来,她也确实是我的表姐,以后我会把傲尘当成姐姐侍奉。”   “其实你如果要…要迎她为妻,我也…也不是”   盖聂搂的更紧了,笑道:“你瞧你啊,话都说不利索了,还在这里装大度。”   渐离红了脸,嘴倒是咧开了。   “你呀!”渐离轻嗔道。只是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自己的肚子,她之前害怕有了孩子露了馅,如今看见了寒儿,又想到千里之外的高儿,倒是有些渴望再孕育一个小生命了。   那将是与自己挚爱的结晶,如果真的有一个孩子,她发誓会将自己的性命与那孩子绑在一起,会爱它,疼它,绝不会离开它。   想着想着,她倒是真跟刚怀高儿那会子似的,有些眩晕,胸闷,反胃,而且那种停留在回忆中的反应,竟像是从脑子里跳出来般,一一反应在自己身上。   莫不是…   霁云别馆。   鞠武与傲尘相坐对视,而北芜则恭敬地立在鞠武身边,垂着头,眼睛还有意无意地向傲尘投来锐利如刀剑的目光。   “所以,血蛊是你催动的?”鞠武问。   傲尘看了眼在外头练剑的寒儿,沉默不语,在鞠武看来,那或许算是一种默认。   “看来你还算是明白,不过,为什么后来要阻止北芜呢?”鞠武的声音愈发阴沉,“而且这么多年,你都不将血蛊的母体交出来,也不将使用的方法交给任何人。”   傲尘又伸头看了眼阳光射在日晷上的影子,约莫着时辰到了,向鞠武伸出手,鞠武在她手心上放了两粒紫色的药丸,傲尘自己就着水服了一粒,将奶娘叫进来,嘱咐她给寒儿服另一粒。   见着寒儿在外头服了解药,继续练剑,这才说:“因为现在还不是杀盖聂的时候,主上与太子共商大计,自然是在事成之前要严加保密,我们好不容易才把秦国的视线转移到楚国,若是这个时候,堂堂的剑神剑圣死在燕国,您让天下怎么想?何况荆轲是这个计划的关键角色,您难道是想让他看着挚友死在面前?”   鞠武面色仍是冷若冰霜,却起了身,转头看向北芜,“她的话,你听清楚了?”   “听清楚了。”北芜也觉得昨晚自己意气用事了,连忙单膝下跪向主上请罪。   “以后做事,给我动点脑子,好好听话!”鞠武大踏步走出去,傲尘和北芜跟在他后面相送,“我最近要为太子的计划奔走,你们都给我省点心。”   “主上,傲尘有一事相求。”傲尘快步走到鞠武面前,行过礼缓缓道,“傲尘有两位故友前来探望,希望能与他们一见。”   鞠武瞬间紧张起来,“什么人会知道你在这?”   “是景棠生前告诉他们的。”   “这个景棠…”鞠武斜了北芜一眼,而北芜则握紧了夜寂的剑柄。傲尘明白,这是动手的信号。   傲尘不动声色,使自己平静地说道:“您最好让我去见他们,只有我,而且要让他们平安回到新郑。”   “新郑?韩国?他们是什么人?”   “故韩国丞相张平之子张良,和其妻淑子。”傲尘说完这两个名字,不用看鞠武的表情,就知道自己此行可成。   果然,鞠武的嘴角有点扬起,他点点头说道:“看来‘刃’又要有新朋友了。”   鞠武走后,傲尘走近一旁的北芜,步步逼近,将嘴唇贴近他的耳朵:“作为同僚我提醒你,盖聂身边的那个女人是主上看中的人,你该谢谢我,使你免得成为下一个景棠。”说罢勾起一个微笑。   谁知北芜反倒也笑了,也低下头,贴近了傲尘的耳朵,低声说道:“主上已经告诉我了,不过他还说,必要的时候,对任何人都没有例外,包括高莫离。”他颇为得意地看着傲尘僵住的嘴角,一跃而起,消失在层层屋顶之间。   傲尘看着北芜离开的背影,缓缓捏紧了拳头。他连心爱之人亦可牺牲,何况自己与寒儿。看来,自己要快点行动了。   “你说,会是谁先来找我们呢?”淑子把弄着手中的一个圆形的金制小盒,几根银丝如同藤蔓将盒身紧紧地裹住,而完全封闭的盒子中,似乎有什么生灵,在狭小的空间里翻滚着,如果握在手里,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振动,并且每一次振动,随之而来的还是些许腥臭的气味。   张良盯着面前已经空了的药碗,支着脑袋,随口回道:“尘姐姐吧,他今天应该还下不了榻。”   淑子把碗端走,又推开窗户散散屋里浓重的药味,忍不住抱怨道:“也亏你想到这个主意,拿了黄芪来掩盖活蛊虫散发的味道,只是这屋里的味道未免太重了,连我这个大夫也受不了。”傍晚的霞光洒在窗棂,不知不觉都大暑了,这样的三伏天也实在是能闷热死人,不过北方的蓟都比起新郑,到底还算是凉快些。   “那算我不对可好?”张良轻轻握住淑子的手腕,“夫人想怎样罚?”   “呸!从小你就只知道欺负我!”淑子佯怒,却还是不由得倚到夫君怀中,“左右黄芪补血益气,在蛊虫沉睡之前,这些好药材可是全便宜你了。”   “那淑子你就罚我,将这些苦药汤都喝了可好?”张良在她鬓边耳语道。   可谁知这句话又惹了淑子的伤心事,她一下子竟红了眼圈,“良儿,我多希望你以后再也不用喝这些药,自从三弟去了后,我便愈发担心…”   “你放心吧。”张良的眼神倒是坚毅,“我们兄弟三个,张家满门,如今只剩了我,我可得长命百岁着哪!我要活着,替死了的人活着!活到韩国复国,秦国颠覆那日!”   “我佩服你的志向,但愿不是空想。”不知几时,门里站了个拄拐驼背的老太太,她手倒是麻利地关了门。   张良头也不回,淡然道:“若是姐姐帮我,定不会是空想。”   淑子已经迎了上去,帮傲尘除了脸上的假面,抽去了背后绑着的软枕,笑道:“我刚刚还跟良哥哥说姐姐呢,姐姐便来了。”   傲尘落了座,也是笑答:“我还以为哪天能给你们个惊喜,不料让你们先找来了。”   “姐姐装糊涂可就没意思了。”张良给她沏了水,说道,“难道不是盖先生来找我们夫妻那一趟,惊动了姐姐的人?想来他回蓟都,又冒险找了姐姐,不然姐姐也不至于让景先生趁赴楚之际,遣人来告知我们霁云别馆的情况吧。”   “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一别数年,良儿可是越来越精了。”傲尘瞧着张良,一半欣慰,一半担忧,曾经那个小男孩,还是那么聪明伶俐,也算是智勇双全,而且较着以前的毫无防备,现在也是大有长进了。   不过,在他的勇敢与智慧之间,还有着少年人的冲动鲁莽,以及被复仇激发出来的残忍。   傲尘觉得暂时还不急着说血蛊的事,倒不如先从良儿所可能在意的事情切入。   “我听说,遒儿…”傲尘说道这个名字,偏头看了眼张良。   可是张良则是不动声色,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傲尘说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而不是他刚过世的三弟。   说来是自己的弟弟,谁信呢?那孩子死的时候连葬礼都没有,草席子一卷木碑一立,完事。哪个做兄长的会如此绝情,连“死者为大”都不在乎?   “如果是钱的话…”傲尘不知该怎样开口,淑子则是拉住她的袖子,示意她不要说下去了。   张良淡然地说道:“姐姐明明知道,我将钱财都用在了什么地方。”   傲尘拉开淑子的手,压着声音唤道:“良儿!复国这种事…”   “姐姐不是来问我盖先生的事吗,怎么东拉西扯来这些?”张良将淑子放到一旁的金盒子推至傲尘面前。   “执迷不悟。”傲尘心里暗骂,双手却开始动作,顺着盘在盒子上银丝慢慢地滑下去,原来千头万绪的丝线其实只有一根,而那线的首尾在盒身则留了一个细微到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口,而银线的尾其实就是打开它的钥匙。   盒子打开了,那股子腥味在一瞬间迸发出来,没有强大的心理素质和忍耐力还真承受不了。而散发出那恶臭的,不过是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子罢了。 ☆、身孕   傲尘瞧了一眼便扣上了盖子,声音较之前更低沉了几分:“这次的事我就不计较了,把血蛊虫还我,赶紧回新郑去。”   傲尘说罢,张良却有些疑惑了:“我以为姐姐会支持我的做法,毕竟他辜负了你,况且姐姐曾经也不是没有对他出手过,再者…”   “再者,你希望用盖聂的人头博取‘刃’的支持。”傲尘说着,斜过眼去便能见到淑子挪到盒子旁边的纤纤玉手。   张良一点也没为自己的小心思被轻易点破而恼怒,反而有几分遇到知己的兴奋:“姐姐既然明白,那我也希望姐姐成全,我在楚国也有朋友,我知道,楚国最近动荡的局势,以及秦国的损失,可离不开您那位主上的筹谋。”   傲尘将手收回绯色纱袖,余光还落在盒子上,“我当年在离开他之前,就是担心他的死穴为‘刃’利用,才托付给了你们二人;后来景棠让我跟你借菀芝箫,也是说主上想利用它看是否能催动璇玑筑,我也不知他们那么快就想对盖聂下手。”   “姐姐何必为自己寻找理由?良不过是做了姐姐您想做的事情罢了。”张良接话道,他说完这句后,淑子正好将金盒收入怀中,真是默契。   “它消停了?”傲尘瞧着他们的小动作,明白那是一种挑衅。   “不夜散的效力过了,再加上好梦粉,它自然会沉睡,您看屋子里的味道不是一下子就没了。”淑子解释道,同时看了眼张良,想到他不死不休的意志和自己那些落魄的亲人,也狠下了心,毕竟“刃”是他们的希望,“姐姐最好帮我们,否则,我可以让它永远消停。”   “你是说,直接扼杀蛊虫的母体?”傲尘瞪着那夫妻二人,柳叶般细长的眼睛里,则是压抑的怒火,“你们应该清楚,我不喜欢别人要挟我。”   “我们没有要挟尘姐姐你,我们是在威胁着盖先生。”张良把淑子拉到身后,“姐姐不要说我薄情寡义,要是我真想讨好‘刃’的话,昨晚便玉石俱焚了。”   淑子有意无意地抚着自己的胸脯,压抑着内心的愧疚与不安,低声说道:“我们所希望的,就是复韩,姐姐也是韩国人,难道您要为了一个抛弃您的男人,与您效忠的组织和养育您的国家为敌吗?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淑子也不会手软。”   傲尘看着他们,片刻后,竟是笑了,她一笑,眉眼便弯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右眼角的泪痣微微颤动着。   “很好,你们都长大了。”傲尘说道。   “是的,不过两年的工夫,已是隔世。”张良听她这样说,心中更生悲凉。   淑子见几人僵持着,她素来心肠软,方才说了那些话,倒是发了一时之气,可现在又有些悔了,便开口说和:“其实姐姐只需要让‘刃’答应派遣些许人马助我们一臂之力,重点还在于我们这些韩国旧部,想来费不了你们多少事,大计若成,什么条件都好说。我们也不想滥伤无辜,昨晚出手也是一时之间别无他法,不到万不得已,我与良儿怎么可能伤害姐姐和盖先生呢?”   “所以,只要‘刃’能帮到你们就可以了,对吗?”傲尘又勾了勾唇角,她有了一个比劝他们放弃更好的注意。   二人点头。   傲尘在得到他们的认可后,开口:“那你们让我当上‘刃’的主上,不就行了。”   “什么?!”   傲尘也佯装出一副受惊的模样,“为什么都那么惊讶地看着我?你们怕还不知道吧,我们主上是燕易王庶长子的后人,先祖在与昭王争位时失败,流放易地。他自己还争不来王位,哪有工夫帮你们复国?”看到他们将信将疑的样子,左右自己所言不虚,由他们猜也好查也好,便刻意噤了声。   张良果然问:“姐姐说的是真是假?”   “无论真假,你们觉得,是我帮你们复国的可能性大,还是那个跟你们八竿子打不着的主上?”傲尘见他们明显动了心,又说,“我才是有确切把柄在你们手上,也与你们有明确的利益纽带,何况如你们所言,我也是韩国人,母国遭难,傲尘焉能不帮?再次,便是这十年的姐弟情分,良儿,我曾经答应过你爹娘和大哥,必将倾力护你周全,否则如何让他们在九泉之下安息呀。”   傲尘话音未落,张良便示意淑子将金盒拿出,双手捧至傲尘眼前。盒子里的蛊虫重新陷入了沉睡,那股子味道果然消失了,而且沁出了点点馨香。   “是良儿不好,昏了头,请姐姐责罚!”   傲尘扶起二人,像位知心的大姐姐一般说道:“这样便对了,都是一家人,像刚才那样剑拔弩张的做什么,良儿,此事,该让你长个教训。”傲尘心里想着,希望这个教训,能好好挫挫他的鲁莽,也能让他明白,在这个乱世中,为了达成目的,可能会杀人,但心中之剑,指向仇人也便罢了,绝不能连亲人恩人也一并制裁。   可以残忍,但不能卑鄙。这是傲尘行走江湖笃信的道理。   “看来我们已经达成一致了。”傲尘将金盒还到淑子的手上,“那么接下来,我们是不是该讨论一下具体该如何操作?”   大约是中午了,盖聂昨晚上半条命都没了,现在倒是精神,连饭都多吃了两碗。   “你再吃!再吃可是要成猪了!”渐离一面抱怨着,一面又往他盘子里夹菜,还把汤碗向他面前推了推。   “渐离手艺好,我自然不能辜负。”盖聂想来是昨天太损元气,吃起饭来席卷残云般,虽没有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是一口一口从未停过,一会儿便把桌上的饭菜消灭干净了。   渐离换了一件干净的女装,握着箸,乐呵呵地瞧着他,秀色可餐这话不假,她现在可真是看饱了。不过好像不只是饱,还有些…恶心,当然不是对面前的人和美食恶心,这种生理反应,她也控制不住。   “不饿?”盖聂问。   “不饿。”渐离摇摇头,可就轻轻摇晃的两下,就让她浑身不适,只好拿手支着头,辛苦地皱眉。   盖聂只当她是为着担心自己饿坏了,忙命下人去厨房拿了一直备着的小点心。   “我记得这个烤虾是你最爱吃的。”盖聂拎着一只烤的红彤彤的大虾递到渐离鼻子下,谁知道渐离一闻见那浓郁的味道就直接背过身干呕起来。   盖聂让她惊得一脸茫然,好端端的怎么吐起来了?渐离擦完嘴接下来那娇羞的模样更奇怪了,怎么倒好像是笑了?   “你这个…”渐离捶了他一下,“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说罢脸更是涨的通红,整个人把头埋进盖聂胸口。   盖聂见她这样表现,其实已猜到了大概,忙捧起了渐离的脸,轻声问道:“你可是,有喜了?”   渐离不言,只是含笑狠狠点了两下头,还未抬头,便已经让盖聂抱了起来,眼见着那个比自己还大五岁的男人激动地像个几岁的小孩。   “你放我下来!我头都晕了!”渐离脚一沾地,本想再捶盖聂一拳,可又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聂你知道吗?我有多想要这个孩子!我昨天其实就感受到了,跟我刚怀高儿那时候的感觉一模一样,只是还不确定是几个月,是男是女,不过那都没关系,因为这是咱们的孩子!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盖聂瞧她语无伦次的样子,只怕比自己还要激动,要不是怕伤了孩子,真想一把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候也只得轻轻握着渐离的肩膀,小心地扶她落了座。   等荆轲提了酒进来,就看见两个人腻歪在一起,虽说他们皆是自己的挚友,可联系到之前的事,不由得想起刚刚故去的玉川,到底是有些落寞。   “轲大哥来了,快坐。”渐离抬手招呼着。   “这会儿不打我了?”荆轲一本正经,渐离却知他那是取笑。   她赶紧接过荆轲手里的两个酒坛子,领着他坐过去,又将那一大盘烤虾都搁在了他面前,然后一本正经地站在荆轲旁边,行了大礼,朗声说道:“小女子愚笨,不知荆大侠深明大义,智勇双全,多有冒犯,还望大侠原谅。”   荆轲还没说什么,盖聂就先看不下去了,忙走过去想扶起来渐离,谁料荆轲倒是像跟他们杠上似的,冷冷说道:“她既要给我赔不是,哪有这么快起来的。”   “阿轲,差不多行了。”盖聂一个劲的给他递眼色,可荆轲跟没看见一样,仍是板着张脸,手指叩击着被封死的酒坛。   “那轲大哥你说,我怎么做才能弥补。”渐离自知理亏,垂了头,一副从容赴死的模样。   荆轲看着她,冰块似的脸微微化了一点,指着其中一个酒坛说道:“那你把这坛酒喝了,我就饶了你!”   渐离听了这话不禁笑了,原来轲大哥到底没有真怪她。   “荆大侠宽厚,小女子感激不尽,只是…这酒我现在没法喝。”渐离有些尴尬地向迷茫的荆轲指指自己的肚子,这倒弄的荆轲有些不好意思了。   荆轲忙扶起她来,嗔道:“你既有了身孕,怎么还动不动就跪的,还不过来好好歇着。”待几人坐好,荆轲不无惋惜地说道,“这可是王掌柜临走前特意留给我的佳酿,幸亏刚才没拆封,不然白瞎了这上好的燕云烈。”   渐离笑着低头朝着肚子,似是自言自语:“都怨你!害的你娘亲几个月喝不了酒!将来要敢不好好孝顺我,非得让你爹打死你不可!”说罢还轻轻地打了两下肚子,引得旁边两位大笑不止。   “几个月了?”荆轲问。   “我昨天才有了反应,具体的日子也没个数,总不会多于三个月。”渐离答道。   “那大概冬天就生了,应该还能赶上。”荆轲的神情有些落寞,“也不一定…”他嘟囔着。   “怎么?燕丹催你了?”盖聂皱着眉说道,“这种事也要催的吗…”   荆轲苦笑道:“毕竟夜长梦多,今年秋天不动身,就要到来年春天了,冬季大雪封山,那路哪里是能走人的,谁知道过了两季,天下局势又是变成了什么模样。”   “春天走就春天走,秋风萧瑟,太不吉利,也不是能走人的。”渐离着急地说道,“拖上两季又如何,早一天晚一天,天下不还是在打仗,有什么区别!”   “是不是我杀了秦王,这仗就能打完了。”荆轲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盖聂摇摇头,“我看不是,如今天下七雄仅剩五,另有卫国、中山国这样的蕞尔小国,可实际上却是秦国一家独大。现在秦吞六国之势显而易见,不日便可一统江山,若真的秦王死,秦国乱,就意味着统一的趋势被打破,天下又将回到那个群雄并起的乱世,试问那时哪国能向此刻的秦那般,数年间已灭两国?”   “聂,对于你而言,统一是天下大势所趋,可是…”渐离望向他,忽然很严肃地说,“你可有想过,我等燕国子民!和平的代价,是我们亡国!”   盖聂方才不过发表看法,却一下子忘了渐离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十几年的地地道道的燕人。自己在南越生活近十年,武功成后又辗转诸国,即便是后来定居榆次,在甘罗使赵之时,那里也被割至秦国了。本是无国无姓之人,又如何明白亡国之痛?   他还记得在琅琊的时候,渐离是怎样激动地描绘着自己的家乡,她看着蔚蓝海面上此起彼伏的洁白的浪花,都能想起家乡皑皑的白雪。而现在她终于回到燕国故土,却只能面对母国的灭亡了吗?   “可我始终不认为,刺杀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盖聂试图把话圆回来。   “好了。”荆轲沉默片刻,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其中利害,你们能想到,太子会想不到吗?”   “太子是为了他未来可继王位,他哪里管什么黎民百姓的死活?”渐离说完也有些疑惑,“可是他就不怕秦国的报复吗?秦王长子扶苏已成年,且有治国之才,如果他继位后为报杀父之仇令秦国大举攻燕,恐怕燕国会更快步韩赵后尘。”   “报复?”这个词显然触动了荆轲的神经,“对啊,如果报复,那么燕国怎么办!樊於期将军还未练好兵,这个时候怎么能…”他攥紧双拳,自己以前还为能行聂政专诸之事而兴奋不已,但实际上,这场打着为了燕国百姓和整个国家之存亡的旗号的刺杀,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成全自己吗?而代价是,自己以为是在拯救的燕国!   “对了!”渐离让聂的伤情急昏了头,都忘了告诉他们田伯的事,“我那夜曾经潜进田府,看到了田伯的尸体,他的脖子发黑,明显是被毒死的!”   “下毒?”荆轲攥紧了拳头,除了太子,还有谁能毒害田光。   渐离看他神色不对,便道:“也不一定是谁做的,也可能是‘刃’?”   盖聂看着他们,却说:“现在‘刃’与太子,不过是一丘之貉罢了。原本鞠武竭力反对刺秦,也是怕燕丹将国家毁了,让他也捞不到好处,如今又转头支持,想来已经想好,让什么人来当替罪羊了吧。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下毒还重要吗?”   渐离想到这里,忍不住狠狠捶了下桌案,愤慨道:“只恨田伯忠心于国,却沦为这些权贵的牺牲品,还有玉川…”   “别说了。”荆轲意识到,他必须要去找一趟太子。他要确定这个任务的意义。   盖聂看着匆匆离去的荆轲,又看了看落在几案上的两坛酒,又看向渐离,“你说有没有可能,燕丹是为了自己才派人刺杀的?听说他在秦国为质时,吃了不少苦。”   渐离听他这样说,也想起了当年在咸阳宫时听说的种种传言。好像是,燕太子与秦王自□□好,而当燕丹入秦为质时,却因什么大不敬之罪被秦王发落,受了莫大的屈辱。具体的事她虽不知,可也能想象太子对秦王的恨。   可作为未来的一国之君,将自己的喜怒置于整个国家之上,这实在是太恐怖了。   盖聂见渐离出神,便建议说去青山阁看看徐家二老,虽然提到默默和自己所中之蛊的事也是很沉重,但至少让她不至于过多的关心国家的存亡问题,而且还能让徐伯母给渐离开些安胎药,总是好的。   二人还在商量着是今日就去还是待到明天一早,便听见外头敲门,盖聂嘱咐渐离坐好别动,便去开了门。小仆只是给他了一卷竹简,说是邯郸来的信件。   “邯郸城破后还能有消息传过来吗?”渐离问。   盖聂摊开竹简,瞧着上面的字便明白了,笑了笑说道:“旁人传不来消息,她却可以。”   “她?你在邯郸认识的人?莫非是…柳絮?”渐离忙趴过去看那竹简,“她跟你说什么?”   盖聂顺势把她搂到怀中,抬起手指轻点渐离的鼻尖,“你紧张什么,她不过是和夫君攀了高枝,去了咸阳,让我以后不必给他们寄钱寄东西了。再者说她已有了身孕,你还担心什么?”   “我也有身孕了啊!”渐离虽听他这样说,还是忍不住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她不是不信盖聂,只是柳絮嘛,还是防着些好。可刚看了几句就被惊住,“秦王亲自到邯郸了?!” ☆、亡国   邯郸。旧日赵国的王都。   封闭已久的城门缓缓打开,一列战车在前,后又有百余骑兵,百余侍卫太监宫女,共同簇拥着一辆庞大豪华的由八匹乌黑健壮的骏马拉着的漆金马车。   听说这辆车当年是剑圣盖聂送给邯郸第一名妓柳絮的礼物,后来在柳絮从良时被赵国的宠臣郭开买下献给赵王,再后来,又作为攻下邯郸城的战利品献与秦王。   嬴政坐在黄金车里,他的手指抚摸着车壁,顺着金箔的纹路,挪到了车窗的帷幔。原本明黄色的窗纱已经依着自己的意思换成了玄色。   帷幔刚刚掀起一个缝,夏日燥热的空气便止不住的闯进来,使得他身边用来祛暑的冰仿佛都化的更快了。   外头乌泱泱地跪了一地的人。嬴政不由冷笑,这一天,终于来了。   “大王,到了。”大监许全抬手欲扶嬴政下车,而那位王上则大手一挥,自己从马车上下来。   对于这一天,他很兴奋。   “父王,这就是您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吗?”华阳指着车队前的一条脏乱的小巷子说道,“父王以前怎么会住在这么破旧的地方?这里简直不能落脚,不,简直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嬴政拉起女儿的手——他有十几个儿女,可这次只带了这一个孩子来,足以见其对华阳公主的宠爱——慈爱地解释道:“父王刚出生的时候,正值秦赵长平之战,我大秦在那一战中大获全胜,秦将白起更是坑杀数十万赵国降兵。你想,那时寡人作为质子,他们怎么可能善待于我?别说我了,就连当时燕国的质子,就是燕太子丹,也只能住在这里。”   华阳惊讶地捂了嘴,眨着一双含泪杏目,拉着嬴政的胳膊道:“父王,您受苦了。”   “好孩子,父王这不是熬过来了吗?”他转头看着跪在他身后,一袭缟素的前赵王迁,“现在,报仇的时刻终于到了!”   赵迁死死按住忍不住抖动的大腿,几乎匍匐在地上,惊恐万分:“秦王饶命!只要让我活着,我…罪臣什么都愿意做!”   “哼,你一个亡国之君,寡人指望你做什么?”嬴政并没有理他,这种窝囊废将来随便找个荒僻之地把他扔那里自生自灭便是。他还不配死。   嬴政让侍从都站在原地等候,拉着华阳走向跪拜的人群,俯视着那些蝼蚁般的贱民,一直走到巷子之中。他指着一间陋室对华阳说道:“看,当年父王和你奶奶就是住在这里。”   “那奶奶也一定很辛苦。”华阳说道。   嬴政也叹气道:“是啊,母后为了养育寡人,不仅要帮别人浣衣纺纱,还要忍受邻里的闲言碎语。你知道吗?当时那一条巷子的小孩,都打过寡人。”   话音刚落,他旁边就传来一阵尖叫,原来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竟口吐白沫,昏死过去,他媳妇一时手足无措,只能搂着丈夫嚎哭,看见嬴政盯着他们看,便是连哭也不敢哭了。   嬴政盯着那汉子片刻,忽然一拍脑门笑着说道:“哦,寡人想起来了,你是乔虎!”他仍是笑着,指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大汉,悄声对华阳说,“我十二岁生辰那天,差点被这小子带人打死!”   华阳不知父王此时心思,瞧着地上躺着的那个男人,想到他一介平民竟是曾经对他的父王——大秦高贵的储君、未来的王——这般不敬,心里顿时窜起一股火,解了系在腰上玩的马鞭,就朝着那男人和他媳妇抽去。   鞭子狠狠地砸在二人身上,妇人哭个不休,却还是下意识挡在夫君面前,男人虽是半昏迷,让这几鞭也抽醒了些,连连求饶。华阳一想到这些人欺负过自己最为尊敬的父亲,对他们可是一点也可怜不起来,边打边嚷:“我让你们欺侮我父王,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们这群贱民!”   “华阳够了!”嬴政拉住了她的手。   “父王,您怎么能对这些贱民同情呢?我帮您教训他们!”华阳愤愤不平地说道。   “打这种人,脏了咱们的手。”嬴政回身,示意侍卫们上前,简单吩咐了几句,“传寡人口谕,这一条街及附近几道巷弄的人都是寡人及太后的仇人,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他淡淡地撂下这句话,便背着手缓步离开了。   “父王等等我!”华阳快步跟上,可隐隐的,她听见背后传来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刀剑挥舞,还有哭泣与尖叫,浓重的血腥味从深巷里飘了出来,让她不由得定在原地,头也忍不住要往后摆。   “别回头。过来。”嬴政说道。这时华阳才注意到父王走远了,便连忙追过去。   那种声音,那种味道,还在她的身后此起彼伏。   “咱们该回去了。”嬴政上了车,向华阳伸出了手。   华阳立马撅起小嘴,明显的不乐意,“难得出来一次,父王怎地不让我再逛逛?”   嬴政也不恼,说道:“那父王下次出巡还带着你。”好容易把自己的小公主哄上马车,嬴政拍着她的手又说,“如今你天天地想着往宫外跑,待你将来嫁了人,住到宫外去了,便是想回宫一趟也不容易了。”   “父王又取笑我!”华阳气鼓鼓地说,却还是忍不住像只撒欢的猫儿似的,在嬴政怀里扑腾,逗得方才还一脸严肃的秦王哈哈大笑。   “不过父王,”华阳闹够了,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有想过要把女儿嫁给谁吗?”   嬴政摆出一副难过的模样,连叹了好几口气:“到底是女大不中留啊,我的小华阳十二三岁就想着嫁人,不要父王咯!”   “父王!人家跟你说正经事呢!”华阳挥舞着胳膊,愈发急了,“我不过问一句,父王就冤枉我,女儿巴不得一辈子不嫁人,就赖在父王身边呢!女儿之前为着养病,一直住在华林苑里头,如今可算回了宫,还想着多侍奉父王几年,您可好,拿这事来取笑我。”   正说着,侍卫长在马车前施礼道:“启禀大王,逆贼已全部剿灭。”   “做得好,退下吧,回宫有赏。”嬴政摆摆手,又将华阳抱得紧了些,温言道,“寡人才是舍不得你,也希望你能永远留在宫里,可是哪有女孩子不嫁人呢…”   “哎呀人家不要说这个啦!”华阳听了这些,便不由得想起远在蓟都的渐离哥哥,脸颊蹭的红了,“还是说说奶奶的事吧,父王给奶奶报仇了,奶奶的病肯定就好了。”   嬴政点点头,今日故地重游,他亦是想起当年母亲抚育自己的辛苦,好像曾经的恨意,随着时间也冲淡了,可是他们母子间倒好像是亘了一道沟壑,任凭双方做出怎样的努力,也终究回不到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   只希望这次回去,可以再使母亲稍稍宽慰吧。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嬴政回宫后不过一月,太后便因病薨逝。   马车辘辘远去,一对世上最为高贵的父女在车里快乐地聊着天,他们身后是紧紧跟随的上百的宫女、太监和侍卫,还有被兵士驱赶着前进的瑟瑟发抖的赵国王室众人,还有几条街巷的尸体。   当那辆黄金车到了城门,便要请秦王与公主下车换乘更具实用性的马车了。   “那父王要记得让他们把这架黄金车运回咸阳哦!”华阳一跃便下了车,快速地蹦上另一辆马车。   嬴政连连应承着,搭着许全的手正准备下车,刚把头探出来便觉不对,四周安静的可怕,他条件反射般的感受到危险的逼近。   果然,“嗖”的一声,一支利箭便朝着他的胸口飞来,嬴政反应迅速,一把推开许全,自己顺势跌回车里,那箭一下子钉在车前的一匹马的屁股上。   御马虽说训练有素,可是如此一击也忍不住发了狂。这一匹马受惊,引得相连的七匹马也乱了,随后,那匹受伤的马在剧烈的疼痛的驱使下,竟是飞奔出去,其余七匹本已躁动不已,让它这样一牵,也不得不随着跑出去,而这八驹在混乱下所奔驰的速度方向有所不同,以至于黄金车颠簸不休。   刚才偷袭之人仿佛找到方法,搭箭只射御马,且不伤要害,箭箭指向马屁股,不过又两箭下去,八匹马几如癫狂,纷纷飞驰出去,竟是将黄金车带向城门。   可当他再弯弓时,已经被侍卫擒获,那人也是宁死不屈,见无法挣脱,便索性咬舌自尽。   刺客已死,可嬴政这边,这样的架势常人哪里见过,谁都不敢贸然上前,几个忠心的侍卫拉住了车,却也拿疯马无可奈何,随行的两个专司御马的中车府官员还未近前,便让两匹马一人一蹄子蹬飞了。而为首的一匹马又发狠般的冲向城壁,眼看着就是要车毁人亡。   嬴政在车中颠得几欲呕吐,好几次差点摔出车去,随是不想撞上城墙,也不敢贸然下车,只好等马儿先撞去,自己再从车窗摔出去,只望那些侍卫能接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瘦高的青年男子从人群中奔来,竟是一把夺了在另一辆马车前吓哭了的华阳公主拿着的马鞭,又冲向黄金车,把住车后壁上的镂花,一下子翻上车顶,又快步走到车身靠前处,纵身跃到为首的黑马身上,用马鞭狠命勒住它的脖子,嘴里高声吹着奇怪的哨音,那马嘶鸣一声,整个身体后仰,男子一手抱紧马背,一手拔出佩剑割断缰绳,那马失了束缚,更是一路狂奔,青年也不拒,向边上一侧摔下马去,在地上滚了一圈边起身,迅速冲向另一匹发狂的马,勒脖子,割缰绳,一气呵成。   如此三回,马群已渐渐安静,侍卫连忙上前将嬴政扶下车来。   嬴政整了下衣服,方才可谓是丢尽了脸面,当然要有人为他的惊吓和丢脸付出代价。   中车府的人已经跪在他面前,嬴政愤怒地吼道:“寡人养你们有何用?关键时候还不如一个平民,还不快拖下去依律处置!”   在两人的告饶声中,嬴政背过身,亲自扶起刚刚救他的青年。   青年起了身,还是毕恭毕敬的,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声音有些颤:“草民赵高死罪,方才夺了公主的马鞭,又踩了御车,伤了御马。”说罢双手捧起马鞭,递向嬴政。   嬴政大笑道:“你救了寡人的性命,寡人岂会因为这些小事怪你。说,想让寡人如何赏你。”   华阳也没从他手里拿回马鞭,反倒随口便将这鞭子赏他了,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向赵高,说道:“你说你叫赵高?噗哈哈哈!”华阳拍着手笑道,“那不是跟十弟重名了嘛,完了完了你罪过大了!”   赵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又连忙低头认罪。   嬴政本没注意,让华阳这样一说,也是笑的更厉害了:“原来这样巧啊,寡人的救命恩人和寡人的儿子倒是同名了。巧合而已,何罪之有。这样吧,寡人让你随车队回咸阳,入中车府供职,专司御马如何?”   赵高转恐为喜,连连谢恩,“草民原本是个破落户罢了,驯马也不过是过去的喜好,不想竟蒙王上恩典,草民…惶恐。”   华阳扯着嬴政的袖子道:“父王你看啊,你都把人家吓着了,可得再赏什么才好。”   “再赏?好啊!”嬴政看着赵高,“你说,让寡人赏你什么好?可不许不要啊!”   “这…”赵高犹豫片刻,便鼓起勇气回到跪在后头的人群,拉起其中的一个极为美貌的女子,回到嬴政面前,“王上,这位是草民拙荆,小蝶。拙荆嫁来已有一年,如今也有孕三月,可草民家中拮据,一直送不了她什么名贵之物…还求大王开恩赏赐。”   嬴政低头看向赵夫人,当觉惊为天人,即便是荆钗布裙,却也难掩雪肤花貌,国色天香。恍惚间,嬴政还觉得她好像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秋水汪汪,含情脉脉。只可惜啊,已经嫁作他人妇。想到这里,他连忙掩面假咳几声,自己这堂堂秦王在想什么呢。   他这样胡思乱想时,华阳已经拔去头上的两支珠花,插在小蝶的发髻上。“好啦父王,这个人情我替你送了。”   “如此甚好,只是烦劳夫人一路颠簸了,待至咸阳,寡人还有赏的。”嬴政说罢便转身上车,华阳也忙不迭地跟过去。   “做得好。”见那两个关键的人走远了,小蝶看向赵高,甜甜地笑着说道,抬手轻抚髻上的珠花,她是有多久没感受到珍珠和白玉的触感了。   赵高拉起她的手,缓缓开口:“现在高兴还太早,咸阳只是第一步,我们的日子还长着呢,要等!”   小蝶顺势靠在夫君的肩上,“这人可是我找到,怎么样,是不是该表扬我呀?”   “当然。”赵高亦是笑了,“到底是‘刃’的刺客有本事,使得这计划格外顺利。不过你也别来邀功,还是我厉害。”   “是吗?”小蝶的眼睛看着向他们缓缓驶来的马车。   “还不是我当时眼光好,娶来这样一位贤妻。”   对于这样的调情,小蝶心里纵是嗤之以鼻,却仍能使嘴角勾起暧昧的弧度,“你刚刚说得对,这只是一个开始。”小蝶说罢便扶着赵高的胳膊,登上了秦王特意为她配的马车。眼见着夫君走向前面的御驾,笑意更浓了,只是笑着笑着,竟是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滑下。   当年那个在柳絮纷飞的春天,在轵城聂府深深的庭院中,在那个吹着《归人》的少年面前翩翩起舞的小蝶,终究是死了。   是她成为“柳絮”的那一刻,还是她答应了赵高的求婚的那一刻,或是现在?   原来“死”,可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车队出了城门,邯郸百姓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他们起了身,该开店的开店,该回家的回家。当然,也有一部分人冲向血洗的街道,哭喊着寻找亲人朋友的尸体。还有些人跪在地上,呼天抢地,感慨着亡国之痛。   亦有几个人窃窃私语,讨论方才的事。   “那个赵高啊,真是好福气,先是娶了个漂亮老婆,如今又讨好了秦王,飞上高枝咯。”   “呸,这个谄媚小人,赶紧滚了拉倒。”   “我怎么听说,赵高他媳妇是…是抱春居昔日的头牌柳絮啊。”   “咳,这事传了多久了,是又怎么样?他喜欢玩个别人不要的烂货,凭他自己开心去。”   “咱们还不如猜猜那个刺客是怎么回事呢!”   “肯定是公子嘉的人啊,他好像已经到了代地,跟旧韩国那些贵族在策划复国。”   他们聊了一会儿,便也散了。他们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赵国亡了。   哭的哭,死的死,闹的闹。人们就这么眼睁睁见证着,赵国亡了。 ☆、青山   “鞠武?”渐离站在青山阁的大门口,惊讶地看着从里面出来的那个人——鞠武身边还跟了几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其中领头的看铠甲样式应该是个高级军官。渐离一开始还为自己穿着女装而有些尴尬,可是想到如今双方算是彻底摊牌,自己的身份在他面前,也就没有隐瞒的必要了。   想到这里,她直接迎上了鞠武的目光,还不忘拉住盖聂的袖角,挑衅似的一笑。   可他眼睛里是什么?是恨吗?   他又在恨些什么?是只针对自己,亦或是还有聂,或是燕国上下。   “好久不见了。”鞠武走了过来,见着盖聂自动站到渐离前面,像座壁垒一般亘在他们面前,连那点礼节性的微笑都懒得摆出来,“我有几句话想跟她说,请你让开。”   “她人不是在这?你说便是。”盖聂纹丝不动。渐离也只管站在他身后,见他们这样僵持着,便道:“鞠先生有话快说,我们还要进去看望徐伯和徐伯母。”   “莫离,你我至于这样生分吗?”鞠武有些无奈地说。   “没有可说的我便进去了。”渐离道,说罢就拉着盖聂往屋里走,不欲与他多说。   “你确定不再站一次队?”鞠武冷冷抛下一句话,“今天是你最后的机会。”   渐离住了步子,回道:“我意已决,你才是该早点醒悟,不要忘记,你首先是一个燕国人。”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国!也是为了你…”鞠武说道。   “究竟是为了什么你心里不明白吗?”渐离看见他紧握的双拳,明白如今也是多说无益了,昔日的好友,如今也只能划清界限。   “他这样的人,你又何必与他多费唇舌。”盖聂说道,他轻抚着渐离的手背,尽量让她安心。   “一想到曾经也是总角之交,如今也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便不由感慨。”渐离摇摇头,“罢了,既然走到这一步,多想多说也是无益。”   正说着,便至了门口,还未及敲门,门边开了,里头站了位沧桑的老妇,满面泪痕,不仔细看都认不出这是徐伯母。而徐伯父坐在里面一个阴暗的角落,倚着架屏风,眼睛肿胀着,直勾勾地盯着门口。渐离瞧着那双眼睛,一开始以为他在诧异自己的女儿身,可很快发现他是盯着刚刚鞠武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伯父,我们来看您了。”渐离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是渐离啊,我换了装束您便是认不出我了吗?”可徐夫人只是“唔”了一声,再不说别的。   渐离在徐伯父那里吃了闭门羹,想来这两位老人受到的打击太大,即便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能平复心情。   “渐离,你别理他,默默去了后,我们一直…”见徐伯母先说了话,渐离便赶紧拉了她的手,温言道:“无妨,只求二老切莫过度悲伤,默默在天之灵,也不愿意看到父母日夜不安。还有,抱歉我们到现在才来,是因着…”   “无妨,田光先生…我们也听说了,很遗憾。”徐伯母打断她,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进屋说吧。”盖聂正扶着她准备进屋落座,却让徐伯母拦了。   “我们现在见不得刀兵。”徐伯母看着盖聂手中的龙渊,摇着头说道。   盖聂带了剑也是为了一路护卫渐离,不然哪有去吊唁还佩剑的道理,见徐伯母唤了门童小文来,便将龙渊交了他,三人也就进屋坐了。他又问道,“方才鞠太傅来这里做什么?”   见徐伯母仍哭泣不止,徐伯父沉默了一会儿,才勉强开口说道:“他告诉了我们,默儿的死因。”   盖聂与渐离听罢面面相觑,难不成鞠武良心发现,这么快就告知真相了?不可能,要不然他哪里可以完好无损的出来。   “都是那些秦国的狗兵,要不是他们,我的默儿怎么会死!”徐伯母突然叫道,撕心裂肺地骂了一通,又是伏在案上痛哭不止。   “秦兵?你们确定是秦国的士兵杀的默默吗?”渐离问道,她愈发地感到不安,如果鞠武想利用徐家夫妇的丧女之痛来完成自己的计划,那手段也真是太过卑鄙了,何况,默默是怎么死的,她和聂都清楚。   “若非秦国突然对楚发兵,默默为了守护闻笑堂,又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回了云梦,又怎至于牺牲?”徐伯父说道。当然他们一直在燕国,这些所谓的真相,傻子都能猜出来是谁告诉他们的。   “这恐怕也不过是鞠武的猜测,毕竟他也没有去过楚地。”盖聂说道,“我怎么听说,默默的死与‘刃’有关?”他暗暗希望,鞠武不要对徐家夫妇过分利用,或者说他的谎话还不至于无懈可击,否则,以徐夫人高超的铸兵技术和夏灵裳无双的医术,他实在想象不到会发生什么。   只是没想到一提“刃”,徐伯母拍案而起,愤愤道:“自然是和‘刃’有关!可‘刃’不也是秦国的走狗吗?否则,‘刃’的目的也只是闻笑堂,怎会派出百余死士夜袭楚营,致楚溃败。”   “可是秦国也受损不少。”盖聂道。   “可秦国精锐未曾受损,那不过是他们的苦肉之计。”徐伯父反驳道,见盖聂还欲再言,他抬手止住,又说道,“我知你们信不过鞠太傅,可这件事不是他说的,是从楚国投诚而来的穆缨将军处得知的。”   “穆缨?是今日鞠武身边的那个将军吗?”渐离问,见徐家二老点头,不由对那人多了几分鄙夷,什么投诚,还不是吃了败仗,怕落个马革裹尸的下场便逃跑了。不过,毕竟他是楚人,还是经过秦楚之战的,那个叛徒的话,在这种情况下,还真是比她和聂的话有说服力。   只是这下便不好办了,鞠武可是弄来个楚将助他蒙骗,而他们手中却毫无证据,而且现在鞠武先取得了二老的信任,他们又该怎么说。   徐伯父攥紧了随身的佩刀,又咬着牙说道:“我们夫妇皆为赵人,如今邯郸城破,我等亡国,国仇家恨,焉能不报!”   “聂儿,”徐伯母忽然抬起头,因为多日痛哭红肿的双眼死死地盯住盖聂,看着让人发毛,“榆次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经割给秦国,严格来说,你也是秦人。”   渐离觉出这话的意思,连忙说道:“伯母不要忘了,榆次连同太原之地入秦,也不过二十年的时间,在此之前,那一直是赵国的土地。何况即便他是秦人,如今也是安然住在燕国的领地,如今太子重用的樊於期不也是秦人吗?”   谁知徐伯母竟然冷笑一声,有些阴阳怪气地问:“你问问他,他心里把自己当哪国人?”   “晚辈从不属于哪个国家。”盖聂无视渐离扯袖子等一系列小动作,坦然答道,“我自幼辗转天下,还在南越住了十年之久,我后来定居榆次,也无非是喜爱那里漫山遍野的桃花,与那里属于秦国赵国都无关。”   而这时徐伯父也缓缓逼近,“纵然与国家无关,你敢说与你私人无关吗?”   “私人的话,聂可是恨透了‘刃’,这个不是全江湖都知道吗?”渐离说道,可话音未落,就见到盖聂看向她,比了个“快走”的嘴型。   “那是因为你过去以为,你挚爱的妻子为‘刃’所杀!”徐伯母亦是咄咄逼人,“若是聂傲尘未死,你与她岂不是夫妻同心,她可是‘刃’的护法呢!而且你不为了她,难道不为了你们的孩子吗?”   渐离起了身,下意识地护住了腹部,却还是忍不住出言反驳:“她已经死了,纵然活着,你凭什么说聂就知道!难道这个,你们也有证人吗?”   就在这时,屏风后面竟走出个男子,渐离瞧他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倒是俊美非常,仿佛和自己以前一样,也是一位女扮男装的美人。再看去,只见他手上持了一支箫,箫身通体碧绿修长,晶莹剔透,尾部还有芝草图样的装饰,难道这就是上次在邯郸让聂吃尽苦头的——菀芝箫?那这个男子难道就是,新郑张家如今唯一的后人——张良!   “我就是证人,盖先生是想对质吗?”张良浅浅笑道,语气淡然。   “良儿,她可是你姐姐!”盖聂瞪着他说道。张良的来意他也猜出了,一切能帮他复国的人,他都可以求助和利用,想来他是寄希望于“刃”的支持。只是盖聂没有想到,他会连姐姐还活在世间的事也作为自己的筹码。   张良也好像很配合自己不择手段的形象,把弄着菀芝箫,一副看好戏的神情:“她又不是我亲姐姐,真要说起来,她也不过是我的嫂子,大哥已经过世了,她也改嫁与你,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不过是说出真相。”   “那日我蛊毒发作,是你…”   “是我。”淑子也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手里还拿了一个小金盒子,“现在蛊虫还在沉睡,可是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小家伙就醒了。”   张良将视线移向渐离,“您就是高姑娘吧,我们不想伤及无辜。所以,你可以走了。”   渐离看到盖聂见了那盒子惊惧的神色,清楚这和那夜的情况完全不一样,这种时候,她绝不能走。   “快走。”盖聂小声说道。   “我不走!”渐离坚定地说,“他手上有你的死穴,我走了你便必死无疑。”   徐伯母也皱了眉,沉声说道:“你留在这里,无非是多死一个。”   渐离看向她,莞尔一笑,“伯母曾问我,是否对轲大哥芳心暗许,或许那时是有一点,可是此时,我所爱之人唯聂而已。我可以为了他去死。”   “别傻了,你还…”你还怀着我们的孩子!盖聂想说,却又怕他们的孩子因此成了威胁渐离的软肋。   渐离握着他的手,扬声说道:“我既已决定留下,也不能白死了,总该拼死一搏才是。”可一番宣言之后,她已挪到盖聂身后,有意无意地附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又说,“你还记不记得在抱春居时,我以璇玑筑对抗菀芝箫,你体内的蛊毒,不是也与烨焰鼓有关吗?”   盖聂已然拔出龙渊,将长剑横在他们二人之前,与其余四人隔开了一定距离,他小声回道:“你是说,再试试利用‘五音’?”二人眼神一对,便已明晰。   张良看着二人同生共死的恩爱模样,想起傲尘姐姐这些年的苦,倒是想假戏真做了,反正出了这个屋子,里头发生了什么外面也不知道,便是捬掌大笑:“好生感人,看来我不成全这段生死绝恋都不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讲真,我写成这样,居然还有这么多人看,真心感动。。。还好还好,快完结了 ☆、爆发   淑子的指甲盖里藏了使蛊虫兴奋的药粉“不夜”,只要顺着金盒子的缝隙洒进去,再加以那曲子,这只小虫子便能翻了天。张良也将菀芝箫置于唇边,这二人同时催发血蛊,到底是不好办。   可渐离记得上一次,她就赌赢了。   徐伯父将佩刀举起,那是他而立之年的作品,刀身轻薄却锋利无比,哪怕是在面前比划上两下,都能在脸上留下不浅的划痕。此时那刀已经照着盖聂的脖子劈来,就等着血蛊发作时一刀毙命。   霎那间,金盒子发出了剧烈的振动,一种难以描绘的恶臭缓缓渗了出来,张良也吹奏起。蛊虫刚苏醒之时,盖聂自身的不适感还算可控,他见着那佩刀顺着渐离的方向刺来,快贴上自己的颈部,忙左手拉了渐离闪过,将她一把推向张良,同时在她飞出的瞬间,右手拔下她束发的银簪,侧过身挡住了短刀的第一轮攻击。徐伯母见夫君一击未成,从怀中取出针灸包,拿了数枚银针齐齐射向盖聂。   江湖中素知徐默的铁简飞针百发百中,殊不知这“飞针”的绝活就是在母亲这里打下的基础。盖聂因着蛊毒发作的缘故,纵然已拼命躲避,却还有两针刺中他的右臂,胳膊一阵麻痹,手中拿的簪子也掉在地上。   而徐伯父的佩刀也杀了过来,盖聂之前一直以为徐夫人只会铸剑,今日才见识了他高强的武功。他算是明白徐默的功夫底子是继承谁的了,徐伯母教的无非是暗器把戏,徐伯父可是当真招招致命,每一式都是实打实的。若是平常,只怕能与他老人家大战三百回合,可是如今…   另一边,张良完全没有想到渐离会向他扑来,更加没想到她会压在自己身上,还拿出泼妇似的架势抢菀芝箫。   虽说那是个姑娘,可恰恰如此张良才不敢造次,他自己又是个病弱的身子,也没反抗多久,菀芝箫就入了渐离的手。   淑子看了这般情况,哪里管得了别的,忙过去把渐离拉开,渐离也清楚不可纠缠过久,趁着淑子来拉她的时候,便举起玉箫照着她的头狠狠敲了一下,疼的她撒了手,见盖聂已经将战局转移到一边,给她留了路,便慌忙跑了出去。   “良儿,你可还好?”淑子不顾头上的伤痛,忙将张良扶起来,紧张地问道。   “别管我,快去拿菀芝箫!”一句话没说完,便因着方才的冲击剧烈地咳嗽起来。淑子转头看去,渐离竟已跑到门口,她再想去追时,盖聂已经拼死将战局再转移到二人面前,隔断了她去追渐离的道路。   渐离一口气跑到外头的空旷地带,见自己算是暂且安全了,摆好吹箫的姿势,她自幼熟习各种乐器,吹奏倒不是难事,关键是吹什么。   上次在邯郸那个人是吹的《湘君》,这次张良吹的一听便知不是楚曲,应该是古郑国的曲子,也就是现在的韩乐,好像是《扬之水》。上一次除却最后没有降到宫音那个明显的“错误”,前面还有不同之处;这一次全程是高亢的羽调,显然也是不合常理的,其中该低到商音和徵音的地方全部消失。她必须要想起来,到底是哪几个共同的音改了!   屋子里随着蛊虫的苏醒,盖聂的颓势也愈发明显,就在他的胸口被佩刀抵住之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箫声。   “这首曲子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过。”淑子道。   张良也疑惑渐离在外头搞什么鬼,却也觉得这曲子明明没听过,却分外耳熟,他喃喃道:“莫不是…反奏?”可是还未等他细思,战况已然翻盘,此刻盖聂像是完全不受蛊毒的影响,右手一把扣住徐夫人的手腕,狠狠拧去,徐夫人毕竟年事已高,一把老骨头哪里受得了这番折腾,手中佩刀瞬间摔了。夏灵裳连忙又掷出几枚银针,也让盖聂一一避开。   “良儿你看!”淑子惊恐地看着手里的盒子,刚刚还在剧烈振动的盒子忽然安静下来,连方才弥漫在房间中的恶臭也消散了。蛊虫竟然在不夜散的刺激下还可以瞬间重新沉睡。   渐离终究还是凭借自己对音乐的强大记忆力记起了那日改编的《湘君》曲,以及这两首曲子的共同之处,包括其中改的每一个音和顺序,便将此曲倒着吹了一次,果然可行。   最后以一个太簇结了尾,她才敢看向屋里的情况,只是刚抬头便整个人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刚刚情势所迫,你可伤着了?”盖聂有些慌张地问道,还前前后后地看渐离是否受伤。   渐离看屋里众人都被点了穴道,这才放心地抱住盖聂,“我好好的,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再说你要不是一把将我推开,我恐怕也要死在徐伯父的刀下了,也不至于抢到菀芝箫啊。”说罢便用衣袖将箫口小心擦拭,然后放到门口,“我们陪你去拿龙渊便回去吧。”   还未说完,小文已经吓得自觉来送还龙渊剑了,所谓送还,也不过是将它放在离二人数丈远的地方。   “只是这样一来,便是与徐家二老彻底决裂了,还有良儿和淑子也…”盖聂拿回龙渊,携渐离离去,也是忍不住惋惜,“总该想个法子,彻底解决了鞠武才是。”   渐离也是满腹心事,“怕只怕,他现在要对付我们了。”   盖聂道:“要不我们现在就回榆次吧,至少先把你送过去。”   “不行,至少要等到轲大哥事成。”渐离几乎是脱口而出,“还有玉川、田伯,我们总不能这个时候离开,让他们枉死了。”   “我可以留下来,面对这一切。”盖聂握紧她的手,“我只是不想让你再经历危险。”   “那你也该知道——”渐离掩住了他的嘴巴,“让我丢下你,想都别想。”   “啪”的一声,张良的左脸颊上便多了一个掌印。淑子忙扶他坐下,又过去拉开了傲尘。   “姐姐别怪良儿,蛊虫是我催动的,要怨怨我!何况这是在客栈,姐姐是想要惊动旁人吗?”   “淑子,你不必为我开脱。”张良揉了揉疼痛的脸颊,那一巴掌当真是厉害,连牙都有些松了,但他清楚,傲尘若是真动了气,使了十足十的力量,自己的头颅恐怕都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傲尘仍是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阴沉沉的声音从她口中缓缓发出:“我说过了吧,不要去找盖聂的麻烦,顺着鞠武的意思,让徐家夫妇同意为刺秦一事出力即可。”她俯下身子,声线愈发阴森冷酷,“这就是你合作的态度?”   “良儿,快跟姐姐认错!”淑子看这架势早已吓坏了,生怕良儿有个好歹,可任她怎么喊,二人却仍是剑拔弩张,谁都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   这样的对峙持续的时间也不长,不过片刻,张良突然笑了,“姐姐您可误会我了。”就在淑子稍稍松口气的时候,他又昂着头缓缓说道,“我不仅仅要杀了盖聂,也要杀了高莫离!既然您也竭力促成刺秦,那如何不知,盖聂和高莫离是这个计划最大的阻碍吗?您以为他们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挚友去送死?”   傲尘见他这样坦白,自己倒又不好说什么了,难道要将自己真正的计划和盘托出?那样的话,依张良如今的性格,只怕转过头就倒戈向鞠武或者燕太子丹那边了吧。何况这其中还夹杂着关于寒儿的私心,难道指望着他们在这方面理解自己吗?   她想了想,现在该换个思路让他们完全配合,虽然具体该怎么做还没有一个万全的打算,不过她已然想好了从哪里入手。   “不过高姑娘嘛,我还真是小瞧她了。”张良冷笑道,“我以前以为她不过是空有个好看的皮囊和有那么一点才艺,不想她还挺聪明的。唤醒蛊虫其实药物刺激是一方面,通过乐曲的刺激也是很重要的,她居然统共只听过两次,就可以从几百个音调中找出控制血蛊的三十二个音,并想到以反奏回击,当真厉害。”   淑子听他这般夸一个女乐师也是有些不悦,小声嘟囔着:“她怕是也就在音乐上还有点小聪明了!”   傲尘看张良的神情,是真心佩服渐离在音乐上的造诣,对于她的安危也稍稍放心了。   不过她也要嘱咐一下这二人,“你们出去了可别莫离莫离的叫了,我是不想你们误会什么才说了她的真实身份,若是暴露,后果不必我说。”   “姐姐说的是她的后果。”张良对于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到底是无所谓的,但是现在想想,那个女人倒也不是一点利用价值也没有,“我当然不想她那么早死,上次菀芝箫输了璇玑筑,这次箫在我手上,可没那么容易输。”   待傲尘走后,淑子才将心头的不悦略略发作出来:“我可好久没见着,良儿你这么夸别人。”可话还未说完,便注意到了张良的脸色完全沉下来,早不复方才的热络。   “我只是在想,”张良抿了一口眼前已经凉掉的补药,“该怎样利用她特殊的身份。”   “药凉了就别碰了,我待会拿下去再热过端给你。”淑子边收拾着药碗边似自言自语地说道,她比谁都明白他心里满装的是什么,比起一个陌生人,他现在的状况才是自己最担心的,“你利用她能做什么?别说尘姐姐都嘱咐了,何况,她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罢了。”   “可她是盖聂和鞠武都喜欢的女子,是荆轲的挚友,更重要的是,她是从秦国来的。”这条线理清楚了,其他的安排就好做了。   “可若是再让姐姐知道…”淑子有些担心。   “你放心,这次借的刀,她肯定不会多说什么。而且,我这次不想害死谁了,大家都活的好好的不是很好吗?”他抬头看向淑子,见她仍是一头雾水的模样,倒也是笑了。   出去的傲尘完全不知道这对夫妇的密谋,不过她也有自己的隐瞒。这两口子是有本事,但是太不可控,一不小心这俩帮手就成了撕咬自己的狼。   相比于张良夫妇,她计划中的另一对夫妻就靠谱多了。 ☆、身份   这件事后的第三日,盖聂请了位名医,隔着床纱给渐离诊了脉,她已经有孕两月,脉象圆滑流利,应是个健康的孩子。   “那明年二月许是就能生下来了。”大夫走后,盖聂欢喜地拉着渐离的手说道,“最好是一儿一女,就一个也不要紧,我们将来反正还是要生的。”   “呸,这生几个还能自己定啊?”渐离害羞地掩着脸笑道。   二人正讨论着孩子的事,便听到外面有人叫门。开始还略有些紧张,可当来人出现时,到底是放下心来。   “轲大哥,还不快进来。”渐离忙向荆轲挥手,盖聂也拉他落了座,还吩咐着下人上点心。   如今他们和荆轲,是真的见一天少一天了,而且自从上次荆轲去与太子面谈之后,虽未向他们明说谈话的内容和结果,可太子却决定将太子府隔壁的别苑扩修,取名“荆馆”,作为荆轲的住所,除了屋子,还有黄金百斤,美女三十,珍奇宝物更是成车的堆进去。不过至于是真心要礼遇门客,还是监视,恐怕这位太子也说不明白。   “我今天来就是跟你们辞行的。”荆轲看着他们惊愕的模样,苦笑道,“别误会,我只是下午要搬去荆馆,至于那个计划,时间还没有敲定下来。”   盖聂不由叹了口气,拍拍荆轲的肩膀,小声说道:“你现在在我这里,还是有转圜的余地的,若是真搬到太子眼皮子底下…”   荆轲则是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啊,怎么会后悔呢?”   渐离隔着轻纱,亦是感慨,大哥再说这话时,已无曾经在街市上侃侃而谈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在田伯灵前的义愤填膺,有的只是一个仿佛得知行刑日期的死囚般的绝望与颓废,刺杀于他也不是口中所说的“聂政、专诸之大义”,不再是他的梦想,而不过是种种原因促成的错误的命运。   他又突然开口:“今天,‘大燕的十四公主玉川’嫁去匈奴和亲了。”荆轲看向二人,他一向冷面木讷,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今天他的表情算是丰富的,他一直在微笑,笑的背后却是看不明白的含义,“你们不必这样看我,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比你们以为的都多。田伯死了,玉川死了,再加上之前的默默,这些人是谁害死的,我心里有数。我还知道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   “阿轲,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   屋里的气温仿佛一下子冷了下来,马上便是立秋,燕国夏天短暂,稍纵即逝,这会儿,是起风了。   在骤起的秋风中,外头传来了太监的声音,是太子和鞠武到了。   “他们来怡心院做什么?”渐离迅速翻身下榻,匆匆穿好鞋子,又去旁边的衣架上翻男装。   盖聂突然想起,“坏了,渐离的几套男装都在田府!如今再拿也是来不及了。”   荆轲把门偷偷开了一条缝,太子一行已然不顾阻拦进了后院,而且不只他和鞠武,二人身后还跟了两列全副武装的士兵,看这规模阵仗,想来至少百人。而且太子要来找他的话,在田府等待,再吩咐个太监来这宣旨就好,断断到不了闯怡心院的地步。   “我去外头应付一下,你快带她走。”荆轲说罢便迅速出了门,在十几步外截住太子。   “荆轲见过太子,若是搬到荆馆一事,您派个人说一声便是,怎地劳您大驾…”   “荆爱卿,”燕丹的声音阴郁的可怕,“你让我太失望了!”   荆轲不抬头也知道燕丹此刻有多么愤怒,至于愤怒的原因,当他的余光停在鞠武弯起的嘴角处,便有些明白了。   燕丹瞪着他,继续以那种半威胁半恐吓的声音说道:“你是本宫亲自甄选出的人,本宫将此大计完全托付于你,而你呢?你居然,居然和秦国派来的细作鬼混在一起!”   秦国细作?这个罪名扣下来,便是九死一生了。鞠武,果然够狠!   也就在他想着对策之时,那百余兵士已经将怡心院围了个水泄不通,这下子阿聂和渐离也是难以离开了。   “禀太子,盖先生与轲的友谊已近十年,他是断然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荆轲的手心已然出了汗,现在自己能做的,还是拖延和试图说服太子,尽管希望及其渺茫。   而此时鞠武竟换了一副严肃的神情,仿佛是在大义凛然地斥责藏匿在燕国的不法之人一般:“盖先生是江湖中的剑神啊,是举世敬佩的大侠,太子圣明,怎么会冤枉盖先生呢?太子要拿的犯人,是高渐离。”   “渐离?”荆轲抬了头直视鞠武,只是后者并无丝毫愧疚或是不安,渐离和鞠武乃总角之交,何况鞠武喜欢渐离他也知道,那样的话,他竟也下的了手?!   “荆先生怕是还不知道吧。”鞠武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高渐离早就死了,屋里那个,是其姐高莫离。您不知道这高莫离什么来头吧?她可是秦王曾经的宠姬,如今假死,女扮男装千里迢迢来了蓟都,您敢说她不是为了刺探情报而来?”   这些话一字不漏的传进房里,渐离已经换了女装,一头乌发散在肩头,左右现在他们都知道了,自己再假扮也没什么意思。   “门窗都封住了,”盖聂已然取了龙渊,“我带着你现在就离开,一会儿可能有些杀戮,你放心,我…”   “他是太子,你难道要杀了他带我走吗?”   “不可以吗?他是燕国的太子,榆次是秦国的地盘,我们速度够快,今天就能出了蓟都。”   渐离透过窗纱看着外头的架势,摇摇头说道:“逃走也只是权宜之计,纵然燕国不会追捕,那么‘刃’呢?沈北芜的人可能就藏在附近。”   盖聂从她身后轻轻伸手搂住,他如何不知道这些隐患,可是现在他能怎么办呢?难道要让那些人平白给渐离安一个死罪抓她去吗?   渐离也握紧了他的双手,深吸了口气才艰难地说道:“聂,其实现在可以…让他们先抓了我去…”   “我不能让你冒险!”盖聂搂的更紧了。   “你听着,鞠武可能不会为难我…”   “不行!”盖聂近乎是嘶吼着,他是剑神和剑圣啊,是天下武功最高的人,他怎么可能救不了自己的妻儿…怎么可能…   “聂!我为了你死也甘心,我相信你也如此,可是不能这样,因为一个细作的罪名冤死!”渐离转了身,深深地吻住盖聂,眼泪簌簌落下。   “或许,阿轲可以救你…”盖聂呢喃着。以目前的情况看,这些人中,荆轲是太子唯一不会动的人。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有了个主意!”渐离抚上自己还平坦的腹部,破涕为笑。   “里面的人,若是再不出来,本宫可要命士兵硬闯了!”太子的声音冷冷响起。可其实他说这话时,已经挥手示意士兵破门了。   荆轲按住了腰间的溯鸣,视线迅速锁定那扇大门,只等破门那刻,为了自己最好的两个朋友,鱼死网破!   只听木门重重一响,几个离门近的士兵都被屋里瞬间释放的力量卷起摔远,而从大敞的门里,盖聂执着龙渊,剑尖直指太子一行,渐离则穿着一件浅色的女式常服,散着头发,立在盖聂身旁。   “哼,果然是女子所扮,盖先生是要包庇这个细作吗?”燕丹仗着自己人多势众,何倒也不惧龙渊明显的威胁。   而盖聂听过他这般得意的话语,虽说心中愤懑,也只得先收了剑,可却未让龙渊入鞘。他缓缓说道:“我只是在保护嫂子罢了。”   话音一落,渐离便迅速冲到荆轲身边,唤了声“轲大哥”便立即将其抱紧。   荆轲一时之间也是愣在原地,更不要说太子鞠武等人。只是渐离轻轻拉了下荆轲的胳膊,怕露了馅便赶紧接着说:   “方才的话民女都听见了,民女是女儿身不错,可那也是因为我一介女流,又不会武功,只得女扮男装,浮沉江湖。至于什么秦宫,什么姐弟的,都是子虚乌有。民女冤枉,请太子明鉴!”说罢也是匍匐在地,头磕在砖地上不敢抬起。   “你还在这里狡辩,本宫没有证据,怎么会随便冤枉平民?”燕丹怒意不减,对于渐离的这些不痛不痒的解释丝毫没有兴趣。   “既然如此,民女甘愿受一切责罚,只是…”渐离咬牙道,“只是求太子开恩,让民女生下荆轲的孩子之后再做处置。”   “你说什么?”鞠武惊道。   荆轲猛回过头看了眼盖聂,见其只是阴着脸轻轻地摇了两下头,便也只得沉默,等着渐离把话圆回来。   “启禀太子,民女自来蓟都之后,承蒙轲大哥照顾,两情相悦,早已…私定终身,结为夫妇。”这番假话说出,渐离的双颊已经红的发烫,所幸她的脑袋近乎贴着地面,也没人注意自己的脸色,“民女如今已经怀孕两月,自己也知道,轲大哥即将要去完成一件非常危险的任务,这个孩子,就是他唯一的血脉。昔日严仲子请得聂政刺杀韩傀,赠其黄金田地美人等等,一美人有孕,后聂政功成牺牲,严仲子抚养他们母子长大,是为如今轵城聂家先祖。民女希望太子效严仲子故事,为荆家留下血脉,八个月之后,要审要罚要杀,民女任太子处置。”她刚刚说完,荆轲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忙将渐离扶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外人看上去分外恩爱。   一番话下来,倒真真是滴水不漏,即便太子生疑,为了这个孩子也不能轻举妄动,至少为自己争取到了整整八个月的时间。   而鞠武对于这样的变故自然是不悦,他必须把局面扭转到自己可控的范围内,“若真是荆壮士的骨血,太子不计前嫌,照顾你们母子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这孩子真的姓荆吗?”   “这孩子是谁的难道你比我更清楚?”荆轲说着,也将溯鸣横至胸前与众人保持着距离。   “或许我真的比你清楚。”鞠武似笑非笑着,将目光投向盖聂。   “阿轲,”盖聂不愿迎上鞠武那种捉摸不透的眼神,便别过头去配合荆轲和渐离,“你昔日告诉我渐离的身份,让我务必保护她,事已至此,你也不该为着担心旁人的议论而不负责任。”   “阿聂你说的是,我以后断然不能让渐离受半点委屈。”   “轲大哥怎么这么说,为了你和孩子,我什么都愿意做…”   “够了!”太子厌恶地呵止,看着这些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就不由得想起那个在自己为质期间抑郁而终的太子妃,还有那个自己恨不得手刃的“朋友”,本来让细作一事弄的烦闷的心情现在更是乱如麻。   “不管怎么样,荆先生的骨血要紧,这样吧,就让高姑娘搬去荆馆,好生安置。”正好把他们都放到眼皮子底下看住了。   “渐离怀着身子,怕是不方便。”盖聂说道。   “盖先生还真是关心你这位嫂子啊。”鞠武尽量平缓地说,“不过,既然高姑娘无罪,那么燕国的机密是怎么泄出的呢?我记得,盖先生是秦人。”   果然,鞠武还留着这一手,他的目的,还是在盖聂。   “怎么,高姑娘心疼了?”鞠武盯着渐离,看着她完全暴露了对盖聂的担忧,一字一句地说道。   “太子,鞠太傅,盖先生是好人,他是轲大哥的好友,也一直对我颇为照顾,他…”渐离像是条件反射地辩驳,可说着说着就明白了,自己说这些也没有用,反而容易让人起疑。   燕丹还安慰着:“先生放心,您可是江湖上的风云人物,丹怎敢为难你呢?只是去询问一些情况,问完了,丹自当设宴请罪。”其实燕丹心里是很瞧不上这种心气高还游离于诸国的武林人士的,不过以盖聂在江湖中的地位,他还真不好下手,不过倒是可以让他吃点苦头,再找出他的弱点,让他为自己所用。   盖聂也明白如今的状况,渐离有荆轲庇护,暂时是不会有危险了,至于自己,便好办了。   “宴,就不吃了,太子想问什么问就是,在下奉陪。”盖聂说罢,便径直向燕丹走去,看着一旁那个头低下双手却抬起的小兵,也很配合地交出佩剑。   离开前,他转过头,看着身后那两个人,好容易挤出一个笑容。   “很快回来。”一个口型。   “聂…”渐离心里悄悄唤着那个名字,唤了千次万次,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随着太子一行离开。   她还知道,从今天起,高渐离这个身份也成为了曾经,她又变成了高莫离,荆夫人高莫离。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从下章起女主又叫回高莫离了,大家可以脑补女装莫离啊,虽然前几章已经开始穿女装了…… ☆、打探   “夫人,您午膳用的不多,吃点点心吧,不然晚上要不舒服的。”心蕴把点心放到花园的石桌上,她原本是在宫里伺候太妃的,日日伴着位年老脾气怪的婆子,十五岁的年纪,却一下子能看到生命尽头的模样。三天前,她的命运才像是有了转机,她和其他十一个女孩子被带到太子府毗邻的一座宅院——荆馆,应该是最近才修起来的。   而她的工作,则是十二个时辰盯住一个孕妇,听说她是太子极其重视的一个门客的妻子。其实管她是谁呢,怎么着都比原来的日子好过,女主子怀了身孕,性子倒是极好,从来没打没骂,而且还时不时的给些赏赐。   心蕴喜欢这份工作,也喜欢这位夫人,可是唯一奇怪的是,这位夫人好像一直都很不高兴,搬来荆馆这几天,从来没见她笑过。老爷也很关心她,甚至还把太子送的美人都遣走了,宫里还天天往这儿赏钱赏衣服,自己伺候的也真的很尽心尽力啊,夫人怎么还闷闷不乐的?难道是因为早上的那把筑?跟太子说,让他送更好的便是了。   这不,这会儿又盯着天上的大雁出了神。   “夫人,您…在想什么?”她壮着胆子问道,“是点心不合胃口,还是婢子…”   “没什么。”莫离看那孩子担心的模样,勉强抬手掰了块糕饼,塞进嘴里,细细嚼了咽下,“我只是看着天上的雁群,一字排开,向着遥远的南方飞去,若非燕地苦寒,怎么刚一入秋,他们就急着走呢?”   心蕴哪里明白其中的意思,只得顺着夫人的话往下说:“雁群南飞过冬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夫人为何要为这样的事伤心,左右明年春天,他们还会飞回来的。”   “还会回来吗?”莫离看那大雁消失在苍穹青云之间,也便低了头,又去看地上泛黄的落叶。   三天了,聂大概是被关进了廷尉府审讯,可是这么久还毫无音讯,她和荆轲都被太子和鞠武监视,今日荆轲被太子召进府中赴宴,也不知道能不能打探出些消息。   更让她担心的是,今天早上璇玑筑上的那块晶石又闪了几闪,之后竟裂成碎末,从筑身上脱落下来。   “我现在恶心的厉害,你把点心拿下去,和几个姐妹分了吧。”莫离道。早上璇玑筑的异样还历历在目,她哪有心情吃东西。   这哪里是恶心,明明是心里有事,心蕴这样想着,也就脱口说了:“夫人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不妨告诉婢子,婢子或许可以帮帮夫人呢?”她见着莫离的眼睛里难得有了些神采,也替她高兴,“纵然婢子卑微,不能为夫人分忧,夫人也可以跟婢子说说,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我能说给你听吗?莫离看心蕴那天真的模样,可她现在能相信谁呢,何况这个丫头还是宫里来的。只是,说不准能从她那里打探到一些消息。   “你以前一直在宫里吗?怎么被派遣到我这里了。”莫离尽量让语气放缓,以免吓到那孩子。   心蕴听见主子问话,忙站直了,一本正经地答道:“禀夫人,婢子十二岁入宫,原本在北宫中侍候太妃,几日前不知为何,王上身边的大监来了北宫那种冷清的地方,选了婢子等十二人来侍候老爷夫人。”   特意从冷宫一般的地方选人吗?也对,冷宫里人人都是混吃等死的,一些跟了犯错嫔妃的宫女更是连北宫的大门都出不去,自然对宫中诸事知之甚少,也就不怕莫离自己打听了,反正什么也问不出来。   这个信息让莫离很是泄气,可是她仍不愿放弃这一丝希望。   “你在宫中,可有亲人朋友什么的,你来我这儿这么久了,可想他们吗?”莫离又问。   谁想到不问还好,一问倒是惹了心蕴的泪来,她边拿袖子拭泪,便哽咽着回莫离的话,“当年,婢子家乡遭了蝗灾,家里人都饿死了,婢子一个女孩子,恰好宫里招人,婢子因着长的还算顺眼被选中,可后来竟被派去侍奉太妃,婢子还以为,一辈子就要老死在冷宫之地了…”说道这里,她哭得更厉害了,莫离取了自己的手帕,递与她擦眼泪,心蕴哪里敢收,只敢拿胳膊擦了泪,继续说,“其实宫里原本也有位姐姐对我极好,她叫丁香,是伺候玉川公主的。”   丁香!莫离记得她,那些人棋差一着,没想到心蕴竟然与玉川的贴身侍女是姐妹。如此,便好办了。   心蕴还不知莫离心思转了几转,仍是边哭边说:“后来没想到,她竟随了玉川公主远嫁至匈奴,背井离乡的,那些蛮子又非良善之辈,夫人您说,这老天爷怎么那么不公平啊…夫人?”   说了这么一大通,心蕴才反映过来,不是自己鼓励夫人说出心事吗,怎么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在说啊?坏了,这下子夫人肯定生气了。   正准备跪下赔罪来着,自己的手竟被莫离一把握住。   “夫人这是?”   莫离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万一对方是太子派来诈自己的呢?   “咳咳,那个…我也想起了自己过世的亲人,刚刚吓到你了吧。”莫离见心蕴神色无异,才继续试探着,“既如此,乐安宫里的娘娘也该待你不错,把你调到那里伺候不比出了宫强?”   心蕴撅起小嘴,有些不屑的说道:“婢子才不稀罕去乐安宫呢!”   莫离倒是也有些奇怪她的回答:“哦?我听说乐安宫主位是位夫人,在她手下,每月俸禄赏赐可是这里的三倍不止呀,你竟不愿?”   心蕴乖乖答道:“如今王后之位久旷,清夫人又列三夫人之首,执掌凤印,何况她又是旧周国送来的,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在她那里,单是平日的赏金,便比大王那里的月俸还高些。”   可她话音一转,又苦了脸:“可这位夫人也是最不好伺候的,丁香还在宫里的时候,就跟我抱怨过。清夫人的脾气很怪,平日里宠玉川公主能宠上天,待红梅姐姐还略好一些,对其他的下人便…便如母老虎一般,非打即骂,所以人人都谨言慎行,不敢稍有差池。”   “如此雷厉风行,也不怕底下人怨恨,甚至是投奔了别宫娘娘。”莫离支着头,坐在了旁边的软垫上,竟让心蕴的故事引进去了,亦还留心着关键的信息。   心蕴吐了下舌头,附在莫离耳畔小声说道:“昔日王后在时,夫人身边一个叫丝丝的,暗地里当了王后的眼线,后来被王后提拔了,结果有一天,丝丝的尸体就出现在北宫里的一口枯井里,她的嘴被生生撕烂了。这事儿当年闹的可大了,后宫里几乎人人都知道,就是没证据,也没人敢去查证据。”   “清夫人竟这般厉害,连燕王和王后也管不了她吗?”   “那个…婢子也是听丁香有一次酒醉说的,婢子说错了,夫人可别怪婢子…”   莫离拉着她坐下,笑道:“我不过是闷极了,想听你讲故事而已,什么怪不怪的,快快讲,我就喜欢听这样曲折离奇的故事。”   心蕴一看莫离笑了,还以为是自己讲的宫中秘事多么吸引人,高兴地恨不能把这几年看过听过的全说一遍:“丁香姐说啊,清夫人有一样宝贝,能助燕国强大,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什么宝贝?”   “这个…婢子也不明白。只是有一段时间,清夫人房间里总进来些奇怪的人,虽穿着宫女太监的衣服,也是见过的人,可总有些奇怪。哦,有一次,是御膳房的小宝来,丁香姐跟他打招呼,可他理都不理,他还借了丁香姐两吊钱呢,估计是不想还了,以后再没搭理过我们,跟换了个人似的,您说,为了这点钱至于嘛…哎呀,婢子跑题了,对了,还有一次,她随玉川公主给清夫人请安,听见夫人和红梅谈论起那宝贝,好像是什么,什么人?嗯,是个‘人’字,公主一开门,她们就不说了。”   人?难道是…   “刃!”   “对对对!就是这个!”心蕴一拍脑袋,也是笑了,“果真是宝贝,连夫人您都知道!夫人,这个‘刃’是什么呀,是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藏啊!”   “那不是宝藏,”莫离皱眉,低声说道,“那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兵器。”   “原来是这样啊。”心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难怪丁香姐说,连鞠太傅也来问呢。”   “鞠武?!”莫离强稳心绪,“他是外臣,关心后宫之事做什么?”   “应该是太子的意思吧,谁都知道鞠太傅是帮着太子的。当时玉川公主远嫁不也是太子一意促成的吗?”   不,他怎么可能帮别人,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   是了,清夫人也是“刃”的人,那些奇怪的太监宫女,大概是她用易容术安插进来的。不过现在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自尽了,谁知道她会怎么想,有可能她会认为是“刃”的错,当然,也有可能她会像被鞠武误导的徐家二老那样,沦为一颗棋子。   其实从另一方面看,也难怪刺秦这样重大的事,鞠武都宁愿交给外人,“刃”的精英刺客杀手,那些都是他的资本,还要为他的□□做准备。以“刃”的能力,再与清夫人里应外合,鞠武要行田襄子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清夫人大概是将“刃”包装一番,使得燕王天真地认为,拥有了这个女人,就相当于拥有了一支强大的军队。也难怪清夫人年老无宠,现在周国也早就亡了,却还在宫中享有极高的待遇,连玉川也丝毫不知宫中险恶和基本常识,完全是被自己的母亲宠惯坏了。   理清楚这些,莫离却更加忧心忡忡,局面显然比她想象中要更为严峻,现在能做的,就是争取到聂傲尘,再通过她让清夫人来帮忙,慢慢架空鞠武,至少第一步,先把盖聂救出来。只是,纵然傲尘愿意站到自己这边,自己现在又怎么联系她呢?   她还想着该如何利用这些人的关系救出盖聂,便听得心蕴向她身后的方向唤了声“老爷”。   这一下子可令莫离安心不少,“轲大哥,你可回来了。”   可是荆轲也只是摇摇头,使得莫离一下子又丧了气。   “太子一点不肯松口,不过他的意思,大概是要跟阿聂耗着,找出他的弱点,迫使他同我一道…”荆轲亦是忧心忡忡,“阿聂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就怕太子为了让他松口,再动了刑。”   “动刑?他敢!”莫离惊呼,“聂可是江湖公认的剑圣,他是想挑战整个江湖吗?”   荆轲突然想起宴席上的那一双手,和那一双眼睛,还有那一番话现在还有些隐隐作呕,苦笑道:“你信不信,就是阿聂真死了,他们也能把江湖诸人的怒火烧到秦国。”   对啊,没有什么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莫离跌坐回原位,心里头焦急万分,却也只能抚着额头叹气。   “老爷和夫人真的不用婢子做什么吗?”心蕴低着头,声音也是发颤的,可是她还是说出来了,“有个人吩咐婢子,夫人有任何异动,要第一时间告诉他。夫人方才问了婢子那么多,如今又是这样的反应,难道这是正常的吗?”   心蕴憋了整整三天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她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宫女,可她也不傻,今天夫人表现的确实是太明显了。可她也相信自己的判断,夫人瞒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可是夫人,绝不是坏人,总比那些把自己在宫里唯一的朋友祸害到地狱般的地方,又强迫自己做人眼目的家伙好太多!   “心蕴,你知道了太多你不该知道的。”荆轲握剑的手收紧,就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就将她吓得双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她不是坏人,刚刚她告诉了我很多有用的事。”莫离扶住她,“她真的可以帮我们。” ☆、营救   心蕴提了个菜篮,提心吊胆地往大门口走。   “我是伺候夫人的,出门帮夫人挑些胭脂水粉。”她小心翼翼地瞎编,眼睛也不敢抬起一下。   “现在都下午了,这些事我们改天会吩咐别人办的。”一个侍卫说道,“你回去接着伺候吧。”   果然不对,下午又不是晚上,而且不过是买东西这样的小事,哪有连丫鬟也不让出门的。心蕴壮着胆子,昂起头反驳:“夫人怀了孩子,孕妇能用什么样的脂粉,你们这些大老爷们知道什么?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们担待的起吗?”   见那几个侍卫有些动摇,心蕴也换了和缓的语气:“我也就是个帮忙跑腿的,几位大哥行个方便,回来在夫人那领了赏钱,少不了你们的。”   侍卫们念叨一通,想着上头只说把屋里的人看住了,也没说不让丫鬟出门采买,又想到还有赏钱拿,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躲过了那些侍卫,她便赶紧加快了步子,回忆着夫人给她讲的路线,一路走到霁云别馆。   见门口还有看门的门房,心蕴上前问道:“您家主人在吗?”   看门的是个老头儿,心蕴还未问完,他就摆着手连声道:“出去了,不在。”   该死的,夫人特意嘱咐过,怎么人偏偏就不在呢?想到夫人还等着自己回信,她也就顾不得其他,先进去了再说。   老头儿自然要跑出来拦她,二人在门口的争执声,倒是真招了人出来。   心蕴低头看去,是一个约莫五岁的女孩,穿了一件鹅黄小裙,外衬了雪青的短衣,墨发垂髫,颈上坠了只赤金镶白玉长命锁,想来就是这家的小姐了。   “这位小姐,我家夫人遣我来向令堂讨要些胭脂,本只是件小事,竟还让人拦了。”说罢,还不忘蹬那看门翁一眼。   “娘去看姥姥了,大概还要一个时辰才回来,姐姐要什么胭脂,我去给你拿吧。”盖寒问道。   心蕴想着一个小孩也不明白,倒是放心,便拉她走的略远些,蹲下来握了她的手,从菜篮里取出一个布囊,说道:“随便取件让我交了差就是,我家夫人说了,不能白拿人家的东西,这布囊里是夫人送给令堂的礼物,烦请小姐转交。”见盖寒点头应了,又叮嘱道,“请小姐帮婢子保守这个秘密,务必只有您母亲在时,悄悄交给她。”   “放心,我谁也不告诉。”盖寒说罢,就将布囊放入袖口,蹦蹦跳跳地回去了。只是转了头便敛了方才烂漫的笑容,心里还暗自腹诽,这个姐姐是当自己傻吗?胭脂只是幌子,布囊里肯定写了重要的事要让母亲知道,也多半是和父亲有关很紧急的事,说不定就是那个女人递出的,不然也不会用这样危险又愚蠢的办法。   那么笨又弱的女人,哪里比得上娘亲啊。寒儿想到这,把布囊扔到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才藏到自己上了锁的小抽屉里,然后又从陈旧的大箱子里翻出了块破损发暗的胭脂装了盒子送去。   在廷尉府底下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时不时传来犯人们呼天抢地的哀嚎,他们头顶坚硬的壁石,仿佛是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多久了…两天?三天?在这里是没有任何时间概念的,放眼望去,尽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鲜血混杂着排泄物的味道在空气中漂浮。   盖聂再次尝试着动弹一下,却还是不能如愿,十八枚极粗的长钉钉住了他的大穴,而且盖聂与常人不同,他的伤口很快便愈合了,那长钉就留在了他的皮肉里,稍微的移动都是痛彻心扉,不必用别的酷刑,单是这样钉上三天三夜就已经够折磨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太子本来还只想用铁链的,鞠武却不知怎地想到了这么个损招。奈何如今除了心里骂上他千遍万遍,也做不了别的。   不过经过了三天的努力,身上还是有几枚钉子松动的,只是大部分还嵌在肉里,想把十八枚都逼出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也不知她等不等得到,自己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就在他开始第不知多少次的尝试后,只觉好似有石子般的物什击中自己周身大穴,发出石子之人必然内力深厚,石子牵动的力量,竟然生生将他体内松动的那几枚长钉推了出去。盖聂一时没了支撑,从墙壁上差点摔了下来,要知道还有十余枚钉子钉住了他的大穴,若是这般直接牵引着骨肉撕扯出去,怕是活下来也是个废人了。   不过他还只是处于一个下落的趋势时,身体已经被一个人推住。盖聂低头仔细看去,隐约可见是个女子的轮廓。   “渐离…吗?”他喃喃道。   女子听见他喃喃地说些胡话,偏过头去对一团黑影说道:“夫君,他不是被那姓鞠的折磨傻了吧?”   一个男子的声音又忽然响起:“不至于不至于,傻了也先弄出去再说。”   两人说话间,盖聂只觉头晕晕的,渐渐失去了意识,大概是中了烈性的迷药。   男子一手帮忙推着盖聂,一手在衣兜里翻找着什么,嘴还停不下来:“傲尘给的这个迷药还真够厉害,幸好咱们事先服了解药,对了媳妇儿,这个药啊听说是从宫里弄出来的,名贵的很,咱留点回去玩呀!要不咱们先在里头逛逛?反正今晚上他们都醒不了,地牢一日游,不错不错。”   女子让他吵的烦了,腾出脚来照着他屁股狠踹了一下,骂道:“不错你个头啊!我早说了,你这个脑子就是随你这个破姓,猪脑子。你忘了一会儿咱们还要去给傲尘和寒儿拿解药啦?还要拿龙渊剑,这两样可都在太傅府呢。就知道玩!喂,你不会把东西落在家里了吧?!”   “这不在这儿嘛!”男子说着掏出一根棍子,启动了棍子上的机关,从棍子两端突然各跳出一只蛾眉形状的刺来,女子取出火镰燃了,在周围形成一小块光亮。   男子用刺尖辨认着穴位,确定了之后狠狠的一击即中,用弧形的刺挑出长钉,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取下第一枚钉子后,他还朝女子一扬眉,得意地说道:“你老公我厉害吧。”   “你也就那个鹅蛋刺厉害点,我一记东风掌,近不了你的身,也能把你打趴下。”女子白他一眼,也不是光顾着斗嘴,只见她左掌蓄了力,整只手掌逐渐变得比烧红的烙铁还烫,在离盖聂的心口几寸远的地方发功,为其护住心脉。   “是蛾眉刺啦老马!”男子说话间又撬出一枚钉子来。   “老马你个头,是司马!”女子趁着他的刺拔出的一瞬,又踹了他屁股一脚,“你给我快点,从廷尉府到太傅府可不近。”   “我办事,你放心。劫狱这活我没干过,这不也弄的好好的,何况偷东西,还是我的老本行呢!”朱家仍是腆着脸朝她傻笑,手上动作丝毫未停,只见他将那蛾眉刺一折,两端利刺同时使劲,同时拔出了两枚长钉。   “呸,没见过当小偷那么自豪的。”微凉翻了个白眼。   “行啦,我都金盆洗手多少年了,这还不是为了阿聂。”   “都子时了,还不去睡吗?”荆轲取了件披风给莫离披上,“我知道你担心阿聂,可你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考虑,你熬的了夜孩子可熬不了。”   “回去了也是在榻上翻来覆去,还不如在这里吹吹风。”莫离看着让薄云遮住的月亮和星星出了神似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看见荆轲仍站在他身后。   “轲大哥回去休息吧。”莫离道,“今日白天…委屈你了。”   荆轲一直是冷着脸的,莫离看不出他的表情,可是也清楚他的心酸,不是写在脸上,是在眼神和语气中隐隐透露出来,如果不是有长久的坚韧的友谊沟通,是绝对看不出来的。   “跟你一样,也睡不着。”   今天白天,那大概是他最近这段时间的噩梦。   本来喝酒吃饭都很正常,到了歌舞表演的时候,有一个美艳的女子携筑而来,她真的太美了,连抚在玉板和筑弦上手指都似雪山上的白莲,简直是造物主的杰作。   “荆爱卿,这是本宫好容易找到的,所谓仙人,也不过如此了吧。”太子颇为得意地笑道。   荆轲以为这又是太子硬塞给他的美人,也不好夸的太过了,省得给自己惹事。当然,她是太子的人,自己也不能一言不发。   “这位姑娘的确惊为天人,看她击筑的手法,便知是行家了。”夸了美貌和才华,亦是点到为止。   谁料燕丹倒是对这样囫囵的回答有了兴趣:“荆爱卿是喜欢这双击筑的手吗?”   这个时候不能说喜不喜欢。“微臣怎敢唐突仙人啊。”荆轲微笑作答。   燕丹捋须而笑,又敬了荆轲一杯。一曲奏毕,女子行了个礼就退下了。   宴会到了尾声,荆轲正准备跟太子商量盖聂的事,谁料太子见他上前便高声道:“将荆先生的礼物呈上来。”   是一个锦盒,荆轲疑惑地打开它,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锦盒里是一双手,雪白细腻,腕处的血肉像是绽放的鲜花。   坐的略远的樊於期将军伸长了脖子也看不清,便问这盒子里是什么。   荆轲昂起头,太子坐在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他没有了笑容,有的是充满质疑的阴鸷眼神,他的意思已经在这个盒子里说尽了,聪敏如荆轲怎会不明。   而他,也需要这双手,重新夺回太子的信任。毕竟,当初太子看重他的,不仅是高强的武功,更是他的喜怒不形于色,将所有的思绪都掩盖在冷峻的表情里。   只见他将锦盒里的双手捧起,不顾身后的尖叫和议论,向太子双膝跪下。   “轲,多谢太子赏赐。”   回去的时候,他听说那个女子被灭口了。   思绪回到这个阴沉沉的秋夜,两个人怀着相同又不同的心事,到底是谁也没走,站在庭院里,看着月光从云中渗出来,落在青石板上,落在花草树木上,斑驳陆离。 ☆、秋别   秋风起了,碧绿的叶子也开始泛黄,簌簌地从树上跌下。   人们提起燕国,大都是想起冬天的鹅毛大雪,整个国家都让雪花染成了洁白的颜色,宛如仙境一般。   却很少人注意到这里的秋天也是一派美景,尤其是在凤凰斋里,秋日晴空,满园的梧桐树一片金黄,远远看去,就像是金色的精灵在空气中飞舞跃动,阳光在铺了一地的浓艳的颜色间流转,踩在满地的梧桐叶上,听那吱呀作响的声音都是一种享受。难怪自古传说,凤凰非梧桐不栖,只有这样高大美丽的树木,明丽到耀眼夺目的颜色,才配得上最为高贵的神鸟吧。何况在燕国这样的苦寒之地,居然能培育起大片只生长于温暖湿润的楚地的梧桐,不需要凤凰的点缀,这原本就是一个神迹。   所以一提起凤凰斋,朱家就得意地说这是他最好的投资之一。   “在琅琊的时候你还说凭澜楼是你最好的投资呢,海难的时候不还是塌了。”给自己的夫君拆台,是司马微凉的日常。   朱家立即回嘴:“你当时又不是不在场,要不是那个混蛋的剑砍了柱子,楼怎么可能会塌?”   微凉也不甘示弱:“就是质量不好,不然那么普通的剑怎么就把柱子砍断了?”   于是两口子又吵开了,也不知道世界上怎么会有夫妻俩天天吵成这样还恩恩爱爱的过了好几年的。   傲尘拿着空药碗出了房间,就听见朱家和微凉吵的脸红脖子粗,就差动手了。他们要是打起来,大概是方圆十里的灭顶之灾。   朱家死命挣开微凉掐着他耳朵的手,叫道:“败家娘们别闹了,把傲尘都闹出来了,屋里头还一个病人一个孩子呢。”   “你个怂东西,谁闹了啊?!是谁先吆喝的?”微凉骂了他一通,看傲尘走近了,也就住了嘴收了手,一瞬间又变成了大家闺秀。   傲尘与他们在凉亭坐下,她早已习惯这对夫妻的相处模式,虽然大大咧咧,可是却都是侠义心肠,总比些看上去正人君子,天天还想着算计的人强。   “这件事麻烦二位了,傲尘谢过。”她微微一颔首,却让对面二人有些不好意思了。   “傲尘你这样不就见外了吗?阿聂有事我这个当兄弟的怎么能不帮。”朱家笑呵呵地说着,“改天我们把阿轲和莫离姑娘都想办法救出来,就放在我们凤凰斋,看谁敢放肆。”   微凉也是激动地狂拍桌子:“就是就是啊!管他什么燕王太子,我司马微凉行走江湖还没怕过谁!”   二人骂了一通,朱家又捶了下脑袋,似有些懊恼:“其实也不算完成任务了,龙渊剑上只剩六星,有一块晶石应该是被人取下来了。”   “这是龙渊与璇玑的联系,只怕是鞠武所为吧,他对莫离用情至深。”傲尘亦是颇为惋惜,“只是他的妒火,却生生毁了两件旷世杰作,也辜负了二叔和高潺前辈的情谊。”   说到鞠武,微凉的恨意比方才更增七分,她一掌又狠拍下去,石桌竟生生断成两半,“要不是傲尘你拦着,我一定要亲手杀了鞠武那个混蛋,杀了‘刃’的每一个人,替我哥哥和闻笑堂上下报仇!”她的亲哥哥司马岚,在“刃”攻打闻笑堂那次行动中被杀,也是他死前查出了傲尘在蓟都的住处,告知了凌风堂主,但他知道那个堂主算个情种,一遇到徐默的事便什么也不管了,果然,凌风为了徐默一家的安危将这个情报压下,更没有进一步查下去。司马岚便将这个消息悄悄传给了住在齐国临淄的妹妹和妹夫,希望他们帮忙调查,只可惜二人到达云梦时只能给兄长收尸了,也是最近,他们才联系上了傲尘。   “瞎说什么…”朱家一个劲儿给微凉递眼色,微凉这才坐好,弱弱来了一句“傲尘除外”。   傲尘安抚他们道:“只是时机未到而已,要除去鞠武,首先要拔除沈北芜,我们在明,饮血在暗,这件事绝非一朝一夕可成的。”   朱家也握紧微凉发冷的手,放在唇边替她小心呵着热气,劝慰道:“知道你心里难过,可你如今这样着急,自乱阵脚才是下策。”   “道理我都懂,可,那可是我亲哥!”微凉趴在朱家肩上擦了眼泪鼻涕,缓了好一阵才道,“也罢,我们刚来,也不熟悉这里的情况,只得再观察一阵。”   朱家搂紧微凉,柔声道“这就对了”,看着傲尘坐在对面又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那解药傲尘你服用了吗?”   “没有,解药是每半月一服的。”傲尘平静地说。   “敢情不是一次性解了啊!”微凉又忍不住犯了急脾气,“若是这样,那满满一盒子解药也不过能撑你们二人几个月而已,吃完了怎么办?”   朱家看傲尘似乎是被问住了,不欲往下再说,又不得不出来打圆场:“我们进去看看阿聂吧,就算是皮肉伤都好了,气血还是亏的。”   傲尘也点点头,“这样养着不知道得到什么时候,我打算明天请淑子来看看。”   “请她?那我俩白救了。”朱家叫唤道。他们已经告诉了傲尘,亲眼看到张良去太傅府的事。从高莫离的身份下手,没个人撺掇鞠武可能一时还真狠不下这个心。   傲尘如何不明白,张良是巴不得蓟都天下大乱,好为他复国争取时间和支持,还得借了鞠武的手,因为他需要鞠武和傲尘两人的支持,自然还不能让他们双方知道了。要是没有朱家和微凉信誓旦旦的保证,以及主上的反常,她也不敢相信。   不过一时半会他们还真不能撕破脸了,到时候张良来一句自己这么做都是为了给尘姐姐你出气,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何况他们夫妇现在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微凉不知想到什么,破涕为笑:“要我说啊,就去荆馆偷偷把莫离接出来,他们一见了,阿聂保管当下就生龙活虎,什么毛病也没有啦,还用的着请大夫吗!”话音未落,她就感觉身后阴森森的,好像有强大的杀气萦绕在周围。   一个急回头,就看到身后那腾腾杀气的来源。   “你说什么?”盖寒撅着小嘴,奶声奶气地抗议。   刚刚营造起的紧张感,让这个五岁的小丫头弄的一秒破功,微凉看她那小大人的样子,笑嘻嘻地把她抱起来放在腿上。   盖寒不说话,可她真的好讨厌这些大人拿她当小孩子,还总是以逗她笑为乐趣,所以这种时候,她往往是表现的很严肃的,可为什么他们越逗越起劲…   朱家还戳戳她婴儿肥的小脸,问道:“怎么,你不喜欢你后娘啊?”   “你别这么逗她。”傲尘方才还觉得没什么,可这样的玩笑就有些过了,她向寒儿张开了双臂,寒儿立马挣脱微凉的怀抱跑了过去。果然还是娘亲的怀里最舒服啦。   微凉瞪了朱家一眼,咬牙切齿,拿涂了鲜红蔻丹的手指狠狠戳他的脑袋,“都怪你,把寒儿吓跑了!当着孩子面不跟你动手,晚上你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傲尘不理他们两口子吵架,低头问寒儿:“我们让朱叔叔把你高姨接来好不好?”   “她不是我姨,我又没有姨妈。”寒儿的嘴巴还是撅着一个不小的弧度。   “高姨也疼寒儿的。”傲尘又说道。   “她疼自己的孩子。”寒儿耷拉着小脑袋,手指把弄着母亲衣服上的穗儿,“我爹说的。”   傲尘让她坐正了,有些不悦地说:“你爹不会说这种话。”   寒儿这次沉默了。他没说,可他肯定是这个意思。   她在里屋和父亲难得的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对于这个失而复得的父亲的到来,她还是很欢喜的。直到盖聂有些隐晦地告诉她,他有了别的妻子,那个女人还怀了孩子,他居然还问她喜不喜欢弟弟妹妹。   她怎么可能把别的女人当作母亲来尊敬,更不可能把别的女人的孩子当作弟弟妹妹来守护。   为什么母亲不生父亲的气,还在帮他们呢?难道母亲不记得这些年来她们母女的苦了吗?   纵然母亲忘了,可她不会忘,从出生起就生活在黑暗之中,从记事起就被当成一个杀人工具进行各种训练,如果不是母亲带她来了蓟都,她还要在更大一些的时候参加杀人比赛。如果输了,就连苟且偷生的机会也没有了。   如果父亲早点出现,她们母女肯定就不用经受这些了。然而现状就是,当她们在黑暗中相依为命的时候,那个父亲却在外头风光无限,享受着全江湖的尊敬,并且和另一个女人成亲生子。   这样的人,又怎么配当她的父亲。   乐安宫。   “夫人,大小姐她,还是没有传来消息。”红梅战战兢兢地回禀道,“霁云别馆那里没一个人知道的,连沈大人也束手无策。”   清夫人攥紧了拳头,憋着火听她汇报完,终于忍无可忍,扬手便将个玉如意摆件摔成碎块。   “蓟都就那么大点地方,连饮血都出动了,两个活人还找不着吗?”清夫人看着满地狼藉,原本的怒火也转移为悲伤,“我两个女儿,一个自尽了,一个带着我外孙女跑了。我对她们还不够好吗?我给了她们所有我能给的,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照顾、保护她们,我恨不得把心都给她们掏出来了,为什么她们都非要狠心弃我而去…”   她完全放下了往日的高高在上,如同每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一样,放肆地捶着地面,匍匐在地毯上痛哭流涕。   红梅拉着她,劝个不止:“夫人不要伤心了,大小姐那天不是来看了夫人了吗?她只是让盖聂的事绊住了,现在应该是平安无事的,夫人您这样也无济于事啊。”   “一个男人比她亲娘还重要吗?”清夫人想到这里愈发痛心。她对傲尘的感情更甚于玉川,可是这个孩子却为了外人,要与自己作对吗?   昔日,自己委身燕王;再后,无论“刃”如何威逼利诱,自己都没有交出易容术的秘法,不都是为了傲尘你吗?   你如今一声不吭地消失了,还劫走了盖聂。想到那天傲尘好容易进了宫,上来没寒暄几句,就问盖聂在哪,我不告诉你,你反倒生了气。傻孩子,你既然心里有他,那你当年走什么啊!   “夫人,不管是为了谁,大小姐这下子是铁了心要背叛‘刃’了。”红梅将她扶起来,贴在清夫人耳边说道,“夫人这些年受的气,婢子都看在眼里,不如夫人干脆就随大小姐…”   “住口!”清夫人喝到。她的手指摸索到了面前的一块碎玉,手掌心往下使劲一摁,那玉块就碎成了渣子,“这件事我要好好想想,当务之急还是把傲尘找到,我已经永远失去一个孩子了,绝不能再让她出事!绝不能…”   在廷尉府幽深的地牢中,酷刑与哀嚎依旧存在,不会因为一个人的生死而有任何改变,不论他有多重要。   北芜单膝跪地,紧张地低下头,除却太子的兵马,他自己也派了不少人手,但是怎么就一夜的功夫,盖聂就不见了?连同太傅府的解药也没了。   “查。”鞠武拾起地上一枚染了血的长钉,冷冷吩咐道,“先从霁云别馆开始,把盖寒带过来,让她也尝尝长钉入骨的滋味,不怕查不出。”   北芜如何想不到是傲尘所为,可这更是自己犯的一个愚蠢的错误了,“启禀主上,聂傲尘和盖寒…也失踪了,不过属下已经找来了奶娘等一干下人,加紧审问,有必要的话,还可以请乐安宫的那位来问问。”   鞠武看他紧张的模样,心中竟有些欣慰,自己如今可以完全信任的,大概也只有北芜了,而这种信任,也是建立在共同的仇恨上的。   “罢了,想来傲尘必然是想好了脱身的万全之策,与其审问这些下人,还不如赶紧搜人才是。”鞠武将北芜扶起,保持着一贯儒雅的微笑,“当然比这更重要的,还是集合几处分舵的人马,燕国夏秋短暂,这件事不能再拖。”   北芜一一应下,看鞠武心情貌似没有那么糟,便又提及一事,大抵是,景家宗亲已经安葬了景棠,不过有一样东西则是被送了过来。   “曜吗?很好。” ☆、宫中   “今日盖先生的气色倒是好多了,只是记着,这个月内不要再运功调动内力,毕竟穴位上的内伤还是难以根治的。”淑子边说着,边收拾着桌上的药材。   盖聂眼睛里满含杀意,唇畔倒是笑意不减,“我都躺两个多月了,再不好不是废了?当然,还要谢谢淑子姑娘的妙手回春和…手下留情。”   淑子扬了扬手里的金盒子,压低了声音说道:“盖先生浸淫江湖多年,应该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吧。如果尘姐姐知道了,后果您最清楚。”   “放心。”还用我说吗,你尘姐姐知道的,只会比你们想象的更多。   淑子收拾好后,就匆匆离去了,她也不愿意在这里多留。她每隔七日被带来这里一次,因为傲尘以张良的性命威胁她,淑子也只得保守凤凰斋的秘密,连张良也未曾告诉。   “爹爹…”盖寒的声音在门口弱弱的响起,见着淑子走了,她才放心地过来。   “寒儿快来。”盖聂原本还在榻上半死不活似的趴着,见寒儿进来了,瞬间下了榻,将宝贝女儿一把抱起。   只要不提高莫离,他们父女还是可以相处的很愉快的。傲尘也是这个意思,先让寒儿和盖聂单独相处一段时间,培养出感情来,再让莫离过来,一步一步来吧。   “娘说,寒儿已经可以练苍穹剑法了。”盖寒欢快地挥着小手说道。   盖聂抱着她去了院子里,还想要亲自教授女儿一点武功呢,就看见朱家、微凉、傲尘都站在院子里,而他们面前,则横了数具尸体,鲜血从金黄的梧桐树叶沿着树干一直淌到地面,甚至在砖石的凹陷处积了几块血洼。   远远看见院子里的场景,盖聂便忙捂住了寒儿的眼睛抱回屋里。   “是坏人要来抓走爹了吗?”寒儿问道。   盖聂慈爱地揉揉她的头发,笑着回答:“天下有很多坏人要抓我,可是我不会让他们轻易抓走的。”   盖寒看着父亲的背影,她觉得事情绝不是那么简单,鞠武上次逼她和母亲吃药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而且刚刚梧桐树下的一幕,她也是匆匆瞥到一眼的。   如果真的查到这里的话…她不敢再想下去。   盖聂赶回去的时候,仆从已经麻利地收拾起来尸体。之前朱家也是担心这里被发现,在树上布置了许多机关,当时盖聂还开玩笑,说可别抓不到耗子,再把凤凰吓跑了,谁知道,这耗子还真来了。   “是‘刃’的人!”微凉一拳捶在梧桐树上,生生把树打出一个洞,朱家难得不跟她拌嘴,而是将她的手轻轻从树洞里拉出来,生怕再牵动了机关。   “是‘刃’的人,但不是鞠武的人。”盖聂道,同时看了傲尘一眼。   “有区别吗?”   “有。”傲尘接口道,“‘刃’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如果是鞠武的人,即为饮血,他们向来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哪里会这样轻易罢休。而且,若是饮血的人,武功也不至于差到一个小分队全军覆没。”   “那是因为我的机关布的好…”朱家忍不住嘟囔起来。   “哎呀你听傲尘说完。”微凉掩了他的嘴巴,“所以你认为,这些人是‘刃’的哪一部分势力呢?”   傲尘继续分析:“景棠、北寰皆死,其余各部分散于洛邑、郢都、临淄等地,至于在蓟都的势力,又点到即止,不会立即大举进攻的,只有一个人。”她笑了,又看向盖聂。   “你们能不能不要打哑谜。”微凉拍了盖聂一下,狠狠瞪着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可是要替莫离好好看着你,”   “你想什么呢?”盖聂拨开压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就刚才那一拍差点把他刚养好的身体又拍出毛病来,“我只是想起一个人,不过不能跟你们说啊。”   “说呗。”傲尘不在意地耸耸肩。   “能说?”盖聂有点懵,“我以为你不想让他们知道。”   傲尘本来也不想让朱家和微凉过多的掺和进来,知道太多内情也是不便,不过这样下去,貌似他们不知道要猜出些什么。   “是我母亲。”傲尘道。   “你娘?!不是吧?!怎么可能?!”二人捧脸尖叫,估计寒儿关着屋子蒙着被也能听见了。   果然是这个反应啊…   “砰”的一声,金丸触到了东宫池塘边的岩石上,有些刺耳的声音才让荆轲回过神来。   “爱卿是在想着家中的娇娘吗?”太子站在他面前,仍是那副伪善的面孔,“爱卿放心,等你回家后,保证她母子无恙。”说罢又从旁边摆着的玉盘中拿了只巴掌大的金丸,使劲一掷,可惜他力气不够,金丸仍是止步于离池塘几寸的位置。   荆轲看着对岸几个力气大的太监将同样份量的金丸按照一定的节奏扔进池塘,像是在演奏悦耳的音乐。   “草民只想知道,为什么要把心蕴换了。”荆轲也拿起一颗金丸,有意无意地把玩着,“她伺候拙荆已久,离了她我们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习惯。”   因为心蕴的事,莫离自责不已,甚至连夜梦魇。他们都知道,心蕴是凶多吉少了,可他还是鼓起勇气,问了这样一个蠢问题。   燕丹放弃了尝试,专心地欣赏对岸的投掷表演,“爱卿不是喜欢听黄金入水的声音吗?今天这些都是本宫特意为你准备的,爱卿应当珍惜,认真欣赏才是。”   荆轲的声音也压低下来:“太子殿下…”   “爱卿,一个合格的臣仆,除了好好干活之外,管住自己的嘴巴,以及明白应该听谁的话,也是十分重要的。”   燕丹这样的回答,倒也在荆轲的意料之内,心蕴此刻只怕也凶多吉少了。可是都这么久了,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以及,他还知道多少?   “爱卿,”燕丹忽然转身看向他,“上次的礼物,你还想要吗?”   原来如此,心蕴,或者更多无辜的人,都是如那无名歌女一样的下场。   “太子的赏赐,草民都是珍惜的。”荆轲答道。   燕丹很满意荆轲如今的表现,反正多了一个高莫离,更加不怕他不尽心尽力了。   “爱卿,本宫欣赏你的武功和才华,恨不能将你永远留在我身边,但…”后面才是重点,“刺秦一事,再拖下去恐怕夜长梦多,还望爱卿早些动身,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实在难行。”   荆轲知道他是急了,自己也很配合地显出为难的神色,“草民也希望早日行动,铲除暴秦,只是草民不是早说过了吗——盖聂先生武功盖世,有他相助才可万无一失。”   燕丹听他提及盖聂,着实不悦,“爱卿要清楚,天下豪杰众多,能完成刺秦一事的,绝不止你和盖聂二人。”   荆轲丝毫不在意这种层次的威胁,“难道太子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您的计划吗?何况您现在临时换人,如何保证他的能力?又怎么对得起,为您而死的田光先生?”这一连串的诘问,让燕丹的表情更加难看了,荆轲就站在他身侧,他看得到燕丹避开自己的眼神,他继续说道,“再者说盖先生不是正在廷尉府小住吗?太子一句话,让他出来便是。”   “副使之事会解决的,你就不要再操心了!”燕丹气愤地吼道,他已经气到懒得扮上那张伪君子的皮了,拂袖便走,临走前还着人安排荆轲留宿。   荆轲不能不留,只是想到莫离,虽清楚太子和鞠武都不会轻举妄动,可他总有些担心。   至于莫离,在荆馆的日子真的很无聊,心蕴离开后,身边的看守愈发严密,宫女们更是连跟她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坏消息也接踵而至,心蕴的事已经不能算一个消息了,那可是当着她的面把人带走的。   第一就是徐家夫妇答应为刺秦计划出力,徐夫人会铸造出世界上最锋利的青铜匕首,这样比较容易隐藏,也不用担心磁铁等影响;夏灵裳会淬炼出世界上最可怕的□□,浇在匕首上,更为稳妥。   第二是几个美女还是被塞进来了,太子还说是希望轲大哥能留下更多的后嗣,到底还是要等她们有了身孕再害死自己肚子里这个“存疑”的骨血吧。幸亏轲大哥比较有定力,不然自己真是恨不得把当年庆兰陷害她的马齿苋弄出来,让那些狐媚子尝尝这滋味…当然,只是想想。   第三,据轲大哥说,自从王竹竿走了之后,那家店就被人盘下来了,新店主长的挺憨厚的,不过荆轲被他的外表所欺骗,喝了一口他那里掺了水的假燕云烈,表示再也不走那条街了。好像是,曾经满载回忆的一个地方,如那假酒一样变了质。   第四,是宫里传了话,清夫人要见她。说是都九月了,御花园的菊花甚美,便突发奇想,要在宫里办一个菊花宴,希望她这位新晋的贵妇进王宫开开眼界,也商议一番宴会的安排。而且还说夜间赏菊也是别有一番风味,连夜派人传她入宫。偏偏今晚轲大哥还被燕太子留宿。来传话的公公还连说了好几个恭喜,真不明白有什么可喜的。   今天是九月十五,莫离昂起头看向天上的明月,十五正值月圆,可惜,天上月团圆,月下人不圆。   何况,今天还是她的生辰。唉,都两年没过了,还想什么呢。好像春天的时候,聂问过一句,自己当时回没回答都记不清了,不过她倒是记得聂死活不说自己的生辰,只怕又是什么难以面对的回忆吧。   莫离嘱咐侍婢等荆轲回来告诉一声,便随着那公公走了。清夫人还算没为难她这个孕妇,出门有车,进宫有轿,到了乐安宫还有两个宫女搀着走入内殿。   宫女一路把她带到寝殿,随着大门“哐”的一声关上,莫离才觉出些不对来。虽然早知道这清夫人不是善茬,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可是寝殿里突然只剩了她们两个人,到底是有些紧张。   从屋子的阴暗处传来一阵惹人发毛的声音:“莫离,我这样唤你可好?”   那声音逐渐逼近,一个妇人的面容从黑暗中亦逐渐清晰,她保养的很好,皮肤细腻,妆容精致,可是已掩盖不住滋生的白发与细纹,还有眉宇间的哀愁。她着一袭素衣,雪白的衣服和配饰愈发显出她面庞的苍白。   若跟着聂称呼,自己是不是还要叫她一声姨妈。   “民妇,见过清夫人。”莫离扶着肚子,盈盈下拜。   “五个多月了吧。”清夫人道,也不急着叫她平身,“世人盛传荆高之情谊,堪比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却不知,竟是这般情谊。”   看来她知道的并没有莫离担心的那么多,至少她还以为这孩子是荆轲的,这点应该也代表着“刃”的态度,或者说作为“刃”的主上——鞠武,是这样以为的。当然,他巴不得这孩子是荆轲的,因为过几个月这孩子的父亲就永远消失了,总比盖聂那个容易时不时给他个意外的家伙强。   “夫人命民妇入宫,应该不只是赏菊这么简单吧。”莫离仍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头却是昂起的,毫不怯懦地与清夫人四目相对,“今天这是,鞠武的意思,还是夫人您的意思?”   清夫人听她这样问,才抬手示意她起来,一字一句缓缓说道:“你们应该知道了玉川的那条密道了吧。燕宫地底数丈都是坚硬的岩石,就是担心有人挖了地道,行逃跑或刺杀之举,不过,在‘刃’的高手面前,这些石头倒不足惧。玉川挖密道的第二天我就发现了,之后索性顺水推舟,并且,将易容术的方法,亲自分数年用篆书刻于岩壁,瞒过鞠家的眼睛。,可惜了,还是让你们发现,想来现在那些秘法,已然被荆轲藏好了吧。”   莫离记得荆轲是藏在青山阁里,因为刺秦之事,他和徐家夫妇还没有闹僵,而且他当时是作为闻笑堂普通的资料藏进去的,倒是不易发现。不过她和聂后来也好奇问过这易容术,毕竟只有荆轲认得这些艰涩的古文字,可是他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他没告诉你?”清夫人笑了,“他是怕吓着你。”   “吓着我?”莫离心想自己连死人都见过,还有什么害怕的。   “低级的易容嘛,就比如说我匆忙教给傲尘,助她假死的易容术。是用猪皮洗净、消毒、漂白之后,以细针和短刀加以修容,附在脸上,虽说细心刻画可以以假乱真,不过极易损坏,至多一日便生了褶皱,不能再用了。”   听着清夫人平静的叙述,莫离不禁想象起一块猪皮粘在脸上的样子,恶心的感觉立马从胃里涌上来。   “那什么是高级的易容呢?”莫离赶紧问道,她不想再在猪皮这个问题上纠结了。   “高级的啊?”清夫人忽然抓住了莫离的手,明明仍是笑的,那笑容却令人毛骨悚然,不是心机深沉之人单纯的冷笑,笑容之下的恐怖从她皮肤的每一个毛孔流露出来。   那是一种,变态的笑。   “我带你去看看,你不就知道了?” ☆、重聚   原来这间寝室也有一条密道,从床榻的边缘弹出的暗门,不知道要通到什么地方。   也不知为什么,她难以拒绝清夫人这样奇怪的危险的邀请,深吸一口气,随着便钻进了密道。   那条密道挖的很宽阔,一点也没有在玉川房里的那条那般逼仄狭小,不过莫离感觉,这条密道不是通往外界的,而是连接着一个地下的密室。   “这个密室可是大王为我修建的呢,用来装一些…作品。”果然,她们在一扇石门前停下了脚步,清夫人向身后的莫离一挑眉,“你现在可以上去。”   上去?只怕如今退缩才是真没命了,自己从接到懿旨的那一刻起,哪里就那做主了。   左右为了太子也好,“刃”也好,她绝对不会伤了自己和腹中胎儿的性命,即便跟进去倒也无妨。   清夫人触动了石门角落的一个机关,那石门随即缓缓向两侧移动,二人便进去了。   没想到这地底下还有侍卫、太监和宫女,俨然是一个地下王宫。侍卫分列两旁,莫离刚往前迈了一步,便让一个貌似是侍卫长的人拦住了。   “她不是外人,不必担心。”清夫人说道,侍卫长也就不再阻拦了,而是高声吩咐宫女们掌灯。   灯火通明的那一刻,莫离发誓,她曾经见过的所有恐怖的场景,都无法与眼前的这座地狱相提并论。   没错,这一定是地狱。   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滴着血的人皮,从头皮扒下,沿着皮肤的纹理切割,直至足尖,如同轻薄的羽毛被一根钩子穿过空荡荡的口腔钩住。   几个强壮的太监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皮取下来,两人一组捧着一张皮,放到平整的玉石上铺好,又拿了水冲洗,再从石臼里舀了一种乳白色的汁液浇在清洗好的人皮上,死灰般的皮肤逐渐有了血色。那些汁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芳香,将浓重的血腥味完全掩盖。   不过再往里走,就是连药材也遮不住的臭味。里头有一座焚化炉,炽热的火焰在炉中翻滚,吞噬着送过来的一个又一个剥了皮的肉团,其中还有些人在挣扎,在太监抓住他们□□的肌肉的时候发出野兽般的吼叫,却只能被丢进火炉。   “宫里头每天都有人犯错,左右都是死,作为我的作品,是他们的荣幸。”清夫人抚摸着一张人皮,温柔地笑了,“最好的易容,当然是用人皮了,这剥皮可是个技术活,一寸不能差,一刀不能错;还有保质,这还魂汁可是我们俞家世代相传的秘法,可使得这人皮四十年不坏呢。可惜了,只能让这些下人做些搬运和处理垃圾的粗活,也没个人帮帮我。”   莫离连连后退,却撞上了那个侍卫长,她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跪在地上呕吐起来。   在看到清夫人走近的时候,莫离已不想再琢磨她的用意,她只感到了彻骨的恐惧,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   清夫人一把把她拉起,穿过忙碌的太监宫女,和即将或已经死亡的无辜,走到了最里头的一间密室。   门开的一瞬,莫离只看了一眼,便尖叫着闭上了眼睛,在那面墙壁上,被钩住的正是心蕴的皮。   清夫人拨下莫离捂住双眼那的手,贴着她的耳朵,以那般魅惑的声音说道:“鞠武说,要让一个‘刃’的弟子,披上这张皮,去你那探消息。你看我对你多好,还提前告诉你。”她搂住莫离颤抖的肩膀,手指在她的肩上有节奏的敲击,“你还应该谢谢我——鞠武曾想杀了荆轲,剥了皮,派一个忠心耿耿的高手扮作他执行任务。我可没答应,这才没有得逞。虽说我是在为自己留后手,但终究是救了他一命,不是吗?”   “心…心蕴呢?在…炉子里?”莫离机械地蠕动嘴唇,她的一只手一直护住肚子,她真的害怕,这个疯狂的女人,天知道她会做什么。   “我可是好人做到底,按理说,这人皮是活剥最好,我呢,却是提前让她服了□□,给她个痛快。不信你看,她的脖颈处是不是有些淤青。”清夫人说着还伸手去指,见莫离仍闭着眼,便在她后背使劲一推,莫离一个没站稳,向前连走十数步,竟是磕在了那面墙上。   抬起头,就迎上了心蕴空洞洞的眼眶。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莫离崩溃地瘫倒在地。   “我今天刚刚知道傲尘的住处,你知道的,我就两个女儿,玉川已经死了,我现在只有傲尘了。”清夫人坐在她身边,用着母亲般的目光望着她,可结合眼前的重重场景,这样的温柔反而令人恶心。   清夫人继续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腹中孩子真正的父亲是谁吗?”   这句话对于莫离无异于又一个晴天霹雳,难道刚刚在乐安宫,清夫人那样说就是为了让她放松警惕,然而她其实知道的比谁都多。   清夫人又贴近莫离,突然换了一副面孔般的,五官作出了十分狰狞的表情,“从我知道你是高莫离的那一刻就什么都明白了!当年傲尘还在榆次的时候你就不安好心,仗着那张好看点的小脸,百般破坏他们夫妇。要不是鞠武保你,我早把你碎尸万段了,哪里是失忆这样便宜!”   “害我失忆的人是你!”莫离一把推开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清夫人让莫离狠推一下,整个人向后翻倒,连手腕都扭到了,可她好似完全不生气,一侧身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俯视莫离,“这个故事很长,我以后会慢慢告诉你。现在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留在荆馆也好,去找鞠武也好,总之,你离盖聂远点。原本他和傲尘就是恩爱的一对,你一个乐师和暗娼生的贱女,何况还是从宫里逃出来的,还要我教你摆明白自己的位置吗?”   又是拿自己的出身和过去说事。以前的高莫离,或许会因此而自卑,会自动把自己降到低微的位置,会主动退出,可现在,面对一个自己爱也爱自己的人,难道还要拱手相让吗?   “不可能。”莫离也站起来坚定地说,“我能理解您做母亲的心情,但是这件事,如果按照您的想法发展,恐怕连您的女儿也要受害。”   清夫人看着莫离自信的口吻,只是感到可笑,“盖聂被折磨的时候,你除了担心还能做什么?如果没有傲尘,他如今还在廷尉府里受罪呢。”   “可如果没有我,傲尘又怎么会知道他被关在廷尉府呢?”莫离反驳道,“她问你盖聂被关在什么地方的时候,你会回答她吗?你不会,因为你不敢跟‘刃’撕破脸皮。现在傲尘和寒儿从霁云别馆消失了,相当于与‘刃’决裂,你才想让聂成为她的一条退路。”   莫离层层分析,倒让清夫人一时说不出话了,而她远不想就这么打住,因为她忘不了,那天看到玉川自缢的震撼。   “你说你有两个女儿,你什么都为了傲尘考虑,那么玉川呢?”这次,轮到莫离逼问了。   清夫人听到玉川,眼神明显有些闪烁,“哼,还不是盖聂害的。他害了我一个女儿还不够…”   “你还是聂的姨母,什么屎盆子都往他头上扣有意思吗!”莫离向前一步,也无惧清夫人的脸,“你只知道玉川因为贪玩出宫,她出宫后都见什么人,都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我派出了人看着她…”   “你如果真的关心她,怎么会连她真正爱的人是轲大哥都不知道!想来你派出的人,不过是匆匆在她身边经过,确认她还喘着气就回来跟你汇报了吧。”   “荆轲?”清夫人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让玉川心心念念的人,居然是那个死木头,“那…是荆轲害了她?”   “你到现在还不承认,真正害死玉川的是你吗!”莫离喊道,“你是她的母亲啊!却和燕丹狼狈为奸,让她成为你们□□的牺牲品,若非她心如死灰,又怎么会自尽!”   “不,我没有…”清夫人也开始后退,她居然哭了,眼泪从她的眼眶里不住的淌下来,到底,玉川的死还是她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痛吧,“我只希望她到匈奴,可以远离蓟都的争权夺利,我是为了她好…”   莫离明白自己戳到她的软肋了,“为了她还是为了聂傲尘?就这么两个女儿,你还能分出亲疏来。”   “那我难道要看着傲尘和寒儿死吗!没有解药,她们一定会死啊!我不知道玉川会这样糊涂,我没想到…我…没有错!我没错!”清夫人此刻已似完全丧失了理智,竟是抓起旁边修整面皮的小刀,向莫离刺去。   而莫离虽怀着身孕,可在之前的几次被行刺的遭遇中也算是长了些经验,两只手死命抓住清夫人刺下来的手腕,抬脚便是一顿猛踩,等到清夫人实在受不了脚上的疼痛扔掉小刀,便赶紧跑出去。   莫离本来还想,出去的时候该怎么反抗那些侍卫宫女太监什么的,可当她踏出那个小房间,她发现自己真的是想多了。   地上尽是那些人的尸体,唯一的生气,大概就是焚尸炉里跳动的火苗,以及在满地鲜血之中屹立的一个人。   “聂,你终于来了。”莫离看着面前那个男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做何举动,只是傻傻地站在原地。   直到盖聂迫不及待地拥紧她,莫离才将忍了两三个月的感情倾泻在眼泪中,也紧紧地抱住了他。   “莫离,生辰快乐。”盖聂一手执剑,一手拥着她,微笑着亲了下她的额头,“我说了我会记得,好歹赶在子时前来了,不算晚,只可惜给你准备的礼物,一时之间拿不过来。”说到这里,他到底是颇为沮丧。   “傻瓜…”莫离笑着骂她,双手仍是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你刚刚唤我,莫离?”   盖聂吐吐舌头,“现在应该是叫莫离比较合适吧,刚刚唤了一声,还有些不习惯。”   “这样很好,我终于可以以莫离的身份与你相爱了。这已经是你送我最好的礼物了。”莫离只觉得幸福的感觉充实着自己,等这一天,是等了多久。 ☆、介怀   二人还来不及多叙,便见了清夫人从密室里魂不守舍地出来。   “姨母。”盖聂唤了一声,看着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亦是百感交集。   清夫人看见他们二人相拥恩爱的模样,不由冷笑,用她那一双无神的杏目死死盯住盖聂,“当年你来找我,求娶傲尘的时候,我问你,你恨我吗?你当时笑着说不恨,一口一个娘的叫,我也是傻才信你!其实你根本还是恨我的吧!”   盖聂挽住莫离的手,将她拉到身后,比起清夫人的疯狂,他面对那一段过往倒是淡然很多:“你说的对,我恨了你二十多年了,如果当年不是傲尘和师父,我只怕早就被你和聂平豪折磨死了。”   “所以你就要报复在傲尘身上。”她一指莫离,“傲尘做错了什么,你要用这个贱人来羞辱她?”   “我爱莫离。”盖聂握剑的那只手缓缓抬起,龙渊直指清夫人的咽喉,“就像我曾经爱傲尘一样,我在她离开五年后才与莫离相爱,傲尘自己也可以理解,更何谈羞辱。”   “爱?”清夫人爆发出诡异的狂笑,一个男人的爱情,对于她而言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话了。   她突然一把抓住龙渊的剑身,任由锋利的兵刃划破她的皮肉,那双魅惑的眼睛闪烁着可怖的光芒。   “盖聂,你知不知道有报应。我的报应已经来了,而你的也快了。你为了报自己和母亲的仇而杀了你生父,你就不怕,有一天寒儿再来杀你!”   说完这些话,她又是笑,笑着离开了。   “你不担心她出去了对我们不利?”莫离瞪着清夫人的背影,这个恶魔,才是最该死的。   盖聂也看向她离开的方向,他如何不想杀俞婉清,新仇旧恨,他恨不得今日一起报了。不过他早已对傲尘起了誓,否则傲尘也不会相信他而告知了这间密室的所在和机关。   而莫离如何猜不出这与傲尘有关,不过她不会再问,就像盖聂对她在秦国的事绝不过问一样,这也是自己对他的信任。两个人携手经历了那么多,再回忆起当初动不动妒火乱窜的样子,虽不至于后悔,却也是觉得有些羞人了。   何况,什么事能比这个消失了两个月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面前更好呢。   盖聂转头就看见莫离望着他痴痴傻笑,方才的不悦也被重逢的幸福冲散,“我先带你去凤凰斋,见过我的救命恩人,你在琅琊也见过的。”说着便将莫离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离开这死亡之地。   莫离靠着他的胸膛,终于是放心,两个多月来没睡好,这下子终是忍不住沉沉睡去。   再睁眼时,已是另一个世界了,淡雅的房间、整洁的家具,门外是梧桐水榭,秋叶纷飞,岁月静好。   “醒了?”盖聂一直守在她榻边,恨不得把这两个月没看着的一夜都补回来才是,“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还是我先去给你熬些汤来?”   莫离也不说话,任盖聂问东问西的,只是含笑将他的手牵来,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盖聂也是咧着嘴笑了,还煞有介事地趴在莫离肚子上听,听了一会便起来,一本正经地说:“孩子刚刚叫我爹了。”   莫离让这句话逗得笑出了声:“胡说八道,孩子还没从娘胎里出来,哪里知道叫爹啊。”   “我的孩子不一样啊。”盖聂还是很认真的模样,“它是剑圣剑神之后,自然要异于常人。”   “看把你嘚瑟的。”莫离虽嘴上抱怨,可看着那日益大起来的肚子,也是愈发高兴,“那这孩子是男是女,你刚刚听出来没?”   盖聂连忙又趴在莫离腹上仔细听了一阵,然后皱着眉头坐正,不太开心地回答:“孩子说…不告诉我。”   “哈哈!”莫离扶着榻笑个不休,这么多天,她可算是能开怀的笑上一场了。   盖聂见她这般开怀,忍不住又伸手搂紧。她至多能在这里呆上一天,很快又要把她送回荆馆,不然太子便会察觉。   这些日子他也没闲着,而是和那些朋友制定了一个摧毁“刃”的计划,但是实施起来是要冒不小的风险的,所以绝不能把莫离卷进来。   而至少在荆馆,她是安全的,待一切结束后,就可以带她离开,彻底不问世事。   “好像我们应该退出去哎。”微凉虽这样说,可是她扒在门框上的手就暴露了她一点也不想走的内心。   朱家更直接,毫不在意屋里二人尴尬地分开,还腆着笑脸凑过去说“继续继续”。   盖聂介绍了朱家和微凉,莫离很有礼貌地点头致意。虽说盖聂已经说过莫离失忆的情况,不过看她真的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二人还是挺难过的。   微凉扑过去拉住莫离的手,可怜巴巴地问她:“小莫离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不认识猪头也就算了,那时候阿聂对你不好你不记得也就算了,你怎么能不记得我呢!我可是对你最好最好的微凉姐姐啊!”看着莫离一脸茫然的样子,微凉大概是要哭出来了。   “那是在琅琊的时候,你不记得也没关系。”盖聂怕莫离又急着想东西头疼,忙帮着朱家把微凉拉开,轻言安慰莫离。   “不行不行的,怎么可以不记得呜呜……”微凉是真急哭了。   “我记着你不就行了!”朱家说着,把微凉的脸扳过来,狠狠亲了一口。   就这么一吻,便是打破了方才的尴尬,四个人相视而笑,气氛亦愉快起来,聊聊闹闹的,莫离也没有了方才的拘束,完全不在意这对夫妇对于她而言完全是刚认识的人。   不过刚刚他们说的一个词还是触动了莫离的神经,“刚刚你们说,你们是来自琅琊?”   不等继续说,朱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示意她不必再开口提那些伤心事,“你弟弟渐离的事,阿聂已经跟我们说过了,不过毕竟说出现在琅琊是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找起来也很麻烦。”   “那就拜托二位了。”莫离点头致意,不管怎么说,总归是有了些希望。她抬头看向盖聂,果然自己的事他都记得清,想到这里,心头又是一股暖流涌上。   不过他们进来的时候明显忘了关门,这样的欢歌笑语传出去到底是会伤到一些人。   “寒儿,想进去吗?”傲尘陪着盖寒在门外站了有一会了,终是问出口来。   “不想。”寒儿也不多说,不想母亲再问下去,转身便去院子里练剑。傲尘想着让她一个人静静也好,去厨房亲自给她端来些喜欢的点心便是。   到底那个女人还是来了。寒儿已经想好了,以后就由得父亲和那个女人恩爱,自己只当没这个父亲,和娘也能过的很好。或者去云梦找乐儿,他一定能理解自己,和好朋友相依为命也不错,只是听说那里一直在打仗,也不知道他如今过的怎样。   寒儿胡思乱想,手里的剑势也乱了,在练到“斗转星移”最后的一个侧身前刺的动作时,踩错了步子,结果整个人向前跌了出去。   不过她还未及和砖地有个亲密接触,便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圈起来,她刚刚因着害怕没敢睁眼,只是想着除了母亲还有谁会这般护着自己。   “娘。”寒儿咋吧着小嘴唤道,可一抬头,却是很失望地挣脱出来,只留着盖聂尴尬地伸着手蹲在那里。   “怎么突然这样不待见爹了?”盖聂明白这孩子担心什么,想着小孩嘛,好好哄着便是,何况莫离的性格他是清楚的,也不至于待寒儿不好,以后相处久了自然就接受了。   可他显然没有吸取自己身上的经验教训——五岁的孩子,已经明白什么是恨了。有些事,人真的可以从牙牙学语时记到她死亡的那一刻。   “爹带你进去看看高姨好不好,朱叔叔和司马婶婶也在屋里。”盖聂说着便上前又要去抱寒儿。   可他刚刚走近了,便见眼前青锋一闪,下意识地退后数步,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刺痛的感觉从肌肤延至骨髓,抬手抚去,便能摸到一条寸许的伤疤在脸上逐渐消失,而同时,也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盖寒直挺挺地站立在他面前,她手中还握着一把一尺长的短剑,剑尖上滴答滴答地淌着血。   那她的眼睛里是什么,是恨吗?盖聂倒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面前的这个孩子,才五岁已经掩盖不住眼底的杀意,这还是那个昨天还叫自己爹的女儿吗?   他忽然想起清夫人的那句“报应”,当时只顾着与莫离重逢而欢喜,此时再细想那话,当真是脊背发冷。   自己当年在临淄的时候,大概对所谓的亲生父亲,也是有着这样的眼神吧。   还不及多想,寒儿又刺了一剑过来。不过这次盖聂侧身便很容易地闪过那剑。   “寒儿,为什么这么做?”盖聂问。   盖寒什么也没说,只是低下了头,刚刚自己是怎么了,以她的年纪,可能还理解不了自己已然拥有的复杂的情感,和与之而来的行为。   又是一瞬间,眼底的杀气仿佛蒸发掉了一般,在她别过头的时候收敛殆尽。   盖聂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似乎凭着相连的血缘,能感受到她这个年纪本不该有的落寞。   “是我不好,我已经尽力把对她的伤害降到最低了。”傲尘不知几时出现,盯着地上的一点血迹,无奈地说道,“她被选为‘饮血’的一员,你知道的,在‘刃’的隐世、执戟、饮血三部中,饮血的训练是最恐怖的。”   “我知道,”盖聂想起当年在洛邑的经历,对寒儿也是愈发自责,自己曾经的噩梦,却要女儿再去经历一遍,“何况我与沈北芜又有私怨,只怕寒儿要多受不少折磨!”   这五年来的一切,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把有所牵绊的每个人的心头都剜了道口子。只是对于最小的盖寒而言,那道口子大概尤为深,因为整个悲剧中,大概她是最无辜的。   所有人都不想再提,可是不提不代表不存在,或许盖寒自己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就是在证明那个悲剧。   傲尘看着盖聂恍惚的样子,真是恨铁不成钢,她最受不了一个男人把时间浪费在自怨自艾上。可细想想,亲生女儿这般恨自己,屋里又有一个孕妇要去负责,遇上这样的事谁大概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想到这里,便收了扬起来要抽他的手,伸进袖子里取出了一件物什递给盖聂。   盖聂低头看去,正是他上次在新郑张良家中见到的那枚剑穗。这还是他送给傲尘的第一件礼物,都十年了,剑穗已然有些污渍,顶上缀的珍珠也黯了,可总还是一眼便能认出。   “寒儿知道它的来历,待她生辰之时,就送这个给她吧,她应该会高兴。”傲尘说着,便把剑穗塞到盖聂手上,完全不容他反应。   “寒儿的生辰…可是五年前的大寒,腊月二十?”盖聂问道,他记得听清夫人说过一次,不过鉴于清夫人的人品问题,他还是再跟傲尘确定一下的好。   “你知道?我娘说的?”得到盖聂肯定的回答,她也是有些感慨,孩子的父亲是从孩子她姥姥那里得知孩子的生辰,虽说寒儿还是当着他的面生的,可谁让他真不知道呢,“大寒的时候,就是我在泰山被处刑的那一天,我当时…”   “当时什么?”   傲尘白他一眼,“你该去看莫离了,她的情绪也该照顾。”说罢她就准备离开去陪寒儿了,她需要和女儿相处来平复一下心情。   “姐姐,”盖聂唤道,“‘刃’的事结束后,你随我和莫离还有寒儿回榆次吧。”他非常清楚傲尘平白受了多少苦,只希望能尽他最大的努力弥补,但是他也清楚,有些事是根本无法弥补的。   傲尘偏着头笑骂:“怎么,抱着个小娇妻都不满意,还想享齐人之福啊。”   盖聂以为她真误会了,忙解释道:“当然不是!我是真心想把你当姐姐奉养,难道你要一个人去旧韩地或者在外漂泊吗?”   傲尘仍是笑,眼角的泪痣微弯。   “我,到时候自然有我的去处。” ☆、良景   “你们又在这里嚼什么舌根?”微凉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气鼓鼓地拽着盖聂进屋,“好啊,让我逮着了,莫离你说,要怎么收拾他才好。”   刚才外头的响动,莫离也不是没听见,有那么多人支持自己和聂的,原本是很好,只是,偏偏是寒儿…   “寒儿还小,我们的日子也还长。”盖聂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说辞,其实他也清楚,有些事是不能以年龄去衡量的。   莫离大概比谁都了解他的为难和对寒儿的歉疚,“她才跟我见了几回啊?这样就接受了也不可能,左右以后的日子长着呢,我会让她喜欢我的。”虽这样说了,其实莫离心里也没个数,刚刚她也听见了刀剑之声,盖寒不是个普通的孩子,也不知道日后相处是福是祸。   “要不干脆把寒儿给我们带算了,省了你们多少事。”朱家说道,“也好给我们家鸢儿做个伴。”   “鸢儿?你们的孩子吗?”莫离听见别人谈起孩子,都是饶有兴趣。   微凉一个劲儿地点头,“是啊,都两岁了,现在还在琅琊让孩子她奶奶带着。我和猪头就这么一个女儿,早想给她寻个玩伴了。”   盖聂很显然不喜欢这个提议,“那你们再生一个不就得了。”   “喂,我们是帮你解决问题哎。”微凉抱着胳膊有些气恼,他们两口子的确是认真地想办法啦。   莫离也是不认可这个想法,她有些伤感地说:“只怕寒儿唯一真心认的亲人也只有她生母而已,到底是一生下来,便只能同母亲相依为命。”   她这番话一说完,屋子里又是许久的沉默。   待朱家和微凉离开后,盖聂才握紧莫离的手,缓缓开口:“你是想高儿了吗?”   “聂,说实话,那是我肚子里掉下的一块肉,如果不是秦王把他从我身边夺走,我也是绝不会离开王宫的。”莫离想到那个不再属于自己的儿子,便忍不住哽咽,伏在盖聂肩头小声啜泣,“我看到寒儿的时候,不知为何总是能想起来高儿,他比鸢儿大些,他现在可能都开始习字了,他…他一定不认得我了。”   盖聂侧过头去,轻轻吻去滞留在莫离眼角的泪珠,“你我好容易见了,怎么尽是哭呢?”   莫离听他这样说,又想起自己腹中还有个孩子,生恐这个已经会闹腾的小家伙再以为自己厚此薄彼,忙住了哭,赶紧柔声哄着腹中的宝贝。   “这下好了,有了孩子都忘了夫君。”盖聂承认自己是有些小嫉妒,不过在看到莫离胎动的时候,还是瞬间笑的像个小孩般快活。   “对了!”盖聂一拍脑袋才想起来,迅速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两只手攥成拳头,伸到莫离面前,“你的寿礼,差点都忘了,该死该死。”   莫离倒不会为这个生气,只是使了多大的劲都掰不开,抬头看盖聂还傻笑,不由得冷起了脸。   “你猜嘛,哪只手里是你的礼物。”盖聂还拿拳头轻柔地摩挲莫离的脸庞,时不时伸出根指头,在那张光滑的小脸上戳来戳去,弄的莫离赶紧随便拉了一只手,连连求饶。   如此盖聂才张开双手,莫离就看着他一手一块晶石,色泽通透,棱角分明。   盖聂解释道这礼物的由来,当时自己被囚时,鞠武当着他的面将龙渊剑的最后一枚晶石生生撬了下来,自己想着,龙渊与璇玑互有感应,只怕璇玑上那块也难以保全,出来之后便托朱家夫妇去寻找相似的晶石。   “虽不及原本的名贵,也不能出现红光那样的感应,可是论品质也还算好的了…”   莫离看着他有些收敛的笑容,只觉得满腹的心疼,她无法想象当时盖聂经历的是怎样的屈辱,再不说许他说下去。   她把弄着刚刚自己挑中的那块,笑着问:“两块明明是一样的,你还让我挑什么?”   盖聂指着晶石中心,让莫离细看,她才发现了晶石的不同,自己刚刚选中的那块,石头上刻了个“聂”字,而另一块则是“离”字,字不知是怎么立在透明的晶石里,打眼一看还真很难发现。   “你刚刚猜对了哦。”盖聂说罢,便在她唇上印下浅浅一吻。   他们已无比珍视这短暂的时光,毕竟明天一早,就要拿了傲尘给的清夫人的令牌,送莫离回荆馆了。   这个冬天,一切都会结束的,不久后,他们的孩子也就出生了,或许还能赶上送别荆轲。一切都是有条不紊的。   唯有一件事,是盖聂瞒了她的,连带着荆轲也一并帮着瞒的。   咸阳宫。   华阳手里捧着一大束黄菊,像只小鹿似的冲进曲台宫的正殿,对于这座沉寂的宫殿而言,华阳的存在就如这无聊烦闷的日常的调剂,至少一贯严肃的秦王嬴政在她面前的笑容总是最多的。   至于三公主华阳为何在八位公主中独得恩宠,传闻也是众说纷纭。比如她的封号,就是当年华阳太后亲赐,想想这可是秦王名义上的祖母,比赵太后还要尊贵,而她却将自己的封号赐予这个重孙女,因而秦王对其格外宠爱。还有一种说法是,华阳从长相到性格都酷肖已故的郑夫人。   华阳也不是不懂事,跑进去看到嬴政在专心批奏折,也就自觉地敛了声,放慢了步子,公主的端庄和威仪,她也是丝毫不缺的。   倒是嬴政,早早察觉到这个女儿,竟是起了玩心,趁着她走近了,重重地把毛笔往几案上一拍,弄的墨点甩了华阳满裙子。   “父王,你赔我裙子!”华阳生气起来也就忘了什么端庄,把菊花也重重地扔在几案上,花瓣飞了满天。   “华阳这是以德报怨吗?”嬴政笑着把华阳搂过来,“寡人甩了你一身墨,你就还寡人花。”   华阳摆出恨严肃的模样,“父王还笑呢,你倒是告诉我,为什么甩我墨水,敢说开玩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嬴政也是一脸严肃,“寡人是让政务所气,所以才摔了笔,误伤了我的宝贝女儿。”   “我不信。”华阳别过小脑袋,每次闹腾我都拿这个借口,当我傻啊!   嬴政倒是皱起眉头来,一脸委屈地说:“是真的。”说着就将一卷竹简摊开给她看,“你还记得蒙武的儿子蒙恬吧,寡人派他在楚地驻防维稳,历练一番后就随他爹一起去攻打项燕那个老顽固,谁想到这小子居然勾搭上了一个漆匠的女儿,原本也没什么,权当纳个妾了,可他非闹着要迎娶她为正室。”   华阳忙捧起竹简来看,这是蒙恬的上书,大意就如父王所说的,蒙武将军自然是一百个反对,因而蒙恬才上书请求秦王赐婚。   “寡人本来还想着把你二姐嫁给他,可这小子太不识抬举。”其实嬴政就把这奏书当成一个年轻人的一时意气,毕竟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什么也不顾,一定要与一个人在一起的时候。   而自己一生中唯一的爱情,也成为他这个完美主义者最大的遗憾。   华阳看这份奏书的心情就没她父亲那么复杂了,“父王,这是好事啊,您为什么要生气呢?”   “放着公主不娶,非要娶一个民间女子,何况他现在还在楚国为我大秦而战,却拘泥于儿女情长,寡人如何能不生气?”想到过去,嬴政的心情是真有些不好了。   华阳拿起毛笔在嬴政面前摇了摇,撅着小嘴说道:“都说拿人家的手软,女儿要是没记错,这只毛笔就是蒙恬将军进献的吧,父王用了以后,是不是写字更麻利了,批奏折的速度都快了。”   “这又不是一回事…”   “您拿人家送的礼,驳了人家的折子,这样传出去才有损您的威名呢。”说罢华阳也不顾嬴政,拿毛笔蘸了墨,从旁边拿了卷空白奏折写了起来,边写边说,“父王您看着吧,这件事要是成了,绝对是一桩颂扬天下的美谈,而且这样一来,蒙恬也可以专心应对楚军了呀。”   嬴政看她写完,迫不及待地拿过来看:蒙氏一族皆为大秦功臣,卿亦为秦劳心劳力,如此喜事,焉能不允?特赐…   华阳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该赏赐多少才好,就空了没写。”   “你啊。”嬴政点点她的额头,自己女儿这也算是给了他个台阶下,其实成全了这婚事也好,想来蒙武的反对,大多也是怕自己生气怪罪。   华阳亲眼看着嬴政准了奏折,才算是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很快这口气又憋上来了。   “女儿真羡慕蒙将军,可以和自己真心爱的人成婚,而不是要考虑家世门第什么的。”   嬴政拿着笔的手悬在半空,“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华阳羞红了脸,刚才铺垫了半天,这才说了正事:“女儿在燕国治病时听闻,当地有一乐师,姓高名渐离,极善击筑。”   “所以呢?”   “所以…”华阳捂着发烫的双颊,后面要她怎么开口啊,“那个就是…女儿还听说,春天时燕国要派出使臣来向我大秦朝贡,届时可不可以,可不可以…那个…”   “可不可以让那高渐离赴秦,然后寡人再封他个宫廷乐师之类的。”嬴政帮华阳说完,他刚刚好转的脸色现在已经是非常难看了。   华阳却只沉浸在这段虚无缥缈的恋情中无法自拔,还兴奋地以为嬴政已经应允了。   “华阳你见过他?”   “我当然…”华阳这才注意到嬴政压抑的愤怒,他从来没有用这样的眼神和语气与自己对话,因为从来没见过,所以也无法形容,只是感觉到了发自内心的畏惧,大概其他兄弟姐妹眼睛里的父王就是这样的,还是说,父王原本就是这样的,只是自己从未触到他的逆鳞,所以才没有察觉,“没见过。”   “那就好。”嬴政拍了拍华阳发颤的手背,“外臣娶谁都无所谓,但是寡人的儿女,要是嫁娶之人是漆匠乐师之流,那也不必做寡人的孩儿了。”   华阳隐约还听见了什么“是为你好”“你以后就明白了”这样的话,她只觉得心烦意乱,忙说了句不舒服便告退了。   只是当走到门口的时候,又被嬴政叫住。   “是谁告诉你,燕国使者春天就赴秦的?”   “庆夫人,不过不是她说的,是我去看十弟的时候,她和蔡八子聊天,我偷听的。”华阳只想赶紧回屋静静,完全不知这几句话的严重。   许全站在嬴政身后伺候着,拼命稳住心神,但是除了自己,还有谁有本事自如地传递前朝与后宫的消息呢,大王又不傻。   “李斯的嘴还真快啊,许全你说是不是。”嬴政说道,他的声音还算稳重,只是被他生生折断的毛笔还是暴露了什么,“你伺候寡人多年,这次只是警告。”   “唯…”许全忙跪在地上,颤抖着谢恩。   “罢了,你去催催工匠,怎么寡人要的高楼还没有修好,清泓琴那样的宝物,总搁在绮年宫还未烧毁的偏殿,也不是个事。” ☆、过渡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莫离边击筑边唱道。下人们还奇怪呢,怎么自从从宫里回来之后,这位夫人就像是换了个人般,日日欢笑,原本击的曲子都是凄婉之调,现在快到了寒冷的冬天,反而高兴起来了。   莫离瞧着璇玑尾镌的那枚晶石,眼里尽是那个忽隐忽现的“聂”字,不由又唱了一遍“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见了我才欢喜吗?”横梁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当真将莫离下了一大跳。   “亏你还是个大侠,竟做起了‘梁上君子’。”   盖聂自她身后伸手揽住佳人已然略肥硕的腰身,委屈巴巴地说:“我实在受不得这相思苦,来看夫人您,反倒叫夫人骂做梁上君子。”   这是他和荆轲商量好的,当荆轲被太子召去的时候,他就会过来保护莫离,风雨无阻。原本天气愈发冷了,莫离也不许他过来,可盖聂反复说自己是习武之人不惧严寒霜雪,莫离虽开始跟他置了些气,不过一来二去的,这事也就变成了他们的日常。   莫离转头在他脸上轻吻,“知道啦,只是你要小心,可别让别人发现。”   “谁能…”话音未落,外面就有人轻轻叩门,盖聂再如何不情愿,也不得不先躲起来了。   莫离抬头看了眼房梁上探出的那颗脑袋,又笑着骂了句“小贼”,才敛了笑容去开门。   呵呵,那个人是何等“熟悉”啊。   “夫人,心蕴回来了,听说夫人很想念婢子呢。”那个宫女朱唇轻启,笑靥如花,单看外貌,不是心蕴又是谁呢。   不知是不是因为天气冷的缘故,她颈上系了条鸦青佩巾。   在地宫里看到的那张人皮在莫离眼前一闪而过,究竟还是用了吗?   她拼命让嘴角向上牵了下,尽量和缓地说:“你可算回来了,这么长时间你去哪儿了,让我好生担心你。”   “心蕴”拭着眼泪,说了她如何被太子审问,又遭了怎样的委屈。莫离心想幸亏衣袖比较长,才遮挡住了她因愤慨和悲伤而攥紧的双拳。   莫离本来想几句话就给她打发了,谁想到“心蕴”竟哭着说绝不能再离开夫人了。莫离只得无奈地说,房间里太闷了,叫她陪自己出去走走,总不能让盖聂在房梁上趴一宿吧。   至于荆轲,他暂时还不能赶回来替盖聂的班,因为他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除却荆馆,蓟都里还有一座樊馆,也是富丽堂皇,车马不绝的。所以今天荆轲的到访,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樊於期也很愉快地接待了他,只是当他在荆轲的提议下遣散众人时,屋子里的气氛似乎就没那么愉快了。   一坛燕云烈饮尽,樊於期仰天大笑,然而笑着笑着,鼻头却是一酸。   “所以到底,我是难逃一死啊。”他望着桌上滴溜溜打着转的酒坛,一代将才,倒在此时有了些英雄迟暮的悲凉。   然而如廉颇般仅是老矣,李牧纵死好歹是归于故土,自己呢,因为一场败仗无奈逃亡燕国,一家老小都为秦人所杀。在燕国,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日夜操练燕兵,只盼有生之年能率军直捣咸阳,而最终,自己却成了曾经鼎力支持的刺杀计划的第一个牺牲品吗?   他突然抓住了荆轲的手,问他:“我死,能换来秦王死,秦国衰吗?”见荆轲低头不语,他的声音更是近乎嘶哑,“这个计划,就可以万无一失了吗?”   “是的。”荆轲终于还是说出了这两个字。面对这样一个把一腔热血都投在燕国的无辜之人,他真的快演不下去了,“秦王多疑寡恩,他恨将军您,您的头颅比督亢地图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可他心里明白,樊於期是可与蒙武、王翦相比的帅才,他一日不死,燕国就还有翻盘的可能。   樊於期是在自己的狂笑中执剑自刎的,他临死时还在笑,是天真地以为,自己一死便能换得秦亡吗?   荆轲看着桌上的空酒坛,燕云烈自古只有慷慨悲歌之士可饮,他原先留给渐离的那一坛,今日为樊将军壮行,倒也值了。   他是闭着眼割下樊於期的头颅的。   当荆轲出去的时候,只觉头顶有星星点点的冰凉,抬头看去,自苍天青云之间,飞扬下片片雪花,也不多,落在地上不久便消融了,留下一小滩水渍。   十月,燕国的初雪,冬天来了。   朱家大概是最讨厌燕国的冬天的人之一了,看着疯狂掉叶子的梧桐树,他就心疼的慌。等深冬时,树木就变得光秃秃的了,一点美感也没有。他就会心疼自己的这笔投资。   “要不我们再买个梅花园吧。”微凉提议道。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朱家托着腮坐在凉亭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一株已经快掉干净的梧桐树,“谁都知道燕国的冬天长,燕国的梅花好看,那我岂不就成了随波逐流?这样的投资一点意思也没有。”   微凉如何不明白夫君的投资向来是兴趣第一,挣钱第二,这不也是当初吸引她的特质之一吗?   “既然如此,也没什么可惜的。昙花因一现而尤为珍贵,要是梧桐一年四季都金黄绚烂,也就没什么劲了。”微凉说着,还给朱家递了一碗刚温好的燕云烈。   朱家抿了口,贴在微凉耳畔说道:“对啊,所以媳妇你此刻的温柔,可真是难能可贵。”   “好啊你!”微凉刚抬手准备开打,那只手便让朱家稳稳抓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塞进自己的袖子里。   “你向来畏寒,手还总管不住,一会儿记得也喝上一碗烫好的酒暖暖身子。”想起酒,这又是一桩遗憾了,要是自己来的早一些,还能赶上荆轲说过的那个老王酒家,可惜现在那店早已物是人非。   微凉把另一只手也伸进了朱家的袖子,拿脑袋去顶他,“你可别污蔑我,谁说我畏‘寒’了,我疼寒儿可是疼的不得了。”   提到寒儿,则又不得不提她和傲尘身体里的毒了。虽说淑子一早应承下来回去研制解药,可这么久也没个动静,的确令人不安。   “你说韩淑是不是耍我们啊?”微凉问。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难不成我们再去求夏灵裳?”朱家对于淑子那里的情况也是无奈,她尽得其师夏灵裳真传,夏家的医术独步天下,而夏家祖居三晋之地,燕国即将入冬,交通就不便了,一时半会还真只能指望淑子。   微凉不由冷笑,她始终不是很相信淑子的医术,不然张良病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没有好转?难道真是因为菀芝箫的什么诅咒?   朱家边搓着微凉的手边说道:“傲尘和寒儿受了那样的苦,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再说那药还能撑几个月,总能想出办法。”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就个过渡,不想写太多。。。 ☆、梅花   十月,十一月,都平安的过去了,一天冷过一天,眼见着大雪自云端倾泻而下,将万事万物染作纯白的颜色。   今年的雪特别大,瑞雪兆丰年,明岁大概是一个好年景。   寒儿欢快地奔跑在雪地中,感受着雪花落在脸上身上的感觉,常年居于楚地,让她对于从未见过的落雪好奇不已,看了两三个月还没看够。   “快进屋来喝口姜汤祛祛身上的寒气。”傲尘招手示意她过来,明日就是寒儿的生辰了,不知不觉,都是第六年了。   寒儿咕嘟咕嘟地喝了一大碗,擦了擦嘴巴后说道:“爹明天过来吗?”   这段时间盖聂总是往荆馆跑,他和荆轲嘱咐了一个沿街叫卖的卖花女,只要看到荆轲被太子叫去,就去凤凰斋递一枝花进去,然后盖聂便风雨无阻跑去荆馆守着,有回傲尘易容后过去看他,找了半天没见人,最后竟见这小子缩在屋顶边上一个隐蔽的角落,白雪洒了满身。   “当然了。”傲尘答道。   “那她呢?”寒儿把碗往旁边重重一推,说道,“她来我就不过生日了。”   傲尘板起脸来,她很少对寒儿语气冷酷:“明天你生辰,事事我都顺着你,可是以后,你毕竟是要跟人家一起生活的。”   寒儿这次直接起身,居然朝傲尘吼叫起来:“我不!我讨厌她,她的孩子生下来了,我就把它掐死。”   “你再说一次试试!”傲尘一把将寒儿拽到自己面前,“高莫离以后就是你的娘,她的孩子就是你的亲人,你记住了!”   寒儿听着自己的母亲说这些,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助,连母亲也不理解自己吗?她怎么可能管那个女人叫娘,她只有一个娘,难道对面掐着她的胳膊的母亲不知道吗?   一时间,盖寒竟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难受得紧,仿佛冰冷的白雪冻住了自己的血液,连呼吸也逐渐被冻住了。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唤中,她渐渐陷入了黑暗。   “要是我的寒儿有个什么万一…”   “尘姐姐怎么胡咒起自己的女儿?”张良呷了一口姜汤,缓缓说道,“我和淑子这些年也没个孩子,我们都把寒儿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怎么会让她受苦呢?”   二人相视无话。又约莫半个时辰后,淑子才从里屋出来,大冷天的出了一身汗,想必是的确费了不少工夫。   张良给她递去帕子拭汗,淑子休息片刻后,才道:“这些解药只能起到延缓毒发的功效,现在快吃完了,自然毛病就犯了,姐姐是成年人,还能多撑些日子,可寒儿这样的小孩则不同,当务之急,还是要把她身上的毒拔清才是。”   “我记得,大半年前我就让你们想办法了。”傲尘显然对淑子阐述这个既知的事实很不满意,“是嫌我派去新郑的人手不够吗?”   张良赔着笑脸,说道:“姐姐派去的都是‘刃’和聂家的得力人才,只等燕国的风雪一停,我们便即刻赶回去起事。当然,在此之前我们一定尽力。”   淑子道:“药已经没了,两个人的话,是撑不过今年的。而我所想出的唯一的方法…至少也要再等等,而且目前而言,我大概只能救寒…”   “只是医治她就能撑住了吧。”傲尘道,“你救她便是,不必管我。”   她这话出了口,对面二人皆是一震,淑子小心翼翼地说:“也有可能撑过这个冬天,把聂家的血亲接过来,或许…”   傲尘摆摆手,道:“我不要什么大概或许,我只要寒儿无恙。”   待傲尘去陪寒儿后,二人告退,在回驿馆的小路上,张良才问淑子,她找到的究竟是什么方法,对他还保密至今。   淑子环视四周,确定没有别人了,才说起这个她查遍古籍,又自己研究数月才得出的药方。旁的倒没什么,无非是人参、附子等补气辛烈的药物,重要的是,因为毒物逆血流至心肺,所以需要血亲的心头血来做药引。   “难怪你刚刚说要等聂家来人。”张良道,“不过有一点倒是奇怪,她们的血亲不是就在身边吗。”张良虽这样问了,不过他倒有些胸有成竹的模样。   “良儿,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最懂你。”淑子悲伤地说道,“尘姐姐知道了太多,现在人马和物资也到了,你希望我怎么做我清楚。”   张良点点头,他的眼睛有些湿了,为了复国,他已经变得连自己也不认识了——一个连亲弟弟和有多年养育抚育之恩的姐姐也能背弃的人,他看向淑子,看到的是一双含了理解与深情的眸子,所幸,无论如何总有一人相付真心。   淑子握紧他的手,终是启齿:“你就不问,我为什么现在不救寒儿?”   “我也懂你的心思。”张良道。他早就猜出淑子每隔一段时间是去做什么,他也知道,淑子长久以来的公主的骄傲,让她比傲尘更加深恶痛绝被威胁的滋味。他们本都已是己所不欲却施于人的恶人。   你大概是不懂的。淑子仍握着他的手,这一次,连同她也是失望的。   莫离端坐在暖阁里,拨弄今早盖聂为她折来的白梅花。他提到了要去凤凰斋陪寒儿过生辰,自己也能理解,只是随着产期的临近,她的身子已经相当笨重了。   虽不是第一次生产,莫离自己也有经验,可现在她的身子已经相当笨重了,妊娠纹在她的肚皮上留下明显的痕迹,胸闷不适的感觉也愈发厉害,这些痛苦的症状与为人母的喜悦是相伴而行的。   “睹物思人对孩子可不好。”荆轲不知是几时出现的,坐到莫离对面,也拨弄起白梅柔嫩的花瓣,“太子忙着新年饮宴之事,可算是给我放假了。”   “只是过了年又要忙了吧。”莫离道。荆轲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行动前必然又是一番急训,届时副使的人选也就知道了。   荆轲掐下梅花的一瓣,有些黯然神伤,“今年的除夕,可就没去年那么热闹了。”   是啊,不过一年工夫,死的死,散的散,留在蓟都的几个人里,舞阳让家里管着今年放不出来,徐家二老不可能过来,聂碍着身份,现在也只得在凤凰斋避着,如今也只有荆轲和莫离两个,在雪夜里守岁了。   莫离迅速憋回泪水,强笑道:“只可惜现在肚子里有这么个小祖宗,好好的一个冬天都喝不得酒。”   “放心,待你出了月子,我便取了春日的新酿,好好补偿你十几个月的委屈。”荆轲亦是微笑,现在这个孩子,大概是今年唯一的喜事了,“想好给孩子起什么名字了吗,还是说等到阿聂回来?”   莫离望着屋外纷扬的白雪,有些出神地说:“我其实早想好了,寻思着等到孩儿出世后再亲口告诉它我为它取的名字,相信聂也不会反对。”   二人又闲聊了一会儿,荆轲才说起正事。   解决“刃”的事情,就在除夕了。荆轲把手伸进莫离的袖子,在她的手掌上一笔一划地写下来,外人看来,还以为是他们夫妻恩爱。   莫离原本舒展的眉头也拧了起来,她对于这件事虽然早有准备,荆轲也不时以这样的方式跟她分享一些细节,免得她对此一无所知,再瞎担心。可是真的临近了那个时间,哪里能不担心呢?   “轲大哥也要参加吗?”莫离悄声问道。   荆轲倒是有些可惜,那天他要留在宫中牵制太子,也让宫里的势力不卷入这场江湖的纷争,尽管它离权力的巅峰是如此之近。“若说是并肩作战也就罢了,偏生是去做那玩弄权术之事,你知道我根本不擅长这些。想来当年也是天真,死命要爬上那庙堂之高,可是现在凑上去了,庙堂里有什么呢?尔虞我诈,权力倾轧,江湖上以刀剑杀人,朝堂上以权术杀人,其实本质并无不同。面对燕王和太子便要束手束脚的,还不如在江湖之远,作风中一叶,醒时饮酒,醉时舞剑,岂不快哉!”   “你…”莫离忙去捂他的嘴,荆轲开始声音还很小,后面说的愈发大声,也不知道让那些蹄子添油加醋后传到太子耳朵里,再怎么为难轲大哥。   荆轲看见莫离忧心,便住了嘴,不过片刻后,他又以平稳的声线说道:“他们稀罕那点赏钱,说便说去,总之我是快解脱了,也不畏这般小事。”   莫离把手收回去,她明白荆轲的实力,要是他真要对秦王下手,加上多方缜密的计划,必然是万无一失,可是他明明已然对太子失望,又为什么要坚持这个计划呢?   除非,他的目标本就不是秦王。   二人又是相视无言,大概对坐一刻左右,“心蕴”携了一盆白梅进屋,说是一个卖花女上来推销梅花,还说是老爷订好的。   “可我看屋里也不缺白梅,那小丫头是怎么回事呢?”“心蕴”把花放到几案上,有些僵硬地笑笑,“想来是她卖货的手段罢了,以后婢子会注意的。”   莫离瞧了她就上火,一把夺过白梅,冷冷说道:“是老爷订的,拿来做香包用,咱们院子里大多是红梅,味道有些浓了。”   “心蕴”又装作无意提道:“老爷对夫人可真好,让婢子好生羡慕。刚亲自带来了一束白梅,又向卖花女特意订了送来。”   “心蕴这话可是在怪我记性不好。”荆轲道,“昨天订的,今天我就忘了。”   她还要再问,莫离狠狠拍了下桌子,劈头骂去:“你一个丫鬟,不好好干活倒是在这里盘问起主子来了?宫里来的人就是这般没规矩吗!我记得你刚来时,性子温婉和顺,吩咐什么都听的,如今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谁料“心蕴”虽说跪下磕头请罪了,脸色倒是阴沉沉的,等到莫离使唤她走的时候,她才说道:“正是由于婢子以前太听话,才惹来以后的祸端。”   莫离让她这样一说,更加生气,若不是荆轲劝她还怀着身子别动气,她只怕要追出去打了。   末了,她才无奈地说:“看来有恃无恐的,可不止你荆轲一个。”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感慨的时间,那盆白梅是一个暗号,它的意思,是让莫离赶紧前往凤凰斋。   难道是盖聂有什么事吗?可是他今早来的时候完全没有异常,他现在应该是在陪寒儿庆生才是,何况自己也不是粗枝大叶的人,不应该错过什么细节。看来大概是傲尘,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寒儿。虽不知让自己去做什么,但是当务之急,就是要想好该怎么过去。   “莫离你来看!”荆轲从盆里的泥土中,翻出了一块入宫的令牌,是乐安宫那边的。   清夫人也掺和进来了,看来自己的猜测不错,可是总感觉有些奇怪。   “‘心蕴’怎么可能把花乖乖送来,这么大块令牌,你一翻就翻到了,她怎么可能没发现。”莫离不禁疑惑。   “大概是要放长线,钓大鱼。”荆轲有些明白了,忙说道,“我差人备车送你进宫,清夫人自然会让你安全到达凤凰斋,我去截住‘心蕴’。”看样子,他们要做好提前动手的准备。 ☆、将倾   马车在街道上飞驰,莫离虽说让车子颠的不适非常,却还是催促车夫快一些。   很快,马车就到了王宫门口,几个太监抬了轿子过来,便是当莫离下车换轿的时候,又觉察出不对来——自己是临时决定入宫的,怎么这些太监早早就在门口候着了呢?即便是清夫人安排,那么鞠武也不可能从轿辇后面走出来啊!   “又是几个月未见,莫离你可安好?”鞠武走近了,浅浅微笑,自是一派儒雅风流态度。可就是这副伪君子的模样,真真是让莫离深恶痛绝。   莫离强压怒火,不理会他的寒暄,回道:“我奉清夫人之命觐见,不想误了时辰,劳烦鞠太傅行个方便。”   鞠武又离她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只当你还去得了他那儿吗?”   “是清夫人宣我觐见!”莫离虽是这样说了,心里却明白鞠武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谁。   鞠武瞧着莫离掩饰慌乱的样子,又冷笑着逼近一步,“你以为你们杀了假心蕴,她就没法传递消息了吗?”   这一句话便是将莫离最后的侥幸击碎,鞠武都说到这儿了,只怕他是把什么都摸了个门清,到底还是他们低估了“刃”的能力。   “我说了,是清夫人宣我。”莫离仍然坚持着这一套说辞,她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别的办法,只当是身边有这么多人,何况又是在宫门口,谅他也没胆子肆意妄为。   “那你上轿吧。”鞠武淡然说道。还不及莫离反应,便已经有四只大手抓住了她的双臂,又她从背后伸出了一只手,拿着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住了她的口鼻。   最后,两个太监将莫离拖进轿子,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盖聂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傲尘一个耳光狠狠抽在盖聂的脸颊上,几乎是带了哭腔在院子里嘶喊着,“莫离肚子里是你的孩子,寒儿就不是了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寒儿好好的。从那孩子胸口取血虽说凶险,但淑子不是说了有一半的可能性会活吗?总比寒儿现在躺在那里等死强!”   朱家和微凉站在离他们数尺远的地方瑟瑟发抖,他们也清楚,这种连当事人都掰扯不明白的事,自己还是少搀合为妙。   盖聂任她如何打如何骂,只是呆愣地站在原地。他从来没有这样犹疑过,即便是昔日手刃自己的父亲、师父,还有那么多的人,都不曾像此刻这般犹豫不决。何况他明明知道,时间拖的越长,寒儿存活的希望就越是渺茫。何况即便逼那个未出世的孩子牺牲,也只能换寒儿一命而已,至于傲尘…   他颤抖着嘴唇,终于从长久的沉默中挤出了几个字:“我不能…”   这次换傲尘愣住了,她觉得自己此刻作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至少应该哭一场,她甚至已经感觉到从鼻尖涌上来的酸楚的感觉。可是她不能,从她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之后,她就已经丧失“哭”这项机能了。   “你要是为难,那就我去做吧。”她背过身说道,“左右我是个将死之人,你也清楚,除非你现在杀了我,否则你是无法阻拦我的。她恨,便恨我,与你和寒儿都无关。”   “等等。”盖聂又极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我去说。”纠结万分的事情,其实决定大概就是某种刺激下的一瞬间。   “当真?”微凉甩开朱家的手,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有些惊愕。   盖聂把傲尘扳过来,与她直视。   “你答应我,莫离一定要平安,至少她没事。”   傲尘亦望着盖聂,望着他眼底的关于另一个人的深情,心中竟如初见时那般,陌生,生不起一丝波澜。   她终于说道:“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门关走一遭,何况现在她需要早产,别说我,就是淑子恐怕也不能给你保证。”   盖聂的双手无力垂下,是有多久,他觉得自己这样没用了,不能杀深恨之人,不能护深爱之人。所谓的“剑神”也好,“剑圣”也罢,果真不过虚名而已。这种时候,他手中之剑又护的了谁。   “我知道了。”   傲尘看着那个男人竟只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她还是逼他选了。   雪停了,踩在积雪上的脚步声在这样静谧的环境下格外刺耳。   不过很快,一个更刺耳的声音闯了进来。   “阿轲,你怎么来了?”盖聂一把拉住气喘吁吁的荆轲,“是不是莫离…”   还不及他问完,荆轲便焦急地说,莫离被鞠武抓去了,他现在直接过来,也是无所谓其他。   “计划提前吧。”荆轲紧跟着来了这么一句。   这次不需要犹豫。   莫离再睁开眼时,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晃的眼睛疼,使劲眨了眨眼,才看清原来是四周明晃晃的蜡烛,每根约有一丈多长,让造型华美的青铜器托举着,不仅是八个角落,就连房间正中都摆了一派这样的巨型蜡烛,除了离门最远的最右角,其余的蜡烛都被点燃,映的整个屋子亮如白昼。   她等到适应了这奇特的光线,才开始打量自己的处境——这应该是一个地下密室,就像是清夫人的作坊一样,明面上不能做的勾当,全部被埋在了地底下;而现在自己则被五花大绑,捆在房屋的正中间的一根柱子上,正对着那一排蜡烛,她甚至能感受到蜡油滴下来的炽热,至少现在她没有那么冷,不过完全处于一个任人鱼肉的境地。   门在她的背后,不过当传来开门的声响时,即便回不了头,自然也能猜到是谁。   “你想干什么?”莫离问道,所幸,鞠武应该是站在她身后,暂时还看不到自己从额头顺着滴下来的汗珠,和因为捆缚而疼痛的表情。   鞠武也只是站在她身后,莫离自然也看不到他是怎样的表情,而且也猜不到。   他沉默了许久,再深深地叹了口气之后,才说道:“我们终究,是走到这一步了。”   “那是你自找的!”莫离拼命扭着脖子,冲着背后那个如何也看不清的人影喊道,“昔日在易城,那个温文尔雅,善良到连一只狐狸也不愿杀的武哥哥,难道是死了吗?”   “莫离。”鞠武轻轻唤了一声,缓步走到她面前,巨大的蜡烛散发出的火焰,在他的身后熊熊燃烧,即便是面对面,他的身影在这样的火光下,好像仍然是模糊的,“很多事不是我能决定的。”   莫离偏过头去,不想听他狡辩,甚至不想看到他。她早已明白,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不是那个武哥哥,只是“刃”的主上,一个杀人无数的刽子手。其实一直都是。   鞠武席地而坐,仰望着莫离,那个自己爱了一生的女子,从易城的总角之交,到后来的故地重逢,再到琅琊的惊鸿一瞥。自己此生的爱情,都献给了这样一个在自己心底视为完美的女子。而现在,即便是被囚禁在此,也还是毫不掩饰对自己的厌恶。   “我就那么不堪吗?抛却‘刃’,抛却其他人,不管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都不爱我。哪怕是把付诸在盖聂身上的感情分给我稍许…”   不及他问完,莫离便冷冷打断:“你不配与他相比。”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鞠武竟完全不恼,仍是坐在地上,用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凄迷的目光,在自己的眉眼间滞留,似乎,还有一抹无奈的苦笑。   “到底,还是没用啊。怎么做都没用。”鞠武整个人向后仰去,蜡油盛在巨大的底盘之中,温暖着某个人完全冷却的心。   他又忽然坐正了,以一种极为温柔的语气问莫离:“你以前忘记的,现在想想起来吗?”   “想起来?!”莫离不知道他又在耍什么花样,想起来曾经那些经历大概对彼此都没有什么好处吧,至少自己不想再经历一遍家人死亡的画面,“若我说不想呢?”   鞠武仍是笑,就像是在说,不是你不想就不能的。   “很可惜此蛊无法可解,不过我倒可以给你讲几个故事,或许有助于你恢复记忆。”他说。   莫离让他这样一说才想起来,当时徐伯母给自己把脉的时候,就说是蛊毒所致,怎么鞠武能知她中蛊?莫非他真知道什么内情?   “怎么,我失忆的那三年,你还都陪着我不成?”莫离虽嘴上仍强撑着一股狠劲,却有些害怕他的答案了。   鞠武又仰起头笑了笑,“那倒没有,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比你多。比如是何人给你下的蛊,比如是谁杀害了你的亲生父母,比如…我为你做了多少。”   莫离只捕捉到了一点:“我父母?不是白遥杀的吗?”   “一只跑腿的狗罢了,可笑的是连他都以为自己是主谋。”鞠武继续说道,“那么,故事可以开始了吧。”   夜寂横在地宫外围,有一片用来作为“刃”的弟子日常操练的广场,五百“饮血”已然严阵以待,每一把剑都像是在叫嚣。而在这个包围圈中,仅有三人。   “盖聂我倒是不意外,他做自不量力的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了。”北芜的剑在三人面前缓缓移动,“荆轲,你为什么要背叛太子,你要的,不就是功成名就吗?为了在史册里留下个名字,连命也可以不要。你所需求的,太子和主上都可以给你,盖聂能给你什么?”   溯鸣剑也随即抬起,“为了朋友,死后虚名又如何?何况若是今日事成,我也用不到鞠武成全。”   夜寂又向旁边移了移,“他是为了所谓的‘朋友’,那你呢?为了一个负心人,背叛聂家世代效忠的‘刃’,这可不划算。”   傲尘则向这位昔日的同僚投向同情的目光,“你明明知道,现在的‘刃’已经不是当年的‘刃’了,它的主子已然背离了整个组织创立的初衷。其实老主上在世的时候,我就一直在不断地失望,景师兄的死,已经让我彻底看透了。我从来没有背叛,更不是为了什么人,若我此时与你等狼狈为奸,才是对我聂家先烈和‘刃’的不忠!”   北芜的剑尖处划过一道冷光,映过傲尘眼角微弯的泪痣,“好一个正义凛然啊!被整个江湖嗤之以鼻的‘刃’,倒也成了你眼里的信仰。”   “像你这样唯利是图之人,自然不会明白。”龙渊也缓缓举起。   “你闭嘴!”夜寂蓦地移到盖聂面前,“你只当自己有多干净吗?我的哥哥,还有柔仪,即便是你死也不能偿还!”   盖聂很清楚跟他也说不通什么了,所做的,便是龙渊向前伸了一寸,触及夜寂。   五百兵士向前又近了几步,所有的剑都举起来了。   “傲尘,你的剑呢?”鞠武轻蔑地问她,“还惦记着已经融成汁水的麟虹吗?”   面对着对方的嗤笑,傲尘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剑,那是她当年向徐夫人所求,送给寒儿的礼物。先从那昏睡的孩子身边拿来一用。   “杀你,这个就够了。” ☆、围困   混乱。只能用这样的字眼形容。   五百零一个人一层层地裹住三人,这个房间大的足能容下千人,却在无比混乱的打斗中仍显得逼仄不堪。   雪白的刀剑碰在一起,交织出惊心动魄的旋律,混合着飞扬的血肉与残肢,这样的场景绝对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住的。品尝到了血腥味的职业杀手们,就像是海里的鲨鱼一般,已经被这场杀戮彻底激发了后天培养出来的嗜血的本性,何况明明是几百人围攻三人,一刻钟之间他们已经连死十余人,那三人也不过有些轻伤而已。   沈北芜不像其他人盲目地挥舞手中的刀剑,他的夜寂每一招都是直奔盖聂去的,一众手下自然可以隔绝傲尘和荆轲的进攻,无意间竟然给他们二人营造了一个对决的擂台。   对与错在这种情形下显得微不足道了,只有生与死。   这场几百人的缠斗其实没有进行多久,当他们三人有意无意地将“刃”的人集成一个大圈的时候,外面又传来了震撼的响动。   一个“刃”的弟子回头张望,他最后看到的,是穿透他头颅的弩箭。   紧接着,又是“嗖嗖”数支弩箭齐发,一箭一人,毫不含糊。门外是朱家执着娥眉刺疾步入内,而他身后乌泱泱的跟了五十名壮汉,每人手持一柄韩国弩弓,身背十余支箭。这些人就是朱家准备的后手了,他为了不让“刃”起疑,整个招募计划由他和其心腹门客执行,绝不让盖聂等人参与一点,好容易才从七国之内募集到了这些神射手,就等着今日这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   还要感谢的是傲尘提供的一批弓箭,所谓“天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这些青铜弩箭可比普通的箭的威力要大的多;当然也要感谢盖聂和荆轲利用各自在江湖和朝堂的关系把这些兵器运过来。   最终,成就了这个堪称完美的绞杀计划。   一瞬间,三人被动防守的局面完全扭转,在短暂的惊愕后,紧跟着的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最终,是以盖聂的龙渊穿透北芜的腹腔,将他送到傲尘的短刀底下结束的。傲尘还顺便锁住了通往地宫最近的门,这样北芜在外头集结的各分舵的帮手也就过不来了。至于一会儿他们要逃脱的另一扇门,则是直通清夫人的作坊,又通向乐安宫。   现在,只要进去杀了鞠武,一切就都结束了。他们那么多人,还怕鞠武飞了不成。   唯一的变数,就是高莫离。   那扇紧闭的大门被撞破,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杀进去,便看到莫离被困在正中心的柱子上,而鞠武就坐在她面前,宛若一位温柔君子,仍在低诉什么。   盖聂一个箭步冲上去,砍断莫离身上的铁链,将她打横抱起。奇怪的是鞠武一直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是闭了嘴,依然以温柔的目光打量着面前的众人,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走到荆轲等人身旁时,盖聂才把莫离放下,扶她站稳。可是还没等他说什么,莫离便开口:   “我父母到底是何人所杀?”她仰起头,眼中含泪,“是田伯吗?”   果然,鞠武告诉她了。   盖聂还记得武林大会前悄悄来蓟都的时候,倒不是为了荆轲和莫离,纯粹是因为田光。   田光当时是先去的洛邑总坛,后来才辗转至蓟都,这么多年,盖聂本是没有太上心莫离的事,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调查,更何况荆轲回信说莫离出现在蓟都,他才决定前往做个了断。   只是在见到田光时,看到他完全无惧死亡的模样,又想到他对荆轲的恩情,盖聂便没有下手。而且在之后的相处中,他居然也能把田光完全当做一位长辈来尊敬,连同荆轲也是,他们不是应该恨他的吗?   为了骗过莫离,结果把自己也骗了吗?还说是在一年来的相处中,明白他不是那样的人,竟然宽容了杀戮的行为。   莫离转头看向荆轲,“你也早知道了是不是!”   “莫离,”盖聂道,“我们只是怕你难过才瞒你。”   她本是半信半疑,可现在就算是证实了吧。自己真心敬爱的长辈,其实才是杀害父母的幕后真凶,几个月前自己还哭着给这个凶手上香!可是又为什么他要留他们姐弟活着?假若如鞠武所说,自己和弟弟都是鞠武所救,那为什么自己在田府住了那么久还安然无恙,为什么田光要寻找自己失踪的弟弟?   她什么也不知道。   “是你!”朱家一句话让众人的视线从莫离身上转移到他伸出的手指,又顺着那个方向看向鞠武,“当年在凭澜楼,与我和微凉对决的,还有把柱子砍断的,就是他!”   莫离亦看向鞠武,“琅琊?你不是说,是你在海难中救的我吗?也是你将璇玑筑送至易城好生保管…”   “救?!”朱家挡在她身前,激动地说,“当时是发生了海难不错,可是若不是他与我们夫妇厮杀,也不会使得剑气弄断了凭澜楼底楼一根支撑的柱子,否则楼根本不会倒塌!你和你弟弟在楼顶,是绝对安全的!”   “朱家,怎么又是你!”鞠武喝道,“我只是想接走莫离,我不想她再被你们这些人伤害而已!是你们先动的手!”   鞠武睁着猩红的双眼,紧瞪着莫离,“是我命俞婉清让你忘却那些伤心事,是我一直护着璇玑筑,是我一直保护着你,不然凭你做的早够‘刃’杀一百回了!”   “你住口!”莫离近乎咆哮着,不假思索地从盖聂手中的剑鞘里抽出龙渊,在众人惊愕的神情中,以极快的速度刺向鞠武。   那把剑刺进了鞠武的胸口,只是莫离竟以不可思议的眼神,从剑上缓缓上移,终于对上鞠武眼里的杀意。   他一直站在那支最大的蜡烛旁,烛台盛满了血色的泪,而在已经燃了一大半的蜡烛的顶上,逐渐露出了一点青铜的色泽。   那是——剑!   莫离眼见着那把剑逼近自己,居然下意识般地举起龙渊格挡。她明显地感受到来自鞠武手中之剑的力量,仅仅挡了一招,整个人便要震飞出去。幸运的是,她后退不过几步,盖聂便已一手将她接住,一手夺过龙渊,向前狠狠一击。   鞠武躲过盖聂那一剑后,从上衣中缓缓掏出一面令牌,利落地甩在地上。盖聂亦是此时才把目光落在那剑上,他一眼便能认出来,那是“曜”。   曜剑原本就是鞠承宇赐予景家,如今在鞠武手上到算是物归原主,能与一把剑的两位剑主都交过手,并且此时可能还要与它的第三任剑主对决,盖聂觉得也是一种缘分了。   “你们人多势众,我知道今日必有一死,只是临死前,惟有一愿。”鞠武微笑说道。   “我知道。”盖聂歪着头,一副不在乎的模样,“与我对决。”   “嗯,让他们都走。”鞠武扫了一眼房间,大概是看到外头一众人等的尸体,目光才略有停滞。   “‘刃’的令牌。”盖聂盯着地面上那块刚刚救了鞠武一命的物什,又将眼睛转到鞠武身上,那意思不言自明。   “刃”只听令牌号令,而代表“刃”的至高无上权力的令牌,一直由历任主上贴身保管,并指定继承人亲自传授。即,拥有这块小小的牌子的人,就是“刃”的下一任主上。哪怕他前一个时辰还是“刃”的仇人。   鞠武把令牌踢到最右角的一个青铜托盘下面,那支蜡烛最为特别,其他的巨型蜡烛底座的托盘已经盈满烛泪,惟有那一支,现在才开始融化。   “那托盘中盛了些腐蚀金玉器物的溶液,就是你之前在泰山见的,融了麟虹的那种。希望在令牌融化前,可以结束这场战斗。”鞠武说完,举起了剑。   没有令牌的号令,即便他们都活着出去了,即便走到天涯海角,都会遭到“刃”的报复。   “不行!”莫离喊道。她刚刚在几乎被逼疯的情况下出剑,还有些自以为是的以为鞠武不会对自己下手,至少在那一瞬间不会反应。但是很明显,在这种鱼死网破的境地,他已然不会顾忌什么。更何况朱家和微凉也是高手,他们二人与鞠武对决都是一番恶斗,天知道这个在自己面前扮演文弱书生的人其实拥有怎样可怕的武功。   盖聂转过身,轻轻地把她的小脑袋抵在自己胸口,“这件事必须由我来做,我说了,一定会亲手杀了‘刃’的主上。你难道要我这个剑神剑圣言而无信吗?”   说罢,他向面前的朋友递了一个眼神,他们也自然明白,走过去把边哭边喊的莫离拉走。   “相信阿聂!”荆轲扶着她的肩膀,小声说道。他看着所有人都退到了外头的   在温暖的烛室中,只剩下了两个人,两把剑。   莫离倚在紧闭的大门上,双手贴着冰凉的石板,一直是木然的表情。直到有冷汗从她额上渗下,她才蠕动着嘴唇,自颤抖的唇齿间说出几个字:   “我好像要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写打斗场面,下面两章描写就随便看看就好。。。 ☆、死生   刀剑碰撞之声仍旧,像这几百年的动乱,剑客惊心动魄,旁观者提心吊胆。   莫离倚在门上,屋里什么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身子甚至都能随着里头的剑气震动。其他人自觉地背过身去,荆轲和朱家站在那些男子身后,亦是背着莫离她们,监督着眼前的陌生男子。傲尘半跪在她身侧,现在只能凭借这两个生过孩子的女人,依照经验来使这个孩子平安降临。   “你听着,现在咱们要往边上挪一挪,小心里头的剑势过强而误伤到你。”傲尘握紧莫离的手,将她扶起来,两个人小心翼翼地挪到边墙。莫离双腿分开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缓慢呼吸。傲尘则有挪到她的身前,把莫离的手搁在自己肩上作为支撑。   莫离隐约记得,她当年生高儿的时候,在寝殿柔软的床榻上,后背靠着真丝软枕,鲜花和熏香的味道充斥鼻息,两个经过层层选拔的稳婆在自己弓起的双腿下忙碌,无数的宫女也在紧张地忙碌着,用小跑的动作在屋子里进进出出,也不知道她们是忙些什么。   前所未有的疼痛撕扯着自己的下半身,连每一根毫毛都是处于紧绷的状态,她一直是闭着眼睛的,大概是以为如此就可以逃避为人母亲必会经历的残酷的考验。   更不知道这种以任何语言辞藻都无法描绘的痛持续了多久,每次以为快结束的时候,那个调皮的小家伙就像是刻意存了坏心似的,给母亲一个美好的错觉,然后以下一轮更为剧烈的挣扎,来作为新生的标志。   “这都过了两刻钟了吧,怎么还没结束?”荆轲戳了戳朱家,小声问道。   朱家按着他的脑袋,其实还是难掩他自己的紧张,“女人生孩子都慢,当初微凉生鸢儿的时候,足足生了大半天呢!可把我吓坏了,只以为出了什么事,那稳婆出来还说,以前她还见过生了整整两天的。”   荆轲估计他又要喋喋不休地说下去,连忙打断:“我说的是阿聂那里,可别令牌现在就化了。”   “这个…我看那托盘挺大的,应该一时半会儿化不了。”   又是一次阵痛。莫离使劲咬着牙才没有叫出声,就在这时,她刚刚倚着的大门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厚重的石门上出现了第一条裂缝,大约又过了一段时间,阵痛暂停的时候,门上又出现了第二条裂缝。   龙渊险险脱手,在腕上绕了一周重新握紧。盖聂看了一眼手背上逐渐消失的血痕,还记得当时从太傅府抢人时将其一脚踹倒,他倒是真能忍,丝毫没有暴露出高强的武功。   蜡烛仍在燃个不休,燃烧出的烟雾兀自缥缈,模糊了相对的人影。   盖聂向边上瞟了一眼,已经看不清那根特殊的蜡烛了,就连闪闪发光的令牌,也在烛烟中渐渐模糊。   耳边是兵刃的呼啸,他不得不闭了眼,以免受到烟雾和担忧的影响,干脆凭借听觉和直觉来完成剩下的战斗。   外面很安静,刚刚明明喧闹了好一阵的,不过他们大概都安全吧。   所以这一次,一定要赢,才能确保这份安全永久的持续下去。   “盖聂,你其实可以选择认输。”鞠武拭了嘴角的血,“你知道我对莫离用情至深,我可以保证她们母子平安。至于其他人,只要不再碍我的事,我也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盖聂不等他说完便迅速出剑,招招迅猛,完全不给对方多说的机会。   “那好,我再说一个筹码——”鞠武用曜格住龙渊,“傲尘和寒儿所中之毒的解药。”果然,压制在曜剑背上的力量逐渐消失了。   “要我怎么做?”   “盖大侠爽快啊!那,用你的命,换他们都平安,如何?”   好。   血蛊种于其心脉,而心脏处,已经受了三次伤,所以这层保护也就不复存在了。龙渊的剑尖停在了左胸,扎进去几寸,就是一个死。   “要我给你捎句遗言吗?”   “不要——”门外传来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呼喊。   “莫离?”盖聂寻着那声音,看向自己背后空荡荡的房间,一墙之外,是一个正在待产的女人,是他的挚爱。   莫离痛到几乎跪趴在地上,可当其听到傲尘转述了她用内力知晓的屋里的情况,又怎能坐视不管?   “我在生你的孩子!你想让孩子一出世就没有父亲吗?”莫离狠狠拍着墙壁,一声一声地喊,“你以为鞠武会这般好心,你一死我们才没有了保障!盖聂你怎么这么糊涂啊!”   原本好容易攒到身下的力气让这一下子又哽到喉边,莫离不得不再次靠到墙边,手却还在尽力拍打墙壁。   傲尘撩起她裙子望了一眼,“孩子都露出来半个头了,还不赶紧把力气用在正地方!”   “尘姐姐,姐姐…我求求你…”莫离憋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决堤,“求你劝劝聂吧,聂说了淑子已经找到救你们的办法了,不用听鞠武的对吧?”   傲尘任由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虎口都要给她捏出青来了,她低下头,好像看见那个孩子又往前进了一步般。   “你答应我,一定要救寒儿。”傲尘反握住她的手,“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哪怕是我的性命!我发誓!”   傲尘看着她的眼睛,现在只能相信她了。她走到墙边,狠狠敲了一下,喊道:“盖聂,现在我给你女人接生。你要是敢死,我现在就让她们一尸两命信不信!”   有个人闻言一愣,正准备回头又被朱家和荆轲摁回去了。   至于屋里,鞠武着实刚刚那一番话彻底被激怒。,他离着令牌较近,看见盛着烛泪的托盘已经满了,那种溶剂只有在高温下才能具有腐蚀的能力,现在应该快成了。   盖聂能听见逐渐逼近大门的脚步声,可能比起自己,鞠武更想和另一个人同归于尽。   龙渊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可以清晰地听见,它刺进肌肉的声音。   在溶液滴下的一瞬,盖聂成功用龙渊剑把它挑开,落到了自己的手上。   “莫离,你睁眼看看,是谁来了。”傲尘扶着莫离的腰,轻轻推了推她。   莫离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方才闭得太紧,如今猛一睁开倒有些痛。   盖聂用胳膊垫着她的脑袋,他满脸是血,可是还是能从眼睛里读出满满的担忧。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一个婴儿嘹亮的哭声,终于让所有人提着的心安下。   傲尘用短剑割断了脐带,盖聂随即解下外袍作为这孩子的襁褓。待他们帮莫离收拾好衣物后,才大声把其他人喊来,共同分享这份喜悦。   是个女孩,很漂亮。   莫离在盖聂怀中躺了好一会,才勉强恢复了些力气,缓缓地说道:“这个孩子的名字,我早就想好了,纯。”   “纯?有什么含义吗?”盖聂一手托着莫离,一手温柔地搂紧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莫离浅浅一笑,“倒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十月份的时候看到初雪,看到这污浊的尘世让雪花染作纯白无瑕的颜色…那时我就想用‘纯’字来作为孩子的名字了。”   她俯下身子,轻吻女儿的额头,“纯儿,喜欢娘亲送你的名字吗?”   女婴的哭声渐渐弱下来,慵懒地在母亲怀中瞌睡,大抵算是对新名字的默认了吧。   通往外界的大门被开启,月光瞬间照进了这片黑暗的世界,尽管外头还很冷,但这仅有的微弱的光明已是足够。   已经是腊月二十了。   原本还高举着兵器的“刃”的部下,在看到傲尘高举的令牌后,或许有些不情愿,但还是不得不单膝跪下,高呼“主上万岁”。   在这些生还者中,只有傲尘属于“刃”,盖聂也认为,由她处理这块令牌也最为合适。   傲尘俯视着跪了一地的人,忽然有了一种悲凉的感觉。   “我宣布,自今日起,‘刃’不复存在。”说罢,她便当着所有人的面,走进了那间烛室,将令牌投入溶液之中。“刃”早已不复存在,她今天所做的,不过是一个仪式罢了。   至于所谓的解药,她一直很清楚,那种毒名叫“沉浮”,原本就是逐渐侵蚀五脏六腑,最终造成心脏衰竭死亡,像这样寄生于体内的毒药,除了全身换血,否则是根本不可能根除的。   现在,她也已经感到有些头晕,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傲尘走出去,原本的“刃”的弟子已经纷纷上去了还有他们带来的帮手,荆轲和朱家也已经上去,盖聂托着莫离的双腿,把她们娘俩也送了上去。   “盖聂,你等一下。”傲尘说道。   “姐姐是要我托你上去吗?”盖聂说着就伸出了手。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盖聂这才意识到傲尘的不对,他们明明在这次重逢以后已经达成了协定——尽管都没有说出口,却有着这种默契——绝口不提当年的一切。   但他还是微笑着说:“当然记得。那时候我娘带我来了洛邑俞家,姨母、舅父和姐姐都在,娘指着姐姐说,‘她是你表姐傲尘’。我那时候还在想,怎么会有女孩子起这种名字。”   傲尘也笑了,她也还记得,当年那个男孩子把自己的嘴角向上挑起的时候,大概是人生中第一次由衷的笑。   “你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走吗?”   盖聂低下了头,“因为我的错误,我杀了你二叔,我骗了你,还有景棠的事…”他在傲尘离开后,找了一堆原因来解释这个结局,似乎每一条都能促使她心冷决断,又或许是这一切的叠加,终于促成了他们的悲剧。   “因为我爱你。”在临死前,终于像个疯子一样地说出那句话,大概也算不得什么错吧。   他找的原因都是有的,也是在不断叠加的,还有很多客观的原因,比如“刃”的逼迫、比如聂家的压力,可是当她清楚地意识到自我感情微妙的变化,这些叠加的原因便在短短的时间内爆发了,把一切炸到血肉模糊。   傲尘看着盖聂惊诧的眼神,她还依旧是笑着的,可从她的眼睛里,却流出了一滴晶莹的液体。   “代我照顾好寒儿,一定要她留在你身边,要让她平安终老,不要步她长辈们的后尘。”   “傲尘,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把剑放下!”盖聂喊道,可当他要上前时,傲尘则将剑尖对准胸口,并往里轻轻推进。   “还有,让我葬在聂家祖坟,我有这个资格!”   “我什么都答应,你把剑放下!”   “你明明知道,我今天一定会死,短剑比那毒药的折磨要轻多了。”又一滴泪,打落在地面。盖聂也不再多说了,眼睁睁见着她走向属于自己的归途。那柄短剑,终于深深地扎进她自己的胸膛。   盖聂手中的龙渊落在地上,他一步一步,走向地上那具冰凉的尸体。跪在她身边,轻轻擦去了她右眼角,浸湿了泪痣的水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盖聂苦笑了一下,他如何不知,她若是可以一早跟他说明,又何来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又何来今日的生离死别?   如果可以回到当年,在洛邑和煦的春风中,一切只停在两个孩子的相遇的一瞬,该多好啊。   “哎呀我真是倒霉,既没看见莫离生产,又没亲手杀了鞠武和沈北芜。”微凉坐在炭盆边,不住地抱怨。   朱家虽是承着骂,手上给微凉搓手的动作却是一刻没停,“你本来就禁不得冷,再说了,你要是也去了,谁照顾寒儿啊?不还是你说的,把她交给姓张的不放心。”   微凉撅着小嘴:“话是这么说,可我还是气得不行。”说到这儿,她又忍不住哭着说,“只可怜了傲尘,她怎么就…再说寒儿她还这么小,没了娘怎么办啊!”   “只能说,命运使然吧。”朱家长长叹了口气,擦了一下湿润的眼角,“不过莫离怎么就突然进宫,又突然被抓了呢?”   微凉看了眼紧闭的门窗,附在朱家耳边小声说道:“其实这几个时辰里,我睡过去一段时间。淑子还说我是太累了。”   “嘘!”朱家忙掩了她的嘴,指了指床榻,榻上的小盖寒翻了个身,好似是醒了。   至于在他们隔间,莫离刚给纯儿喂了奶,也刚听完,盖聂告诉她的,根治寒儿的办法。   “尘姐姐生前我答应过她,把寒儿当做自己的孩子,为了救她可以付出一切代价。”莫离尽量淡然地说,“你不是说,淑子有一半把握吗?还不快去把她叫来,再拖下去寒儿的毒只会更深。”   盖聂也不再说其他,便去请淑子过来了。反正不管怎么做,他对莫离和两个女儿,都是亏欠了太多的。   可能这的确是伤害最小的方法了。 ☆、落幕   淑子看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孩,又抬头看看对面的盖聂。   “你真忍心把她交给我?”   “不然能怎么办,寒儿的病决不能再拖。”盖聂扫了一眼屋里摆放齐整的各式药材和刀具针灸包等物,无奈地说道。   淑子咬咬嘴唇,终是开口:“其实今天上午送去的白梅,是…”   盖聂抬手示意她不用说下去了,这种事是谁的谋划现在已然明了,“左右现在莫离母女安好,傲尘生前也嘱咐过要全力相助你们的复韩大业,这件事深究下去也是无益。”   “有你这句话,我必然竭尽全力救下寒儿,也一定保证纯儿的安全。”淑子坚定地说。   下弦月斜斜挂在黑云的底端,万物沉寂,时间仿佛停滞不前,一直到燕山顶上逐渐升起一轮霞光,鱼肚白的颜色驱赶了长久的黑暗。   寒儿眨了眨眼睛,用胳膊肘支撑着床榻坐起来,一低头便看见她枕边放了一枚剑穗,一颗饱满的珍珠下缀着千万缕红线,虽说上面有些污渍,颜色也黯淡了,而且自己也从未见过,可还是感觉到无比亲切。而剑穗旁,则是这些年来从不离手的短剑,剑鞘上还有水,应该是清洗过不久。   “哇啊啊——”一阵婴儿的啼哭传来,却好像有气无力的,声音细弱非常。   寒儿下了榻,这才看见角落里平放在几案上的襁褓,里头是一个正在哭泣的女婴。她还很小,大概才刚刚出生。寒儿竟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婴孩的脸庞,她仍是哭,寒儿便只得又收回手去,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做。   “寒儿你快回去再躺一下,好好休息。”淑子一进门就紧张的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就抱起了纯儿,准备把她送去莫离那里喂奶。   “她是谁?”寒儿歪着小脑袋问淑子,眼睛还是落在婴儿身上。   淑子尴尬地笑笑:“这是你妹妹,叫纯儿。”   不过寒儿在亲眼看到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以后,反应似乎没有那么大,只是“哦”了一声就转过身回去乖乖躺好。   莫离看到了分别一夜的女儿,就仿佛是分别了数年一样,忙不迭地从淑子怀里接过来,抱在臂弯中轻轻哄着。   淑子一直低着头,大概是不敢直视他们,“寒儿的毒已经清空了,以后她会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只是纯儿…纯儿,因着是早产,本就体弱,现在刚出生就不得不放血,身子已是虚弱至极,只怕以后,要终生与汤药为伴了。”   她稍稍向上斜了一眼,见盖聂夫妇都盯着她,更觉得惭愧。她真的已经尽力了,可是这世上有太多的疑难杂症是连最好的医者也束手无策的。   “我们知道。”盖聂说,“麻烦淑子在离开前,给我们家纯儿开个进补的好方子吧。”   淑子猛然抬头,“你们相信我,不是故意伤害纯儿的?”   盖聂转过头去,与莫离对视片刻后,二人亦同时向淑子递来一个理解的目光。   在写好方子、留下一些必要的药材后,淑子和张良就搬去了驿馆,刚刚开春,雪还未融尽时他们便离开蓟都了。一起离开的还有朱家和微凉,不过他们宁可绕远从燕山走,也不愿意和张良夫妇并行。   在马车上,二人无聊之际也说些趣事打发时间,毕竟路途实在遥远。大概是过了易水以后,张良突然说道之前救治寒儿的事:“当时我也在门外听着,连我也差点信了。”   “信什么?”   张良笑了笑,“当时在蓟都时我们还聊起这个来呢,我懂你。”   “你不懂我。”淑子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了,她别过头去,望着窗外快速变换的景色,“那毒已经快渗透进骨髓,只有最为纯净的血液才能彻底清除寒儿体内的毒素,而婴孩之血是最佳选择,换了旁人,无法将毒连根拔除,只会愈加麻烦。”   张良原本搭在淑子胳膊上的手僵住了,不自然地垂下来,“那你当时,为何还那么说。夫妻之间,不是应该坦诚相待吗?”   “若我什么都向你坦白,什么时候被你卖了也不知道。”淑子冷冷抛下这一句话,“复国虽是要紧,可我本以为,你还存着那一点点良心,至少能理解我作为一个医者的心。”   这个新年大家都过得不太开心,荆轲照旧被圈养在荆馆,其他人都留在凤凰斋了,可因着前几天大大小小的事,这一天也没有人有心情过。   寒儿守在母亲的棺椁前,父亲的意思是把遗体送去轵城聂家祖坟,可是为什么要把母亲送去她娘家的墓地呢?那意思是,母亲即便死了,父亲也不愿承认她吗?而且,母亲过世的日子,既是自己的生辰,又是那个妹妹出生的日子,难道不是太巧了吗?   自己昏迷不过一日的工夫,可这一日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呢?无论问谁,都对这段时间三缄其口,难道就让母亲这么不明不白的没了?   “寒儿。”   有人唤她,那是她从未听过的声音。盖寒忙扭过头,只见一个中年妇人,看衣着非富即贵,一双眼却因多日的流泪红肿着,看上去颇为憔悴。   “我是你外祖母啊。”婉清又唤了一声,便连忙扑过去搂紧盖寒,泪又一下子落了下来,“你母亲命苦啊,留了你我二人在这世上孤苦无依,自己却狠心去了!”   面对这位突如其来的外祖母,寒儿一时倒无法与其同悲,对于她而言,世上唯一的亲人明明就是娘,而现在娘也没了,她没有亲人。   寒儿轻轻推开她的外祖母,转过身去,依然看着隔了一层木头的娘。   “寒儿你听我说,”婉清又把她搂过来,让那孩子与自己对视,“现在‘刃’没了,这个国家自然也不需要我了,我会带着你离开,好好补偿你。寒儿乖,跟外祖母走吧。”   “去哪儿?”   “去哪都好,你喜欢哪里就去哪里。”婉清激动地说。   盖寒突然想起,就在她生辰的前一日,娘是那么坚定——   “可是以后,你毕竟是要跟人家一起生活的。”   “高莫离以后就是你的娘,她的孩子就是你的亲人,你记住了!”   娘其实是希望,自己和那个爹一起生活的吧。即便自己不喜欢他们,即便这个外祖母看上去待自己还好,可是,她更要遵守娘的遗愿。   也是开春之后,听说清夫人因为过度思念玉川公主,积郁成疾,最终病故了。她的贴身宫女红梅也失踪不见,听说是被遣出宫嫁人去了,不过联系起清夫人高超的易容技术,以及不过一日便匆匆下葬的事,倒也不难解释。   只是当俞婉清走到旧赵国境内时,遇见了一个小乞丐,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的后颈上,有属于“刃”的奴隶的印记。   “夫人,我见您很眼熟,很像我见过的一对母女。”那个小乞丐仰着脸看她,咧开嘴竟笑了,“您认识盖寒吗?我在找她。”   “你是…”   “我叫闫乐,是她在云梦的朋友。”他打量了面前的贵夫人片刻,突然说,“要不我跟着您吧,我这幅样子也没法去见她。”   婉清蹲下来,用袖子擦去他脸上的脏污,见那孩子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她从包袱里找出一块干粮递过去,“是个能做大事的孩子。听闻蜀中偏僻,却有千里沃野,堪称天府之国,我想去那里休整一段时间,我带你去那,再给你找个武艺高强的师父,等数年后你武功大成,我亲自送你回中原见她,如何?”   闫乐点点头,“一言为定。”   回到这个大年夜,雪纷纷扬扬的下,没个停歇。   “听说舞阳向太子毛遂自荐,要参与此次刺秦行动。”盖聂望着屋外的积雪,饮了一口姜汤后说道。   莫离才哄得纯儿睡下,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舞阳一直以为国效忠为荣,原本他也是要去边境参军的。“拦不住他吗?”   “阿轲劝了他好久,就怕把他真正的打算明说了,没用的。”试着姜汤不是特别烫口,盖聂才端到莫离唇边,拿了小匙去喂,“他出身武将世家,大概那就是舞阳的宿命。”   莫离饮了两口便吃不下去,转头满怀心事地看向熟睡的女儿,小声问道:“聂,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榆次?”   “等到二月份吧,阿轲决定那时候动身,咱们至少要去送送他。”纯儿忽然张开嘴哼哼了两声,盖聂便拉着莫离走到门口,生恐再把她闹醒了,“不过那天太子大概也会去,咱们就遥遥看一眼便是,到时候咱们收拾好东西,直接从边境走了。”   莫离摇摇头,“我来蓟都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轲大哥,我要好好与他道个别。”她竟是笑了,“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总是创造不出一首,堪与《高山流水》之境界相媲的曲子,就是方才,我好像突然有了灵感。”   “还以为你曾因我弹的曲子已经是至高境界了。”盖聂亦笑了。   “那是男女情爱,因哀感怀,何况那曲子也是有旧曲为媒介,何来原创?”莫离又望向窗外的飞雪,“我只是真心想为轲大哥写首曲子。”   盖聂握紧她的手,俯下身来在她鬓边轻吻,柔声说道:“我清楚你与阿轲的情谊,昔日伯牙子期以《高山流水》故事流芳千古,如今渐离荆轲之谊也该有首传世之曲相和才是。”   “那我去把璇玑筑搬来,先奏给你听听,免得让轲大哥笑话了去。” ☆、冬尽春来(最终章)   公元227年,二月。   过了易水一带,便离燕国边境不远了。今年的雪似乎格外恋恋不舍似的,即便到了二月,天空时不时还会坠下雪珠,却已经拦不住自冻土中拼死生长的嫩芽。雪虽未融尽,人却不能不走了。   易水上仍漂浮着散碎的冰块,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缓缓移动,当溯鸣落进去的时候,着实在水面上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轲哥哥为什么要把溯鸣扔了,这把剑不是你自小不离身的吗?”舞阳问道,他还趴到河岸,试图把剑捡回来。   “我已经不需要它了,还不如让它从此留在这里,等待真正的有缘人带它重见天日。”荆轲说着,从袖中掏出那把匕首,将其自剑鞘拔出。   寒光闪过,汇聚在匕首的尖端,但是这匕首全身竟是漆黑,自那深邃的黑暗的颜色中,生出腾腾杀意。   为了这件兵器,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徐夫人跳入铸剑炉,以肉身相祭,终于制出这把比钢铁还要坚韧锋利的青铜匕;而其妻夏灵裳,也以自身血肉饲养百蛇,最终也制出了世上最为厉害的□□,只要划破一点小口,即便是巨象也能瞬间死亡。   便是这么个长约七八寸的玩意,已经赔上了两条人命。   徐家二老和默默的衣冠冢,应该已经送回赵地的老家了吧,只可怜默默耗费半生编纂的美男集,也在此后失落。   燕太子丹衣着缟素,率着几十名宠臣名将,亦是白衣加身。   “爱卿此去咸阳,路途遥远,还望一路小心。”说着,他便斟了一杯酒递与荆轲,又为自己斟了杯,“丹在蓟都,静候爱卿佳音。”   二人一饮而尽,荆轲率舞阳及其他十余随从向燕丹行罢跪拜大礼,正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得远方有人唤他。   定睛看去,只见一白衣少年,背着一把筑,拎着一坛酒,□□白马踏过雪泥,一直到亲卫阻拦处才下了马。   “轲大哥,渐离来送你了!”   燕丹本以为她早已死了,现在看到这么个大活人,虽然很想马上除去,可毕竟荆轲出发在即,也只得命令亲卫放行。   “渐离…你怎么来了?”荆轲接过她递来的酒,刚拆开封,便闻见那阔别许久的清冽浓烈。   “王哥的燕云烈,这坛子今儿喝出来,便是绝世了。”她笑道,又解下系在背上的璇玑筑,“我再为你击上一曲,当作别礼吧。”   说罢便席地而坐,将璇玑筑搁在膝上,从袖中取了帕子,将十三根弦一一仔细擦过,又自怀中掏出象牙板,轻轻敲了几个宫音。   “璇玑的音色从未像今日这般好。”荆轲道。   她深吸一口气,将象牙板移至上部,奏起变徵之音,曲调苍凉悲壮,这是她之前从未尝试过的。   徵调素来低沉空旷,她再奏时,又因着此刻心境,其悲凉愈悲凉,所立亲卫,亦忍不住偷偷垂泪。   和着曲子,她扬声唱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只两句,便已至哽咽难言。   恰在此时,天边远远一声惊雷,抬头却不见闪电暴雨,只有浓密翻卷的乌云铺在阴翳的天空,似乎是要阻挡离人的脚步。   残雪伴着狂风,撕咬阴沉压抑的气氛。两句之间,已是天地失色。大抵绝世之作,便该如此。   荆轲望着她,一时眼圈也是红了,拎起酒坛便将烈酒往嘴里灌。   俶尔又转羽调,自极沉极哀中,一下子拔至慷慨激昂之调,竟无丝毫违和。羽音奏了半曲,她仍未开口,显然这后两句,是等着别人续的。   荆轲饮了半坛酒,将胳膊一伸,剩下那半坛子燕云烈,亦是为别人留的。   待她放下筑,起身接过那酒时,荆轲忽然仰天长啸:“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吁地兮叹长虹!”   她也仰脖便喝,喝到一滴也流不出来时,便将酒坛往地上狠狠一摔。听着瓦罐破碎的声音,他们俩都笑了,可笑着笑着,又都流下泪来。   如此分别,大概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马车的声音远了,燕丹终是咧开了嘴,但还是压抑着笑声。“这可真是一笔好买卖,以数人之命,换一国之君的性命、一个强国的灭亡,本宫知道高先生因为你挚友即将赴死而怨恨于我,可您若是跳出儿女情长的小格局,恐怕也觉得,这颇为划算吧。”   她的笑容在荆轲转身的一瞬便消失殆尽,可听过太子自以为是的高谈阔论之后,还是忍不住向他抛去一个冷笑:“渐离十分认同太子的说法,以轲大哥一行人的性命,换一国颠覆,的确划算至极。”至于所亡是秦是燕,他们的理解自然不同。让燕丹切实明白她今日之言,恐怕是几个月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秦国盛怒之下大军压境的时候吧。   在燕丹等人离开后,才有另一辆马车辘辘而来。   莫离解开束发的头巾,一头墨发垂至腰间,婷婷立于易水河岸,等候着那个来接她的人。   盖寒坐在马车里,时不时逗弄一下怀里的妹妹,这段时间她又说服了自己,虽然还是不喜欢高姨,可是纯妹妹是无辜的,而且,纯妹妹确实很可爱啊。   盖聂下了马,伸开双臂向莫离走来,直到离她不过方寸之远,便一下子将她打横抱起,转身直奔马车而去。   “等到了榆次,正值桃花盛开,终于可以带你去看了。”盖聂笑着说道。   莫离在他怀中,侧个身正好能看到阴云褪去,干净澄澈的天空,连雪星子也不下了,阳光穿透云层,照耀得整条易水都亮澄澄的。   自河边未融的一点白雪里,冒出了早春的嫩芽。 ☆、最后还想说几句   故事一下子就完结了,还有那么点舍不得呢。说实话,这25万字起初只不过是我初中跟同学唠嗑产生的一个脑洞,当时我看《秦时》入迷了,就开玩笑说我以后写个文把盖聂和高渐离写在一起好了,然后那个时候还不知道耽美为何物,就让渐离性转了。然后我就花了一年零碎的时间把这篇文写了。写了以后给同学们看,但是想想不能就几个人看吧,于是我就发上晋江了。   说实话哈,这篇文写的,真的不好!其中或许有几个章节我是满意的,但是总体真的不好。比如说最重要的男女主,我就给双双写崩了。盖聂在我的文里是个很可爱的江湖少年,但是经历的变故实在太多了,所以就是那种表面还是很可爱很云淡风轻、嘴角还挂着笑,但是内心里蛮世故了,而且他以前是爱过的,所以他喜欢上女主莫离肯定要经历过非常剧烈的挣扎,但是显然我没写出来!至于女主,虽然还是恶俗的失忆梗,但是我好歹圆回来了,可是她为什么喜欢盖聂不喜欢荆轲呢,就是凭着以前的感觉,可是那种感觉我也只是用大段文字直接写出来,也没有处理好。男女主一崩,后面配角多出彩都白瞎了。   除了角色还有我的叙事,太零散了,的确,写到后面我自己都不想让男女主再一起了,当然不愿意再在他们身上多费笔墨,然而这又不是一个群像的文,结果就什么都想顾,什么都没顾好。   读者们的点击量和收藏已经很好的反映出来,我的问题有多么严重。。。   起因是我不喜欢我笔下的女主角了,于是给男主安排了曾经的挚爱,感觉就像是秦时里的卫聂cp啊,女主啥的写死算了写死算了。。。结果还是没狠下心了。   所以后来就打算,写一个系列,这一本只不过是链接另外两本书的一个纽带。就又埋了大量的伏笔。要不干脆就赶紧写出另外两本,然后有看不懂的就过来看我这本吧哈哈~   表示一直没签上约,打算要不然笔名自杀算了,但是翻到这篇弃置许久的文突然又有点不舍,反正已经全文存稿,干脆就把存稿都发了,就这么愉快的完结吧!   其实一开始就没想着要靠喜欢的文字牟利,又何必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呢?   不过这一本我是一定要大改的!因为真的写的不好!   至于啥时候改。。。呃。。。看情况吧。。。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不得用作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